我出生在西部农村，大风沙常年不断。然而在这风沙里，我的祖辈不但自己存活下去，而且养活了一大家子人，一辈一辈延续下来。

当然，这是后话。我的童年，更多的是待在城市里。父亲跟我的爷爷不一样，他跟妈结婚以后，有了两个姐姐和我，他毅然决然地离开家乡。到我三岁的时候，妈妈也去了城里，两个姐姐要上学，就留在家乡跟着爷爷奶奶。我无需入学，就随妈妈去了城里，跟爸爸住在一起。为了照顾我，妈妈在出租屋附近一个餐馆打工，偶尔就回来出租屋看看我。再后来，餐馆老板允许我妈妈把我带到餐馆，他们有一个放杂物的小房间，餐馆老板让妈妈收拾了一番，然后那里就成了妈妈上班以后我的天地。餐馆老板买了许多玩具，我最喜欢的是一把闪光的塑料宝刀，也许到现在，那个房间一些木头的器物的棱角上还有我舞刀留下的痕迹，我是说，那个房间还在，而且没有被重新装修过的话。

妈妈说，那时候我很乖，虽然也顽皮，但是总不会让人太操心。其实，话里话外，妈妈的意思我听出来了，无非是说我有点傻气。妈妈说：“只要吃饱饭了，不饿着肚子，你几乎不用人照料，一个人在一张板床上可以连续玩几个小时，或者睡上几个小时。”后来我知道，妈妈只是说我像我爸，我爸的为人，在妈妈看来就有些傻气。比如说在街上看见拾荒的，爸爸会上前帮忙撑着袋子口，让那个浑身脏兮兮的人顺利地把一些瓶瓶罐罐放到袋子里。看见当街乞讨的，爸爸每每会弯腰放钱那个罐里，回头还会问妈妈：“如果这个人是我，你会放钱那个罐里吗？”妈妈说：“真神经病！”爸爸就叹口气。

餐馆里除了妈妈，还有几个工人，他们偶尔也来看我，给我买好吃好玩的和衣服鞋袜，比如果冻啊桔子水啊，还有粉红色的棉鞋和带花蝴蝶的拖鞋，还有三角帽，三面不是一样的颜色，绣着花，尖顶上还垂下一个七彩的绒球，还有带金线的手套。大家把我当小女孩看待。我不知道大家为什么那么喜欢我，我就是喊他们“姨啊”，“叔叔啊”，他们就很开心地笑了。

我记得有一回一个小姨，对，妈妈让我叫她小姨，她上班时间走进房间，对着我哭了。我睁着眼睛看她，用小手给她摸眼泪。小姨就笑了，说：“小姨要走了，不在这儿做工了，宝宝还会记得小姨吗？”我点点头。小姨拍拍我的小脑门，还努起嘴唇亲了我。她跟我告别的方式是从我身后拧一下我肉嘟嘟的屁股蛋，一边屁股拧了一下，力道使我微微有点儿痛，但是我嘻嘻笑了。

以后真的再没有见小姨。后来我听妈妈跟爸爸说，那个小姨跟餐馆老板要好，被老板娘打了一巴掌，还被辞退了。妈妈说餐馆老板不当家，却又不老实，只是害了别人。妈说我那个小姨家里穷，出门又受坏男人欺负，结果倒好像是她不好，太可怜了。

妈妈上班时间是十个小时，有时候加班，就变成十多个小时。爸爸也经常加班，有时候不加班的时候，他下班回来，就来餐馆把我接回出租屋。爸爸有时候抱着我，那段时间他的胳膊不舒服，甩一甩手胳膊都疼。他让我自己走。从餐馆到出租屋，我完全可以自己走回去。我知道哪儿是人行道，哪儿是车道，绿灯才可以过路口。我甚至能分辨出来好人坏人。有些人跟我说话，我不搭理他，有的人呢，我就乐呵呵听他说话。相对其他小孩子，我大约是省心的，爸爸脾气不好，却也如是说。我记忆深刻的一次，是爸爸生病了，可是妈妈还继续上班，我就在出租屋照料爸爸，给他拿水杯。他的小药粒掉在地上，我就趴在地上帮他一粒一粒捡起来，还满地找，不拉下一粒药。他要下地，我就把拖鞋穿在他脚上。我还学着妈妈的样子洗衣服。我还想做饭，但是爸爸不许。我在城里住到七岁，要上学了才回到家乡，我记得，我应该是五岁的时候，我不会做饭，但是可以在锅里热饭，然后把饭端到饭桌。也有过失误，就是打翻了菜盘。爸妈也不训斥我。我挨爸爸打，是有一次我跟小区两个小孩到附近一个废品收购站玩，哪儿有一个露天的好像大垃圾场一样的大院，里边堆了小山一样的废品。我们在废品堆捡到一块打火机，想要试试火机好不好用，就用它点着了一堆废棉纱。我们三个小孩，说不清是谁点着了，因为我们轮换着打火，他打不着，那个就说我来。我们当时多么专注于测试打火机好不好用，完全忘记了大人的嘱咐，其实我们自己也知道玩火很危险，但是那天，我们真的一点儿也没考虑其它事，心无旁骛地点火。火点着了，我们三个欢呼雀跃，后来火势大了，我们才意识到闯祸了。那两个孩子或者和我同岁，但是个子比我高，率先跑掉了。我犹豫要不要去报告大人赶快灭火，跑得慢，就被一个刚好赶过来的矮个子大人抓住了，把我关在一个小黑屋子里。等火扑灭了，那人来审问我。我当时没有哭，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后来，我听那人咕噜说：“傻子吧？”另外一个人说：“是吓傻了吧？”爸爸找我来了，在一张纸上签了字，把我带走了。回家以后，爸爸就狠狠地打了我一顿，也不许我吃饭。后来听妈妈说，爸爸拿了钱出来才了事。

城市也有和农村一样的荒地，里边长了密实的野草。猫和狗在里边流浪。第一次跑进那些高草里边，忽然窜出来一条金毛大狗，把我吓了一个屁股蹲，嘴里还大人似的“哎哟”一声。我们一些缺少约束的孩子，或者不如说自力更生能力更强大一些的孩子，会不约而同在这里相遇，我们在草丛里玩捉迷藏的游戏，有时候就在里边捉蚂蚱，还有大的长着好看的翅膀的甲虫，我曾经捉到过一只金背绿翅的超级大甲虫，大概有我的小手指长，腹部有爸爸喝的啤酒瓶盖那么宽阔。我们后来斩杀了那只甲虫，不因为别的，就因为害怕，于是就残忍地杀害了它，而且为了杜绝它复活，我们用石块把甲虫捣成肉泥，然后继续捣，最后一无所有。那只甲虫一直在我的记忆里徘徊不去，也许是恨我吧，后来我还梦见它了，我请求他原谅我，它就亮翅飞走了。从那以后，我再没有伤害过一只甲虫。我还在草丛里捉到一只小麻雀，我放飞了它。但是小麻雀并没有回来谢我，梦里也没有。

爸爸是一个建筑工人，我曾经到他的工地去过，是爸爸带我去的，然后把我托付给工地巡班的一个老大爷，我就叫他“爷爷”。老大爷六七十岁吧，头发白得好像天上的白云，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好像我折纸上的纹路，密密匝匝，而且都很直。老大爷有一个女儿，他的女儿还有一个年纪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儿。大约总是因为这个小女孩儿经常来工地，爸爸也把我带去，也是为了偶尔让妈轻快轻快。工地附近有一个小池塘，老大爷的工作更侧重于守夜，白天无非收拾一下工人住的工棚附近的卫生，再就是归集一下被工人四处乱丢的工具。他有一只可以伸缩的喷着亮闪闪金属漆的鱼竿，老大爷引以为荣，我能看出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拿出来在我面前显摆。我当时看鱼竿的眼神都直了，老大爷就允许我摸了鱼竿，那么光滑，但是最让我感到神奇的是，鱼竿几乎跟孙悟空的金箍棒一样，我想尝试着让鱼竿变小，可以放进耳朵里，但是老大爷不许我不经他的允许就动鱼竿，他特别警告过我，我就答应他了，使劲遏制下来好奇心。老大爷说小男孩通常比较顽皮，老是弄坏东西，虽然如此，他说他还是喜欢男孩子。我觉得老大爷是个好人，他只是担心我弄坏他的鱼竿，或者却是怕我因此受伤。我家乡比我大的，就是所谓那群少年吧，只是用竹竿钓鱼。能找到一只可以做钓鱼竿的细长的竹竿，简直无上荣耀。我认为他们跟我一样根本没见过金箍棒一样的鱼竿。

大爷把他的外孙女接来工地，于是我们三个就到池塘边钓鱼。老大爷很会钓鱼，而且鱼喜欢什么味道的饵料他都能说上来，我觉得鱼儿遇到老大爷这样的钓鱼内行，命运简直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可是，那天上午，据老大爷说，煎鱼的油和调料都准备好了，却一条鱼也没钓着。小女孩儿都开始嘲笑老大爷了，撇着嘴角，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我却替池塘里的小鱼庆幸。那面小小的池塘，附近全是高楼，，高楼的影子照在池塘乌绿发黑的水面上，那么张牙舞爪，好像魔鬼似的，于是，那面池塘显得好可怜，住在里边的小鱼儿的心情更可想而知。家乡虽然干旱少雨，但是也有池塘，总是靠近河，池塘里的水倒映着蓝天白云，还有坝上的绿树，有小鸟飞过，也会照到水面上，那水啊，很清很清的。大人不许我们到池塘边上，但是我们可以站在河边，有时候只是跟姐姐或者妈妈去洗衣服，我就下去到清清河水里玩，那里边的小鱼儿，游得好欢快。小鱼儿和我们嬉戏，故意逗引我们，我们去捉，手还没碰到水面，鱼儿就消失不见。总是鱼儿的眼睛太好使了。一会儿，小鱼儿不知道从哪儿又游过来，再弯腰，鱼儿还是立即消失不见。河底一些鹅卵石，很滑，一不留神，人就会一个趔趄趴到河里，这时候大人并不担心，反而会笑得前仰后合。可是在城市里，在这面充满着没落和死亡的池塘里，欢乐是没有的，找也找不到。我甚至认为，其实里边一条鱼也没有，老大爷无非逗引我们两个小孩开心而已。果然，老大爷对外孙女说：“没关系，咱们的好乖乖照样有鱼吃，那是爷爷前些天钓的唷。”我想老大爷就是在撒谎，他冰箱里躺着的大鱼，其实是他从市场买来的。唉，太爱慕虚荣了呀。

我和小女孩儿去工地外面一个花坛那儿说话。她拉着我的手，还一边走一边甩着，很开心的样子。花坛里开着五颜六色的话，女孩儿摘几朵，用一根红头绳扎起来固定在我的头顶，她的头发长，不用红头绳就可以戴在头顶上。她问我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她让我叫她姐姐，我偏叫她妹妹。我家里不缺姐姐。她装模作样打我，最后自己笑得捂着肚子蹲在地下喊：“不行了，不行了……”

我和小女孩儿只见了几回。夏天过去，她就回老家上学了。“明年夏天你还来吗？”小女孩问我。我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我想只要爸爸还在城里打工，我就一定会来的。她送给我她用红头绳编的一个红心形状的小玩意儿。我觉得她的手真巧。我曾试图把那颗红心拆开重新编，可是只拆开一个角就不能恢复，我就停手了，那颗破坏的红心后来被我带回家，放在我的玩具盒里。我没有送礼物给小女孩儿，当时我什么也没带在身边。

那年冬天回家过年，年后回来，爸爸就换了工作，我没有再见到老大爷，小女孩儿更无从谈起。

妈妈还要在餐馆打工，但是爸爸不许。他们为这件事吵架。那晚上，爸爸喝醉了，出租屋的暖瓶摔碎了。妈妈用一盆冷水浇在爸爸身上。爸爸病了一场，妈妈却也同意离开餐馆。我听见妈妈说：“我都懒得搭理你！要不是为了孩子……”

爸妈都换了工作，连出租屋也换了。他们一如既往地忙，没有时间照顾我。我不明白大人们为什么那么忙，照顾孩子的时间也没有。我不明白世界为什么这么忙，高楼一栋一栋拔地而起还是不够用，还要继续不分昼夜地建造。公路上啊，汽车那么拥挤，比夜晚天上的星星还多。晚上，我喜欢看天上的星星。我一次也没有遇见流星。我不知道流星长什么样子，如果见着了，我总要面对着流星许下心愿。我听老大爷的外孙女说，对流星许下的心愿都能实现，前提是不要告诉任何人，只能让流星一个人知道，而且是在流星消失之前说出来，说完整。我的心愿一直牢牢地藏在肚子里，我只要见到流星，那个心愿就会一下子蹦出来，在这之前，我不会对任何人说。

到了上学的年纪，爸妈把我送回老家。两个姐姐称我城里来的公子哥，对我特别亲切。等爸妈返城，两个姐姐立刻换了一副嘴脸。她们命令我帮她们干活，有一回收晾晒的玉米，我不干，大姐拿着铲粮食专用的木掀作势打我，我只好乖乖服从她的命令，认真干活。

姐姐说，要不是我，爸妈才不要那么累，要去城里打工呢。她们把错全赖在我身上，只因为她们比我更有力气。事实上，两个姐姐比爸妈更疼爱我，家里有好吃的，或者爷爷不吃了的，她们自己不吃，只给我。我不吃，大姐就命令我服从命令。我很愿意执行这样的命令，家里可口的吃食真的很少见，零嘴更少有。两个姐姐呢，尤其二姐，只是呆呆地看着我吃。但是我能看见她们脸上露出来的欢喜，她们像妈妈一样爱着我。

我深以为荣我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