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那年我六岁。那天是农历八月十五,雅称中秋节。
吃过晚饭,爹在听广播匣子传来的相声,手里修理着一把铁锹,为即将到来的秋收做准备,娘在灯下纳着棉鞋底,已经为冬天的我们的脚蓄上了暖,我和哥哥在玩扑克牌,最简单的比牌面的大小的玩法,这是还没上学的我认识数字的方式。
娘丢下鞋底,神秘地朝我们挥挥手,根据传统,我猜肯定有好事情要发生。
娘从挂在空中的馍篮子里掏出两块圆圆的东西,用透明的塑料袋纸包裹着,"是月饼",我几乎是蹦跳着冲娘的方向奔去,任扑克牌飞了满地。
娘把纸轻轻摊在饭桌上,沁人心脾的香气便充满了屋子,两块泛着金色光芒的月饼,赫然闪现。色香味俱佳,那是我对月饼味道的最初记忆。
娘把两块月饼分成四瓣儿,四瓣儿里有两瓣儿明显偏大,两瓣儿明显偏小。
娘把两瓣大的分给我和哥哥,把剩下的两小瓣儿中稍大的那瓣儿用食指和拇指夹住丢进爹的嘴里,最后自己就着包月饼的纸把剩下的一小仂月饼咽进喉咙。
我和哥哥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月饼,同时把左手摊开放在胸前,像托着一件稀世珍宝,恐怕一不小心就会落在地上成为碎片一样。只是,最后落在手心里的只是一点点月饼的碎屑,待把月饼全部吃完后,那点碎屑才是最终的念想,直到埋下脑袋用舌尖舔干净。
爹和娘看着我哥俩满足地吃完月饼,脸上也露出一丝丝满足,后又像略有歉意,但见我和哥哥又很快玩起了数字牌,也就释然了。
娘继续纳鞋底,爹收拾好铁锹,又磨起了镰刀。
伴着相声的欢笑声,我欢乐入睡,梦见我的床上铺满了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月饼,就像爹准备收割的满田野的金黄。
一起吃月饼的习惯伴随了整个童年,从全家四个人分一块月饼,到一个人可以吃一只月饼。后来,二姑家开了月饼作坊,小学到中学的我,每逢中秋,都要消化不少亲戚的馈赠。
直到在外地求学,在外地工作,也可以信手买来一斤一斤的月饼,却不再喜欢吃月饼。
月饼的味道越来越丰富,可是, 对月饼的距离感也越来越强,就像对故乡的记忆,对故乡的变化越来越陌生,就像我们也时常误解月饼的味道。
曾几何时,月饼成为我们调侃的对象,从月饼的商业豪华包装到月饼的各种匪夷所思的馅料。我们小时候吃的月饼馅是苹果丝,长大后就会觉得五仁是笑话。我们小时候吃的是豆沙,长大后就会觉得肉馅儿月饼是奇葩。
不是月饼的味道不对,只是我们的记忆不对。每个人只会记住一种独特的味道,因为儿时的世界实在太小,连我们的记忆也不同程度地撒了谎,以为当时的印象就是真理,是全世界,其实那只是我们自己的全世界,而不是世界的全世界。
我记忆中的那种鲜活的味道,不仅仅是月饼的味道,还有相声,鞋底,镰刀,扑克牌和爹娘。这所有的一切都被揉进那块小小的月饼,装进我的胃,营养了我的人生。所以,今天的月饼无论如何的装扮,都无法承载对记忆的诸多幻想。想到此,我们真不该责怪月饼。
当我们选择远方的那一刻,注定将不会再品尝到那鲜活的味道。就像对父母的亏欠,从展翅的那一瞬间,便注定无法改变。
思乡是现代人的一种通病,不一定是思念真的故乡,只是怀念自己的童年时光,那时光里装着你所能想到的全世界。
对于爱怀旧的人来说,月饼,其实是一味药。吃对了,治病,吃错了,伤身。大多数时候,我本能地选择不吃,甘愿做一个思乡的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