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元暮六年,四月堰都,繁华的都城脚下满是欢声笑语。今天太尉倾城倾国的女儿李浣清要嫁给王爷的世子暮辰,与匈奴的三年之战在前几个月大获全胜,好事连连,君主为此减免税收一年,百姓大喜。
迎亲的队伍绵延几百米,路旁皆是维持秩序的士兵,人们像川流般随队伍缓缓流动,个个伸头探脑去观望这百年难见盛大的婚礼。世子身后是十里红妆,马车驶过长街,“哒哒”的声音融于这片喜庆中。
俊马上的男子,生得精致而儒雅,却带有一丝不可冒犯的威严,剑眉下一双褐色的眼睛,低垂着眼睑,高挺的鼻梁,勾勒出傲气的曲线,脸清秀瘦削,赋予他一种禁欲苦行僧的气质。他不笑不语,与这氛围格格不入。
他终究是世子,即使是娶了李浣清,也不会因此一笑。
两旁的桃花系着无数条红绸带,却没有被夺走它们该有的美丽。粉嫩的桃花瓣铺满一地,仿佛故意为之,又红又粉,搅拌在一起,炫丽了整个堰都。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轿子里的她金钗斜簪,裙上金缕凤,朱唇榴齿,额间桃花花钿。一切看起来那么完美,但是当她听着宫廷乐师为他们编的贺新婚歌里的这句话时,眼眶的泪水便开始不听话地打转了,人人皆说她李浣清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子,所谓郎才女貌,所谓门当户对,所谓情投意合,殊不知桃花已谢,江城已死,世间便再无浣清。
华之灼灼,女之戚戚,戚者自欺,若即若离。
(二)
元暮二年,三月中旬的堰都。
“清儿,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那位蓝衣少年双手紧紧盖在一起,像藏了什么宝贝,一身的锦衣绸缎,却没有半点的贵公子气息,也许是跑得冲忙,绾好的青丝散乱地垂在额间。
浣清瞧见他得意的小表情,掩面笑了一下,想立刻冲过去,却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观看周围,确定爹爹不在旁边以后,才敢把书合上,微微提起及地的裙角,小步地跑过去。
“江城哥哥,你今天不用习武吗?”
“别说了这个了,快闭上眼睛,我数到第三声,就大力吸气。”少年额头的汗珠顺着脸颊滴在手臂上,明明是三月天,他却像过着八月的生活,没日没夜的训练让他没有一时不是汗流浃背的。
浣清觉得他奇奇怪怪的,但还是乖乖地闭上了眼睛,江城看着眼前的她,眉眼间总流淌一种让人惬心的温柔,粉扑扑的小脸蛋,两颊梨涡霞光荡漾,未施粉黛却更显纯美。
江城看得愣了神,她开始有点不耐烦地蹙起黛眉,少年朗朗轻声:“一……二……三。”
浣清期待地深吸一口气,一股淡淡的清甜混杂着少年的气息一股脑儿涌进鼻腔里,心脾深处,“江城,你又摘院子的桃花!”
浣清嗔怒地盯着江城,紧紧抓着他的手腕,江城仍是嬉皮笑脸的模样,没个正经,似乎从不害怕她生气。
他正想解释,一声沧桑却依旧洪亮的男声传来,“浣清!”
远处的男人身型高大,不苟言笑,一袭简单的华服,却不失威严,是太尉大人。
“爹爹。”浣清惊慌失措,猛地松开自己的手,连忙和江城保持着疏远的距离。
浣清怯怯地回到房间,却频频回头。多年以后,她想起这个场景,便明白了人们口中的绝色才女只不过是个唯唯诺诺女子,不敢与家族对立,不敢和命运抗衡。
小厮礼貌尊敬地请离江城,他手里依旧捧着那团芬芳,他望着浣清的倩影,大声地喊道:“清儿,桃花不是我摘的,是落在地上的。还有,等我成了大将军,我就来娶你。”
一句话,让人欢喜让人愁。
太尉怒瞪着眼前这位看似不经世事的少年,他能让几百官员低头不语,却不能让他有半丝的胆怯。
他忽然有点佩服江大将军,在朝廷上公然与王爷对抗,不拉一党羽,不结一官员,当今天下唯有他一人独行于混乱的朝廷而不染俗尘,如今他的儿子仍有他的风采,不屈不饶。
可惜忠心耿耿的将军被王爷以“功高盖主”之名参了一本,陛下对他早有隔阂。
“这小子,若懂点人情世故,不似他爹那样,倒也……”
这世道,何以为继,何以自保?无人知晓。
(三)
江城偶尔的闯入为浣清无聊寡味的日子带来莫大的乐趣。即使深居闺房,每日的礼仪仍不能少,精致毫无挑剔的妆容,锦罗玉衣让她行为自然而然地小心翼翼,唯有江城出现在她面前,她才想起自己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女。
江城为了怂恿她出门,爬上两尺墙头,摇摇欲坠,看得她触目惊心,他说你明明是个行走江湖的侠女,偏偏受困于这副恼人的身子里。
那天浣清心里的怪兽在多年的捆绑中终于破牢而出,经过几天的计划,一个上午的乔装打扮,在江城的协助下,偷溜出家门。
她尝了人生中第一口酒,苦涩得呛喉而后却有甜香从胸腔中逸出,江城说那是桃花酒;她爬了树,尽管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裙子被锋利的树杈划破,青丝凌乱,却笑魇如花,江城说跳下来,我保证会接着你;她与溪水嬉戏,与鱼儿玩耍,与蝴蝶起舞,江城说你这样,更美。
浣清问他怎么知道那么多好玩的地方,他白皙修长的手缓缓把她两颊旁的碎发别在耳后,低沉温柔地说:“因为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带你来。”
浣清没有见过那么认真的他。
浣清第一次让自己狼狈不堪地出现在爹爹面前,他勃然大怒,娘亲哭泣着骂她不懂事。爹爹禁足她三个月,并抄写三百遍的《兰亭集序》。
江城逃了一天的训练,师傅罚他在佛堂前跪了整整一个星期,父亲以家法处置他,一鞭鞭实打实着,丝丝渗红惊心动魄,“你作为我江某的儿子,只能精忠报国,哪来的儿女情长!”
江城疼得龇牙咧嘴,却趁父亲不留意,执意溜出家门。伤口被扯得火辣辣地疼,可是他奔跑的脚步没有丝毫缓慢,他想告诉浣清他没有后悔,即使再来一次,他依旧会带她出去,但是当他知道浣清也被罚的时候,他就再也说不出口了,很奇怪,有些话明明在心里千绕百转过无数次,但是也可以瞬间让它烂死腹中。
(四)
那年的苍茫大雪,仿佛生生吸尽了堰都的灵气,街旁的桃树被皑皑白雪压得像迟暮的老人,有些不堪重付,轰然倒在一旁。
浣清的少年要领军打战了。
匈奴屡屡来挑衅,民不聊生,朝廷上,官员各抒己见,王爷指出国库不足,不宜生战,应先派使节前往,众官纷纷高呼:“臣亦以为此。”
忽然一声嘹亮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堂上响起,“吾泱泱大国,不惧犯者,微臣愿领兵前往,定不负众望,愿陛下托臣以讨贼之效。”
朝堂一片寂然,过了几分钟,坐在最高处的君王满意大笑:“实在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朕允了!”
这是江大将军的爱子江城,果然不同凡响。大臣在底下窃窃私语。
出发的号角在夹杂着冰渣的冷风里越发刺耳,浩瀚的军队整齐划一,大臣们毛裘雪貂却依旧瑟瑟发抖。
浣清手握着一弯月牙形的玉佩,单薄的披风松垮垮地系着,她冲出家门,想再见他一面。
不知为何爹爹这一次没有拦住她。
江城和她说他已经恳求陛下赐婚,凯旋之时,便是娶亲之日。
她眼睛湿润了,眼前的少年仿佛越来越模糊,她连忙像小孩般抹掉眼泪,只想看清楚点,再清楚点。
浣清把手中温热的玉佩放在他的手里,江城一见,便了然于心。这是她从小佩戴的玉佩,是她视为生命的宝物。她泪眼婆娑,小脸被冻得粉红:“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江城把身上的锦裘松开,披在她的身上,他看了一眼街道旁奄奄一息的桃树,开口道:“待第三年春天,第一朵桃花来时。”
“好,我便和桃花一起等你,你不回,我不嫁。”
眼前的少年听到她这样回答,意气风发地大笑,踩着马镫上战马,大声回道:“如此,我真想一年便灭了匈奴!”
少年的豪言壮志,浣清的承诺皆如流烟,漂浮着,被吹散。
(五)
浣清一直想不懂,为什么捷报时时从遥远的边界传回,但是领军的江城却没有任何消息。打了胜战,说明他是安全的。她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一年又一年,桃花谢了又开,她的心仿佛会随着它们的凋零而如死灰般一吹就变成虚无,好像有着无法摆脱的念想,但又感觉空落落的,装满尘埃。
堰都的一月虽然依旧萧瑟,但寒冷却如溃不成军的匈奴,势力越发薄弱。
我军旗开得胜的消息瞬间传遍全国,人们欢呼着,雀跃着,自发地从各自的房屋到街上聚合,仿佛要与老天庆祝这件喜事。
浣清听到丫鬟带来的消息,匆忙放下手中的桃花刺绣,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她跑去爹爹那里,希望他同意她去迎接江城。
“江城没有回来。”一字一句地砸在心里,一瞬间,她经历了大喜大悲,从天堂坠入深不见底的地狱。
“怎么可能,爹你别骗了我,我军大胜,将军怎么会没有回来!他能去哪里?!”浣清歇斯底里地喊着,没有人敢相信那位闻名于堰都的李浣清会如此失态。
“江城投敌叛国,最后一战的将军改为莫冲,你…应该还不知道吧。”
一道慵懒迷离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浣清泪流满脸,不愿回头,似乎这样就可以不用面对。
爹爹恭敬地说:“世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清儿,还不快向世子问安!”他的语气带有愠怒。
她缓缓回头,对面的男子冷冷一笑,仿佛冻结了他周围的空气。浣清走向前,一脚一步,“我不相信!江城绝对不会这样做的。暮辰,你们这些肮脏的勾当可以蒙骗全世界……”
她还没有说完,就被丫鬟拉走了,爹爹失望地看着她,一言不发,那位男子不屑地一笑,在她耳边说了两个字。
愚蠢。
她忽然想起江城和她说过一句话,“浣清,我还是希望你一辈子都不要看清楚这个世界。”
他看清了,可是他无可奈何,王爷早已对江家恨之入骨,既没有办法挽回,便只能拼死一搏。他想着凯旋之后,便和所有最爱的人离开堰都,什么朝廷,什么阴谋,什么勾当都去见鬼吧!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王爷的势力已经渗透在军队中,那些并肩作战的士兵,那些在烽火中对着地形图研究策略的军师会在一夕之间变成狰狞的敌人。
“大胜在即,王爷要你死,我们不得不从,将军,请受我们一拜。”
他们流着泪,却目露凶光。
父亲的旧部大惊失色地怒斥他们人面兽心,怒斥王爷,怒斥朝廷,几十人对抗厮杀着那些曾经一起浴血奋战的兄弟。
“将军,你快走!!!”
他觉得很疲惫,不想逃,却狼狈地逃着。
浣清觉得自己的确很愚蠢,束手无策,想不出一点对策,只会哭,没日没夜地哭。
娘亲问她英勇的牺牲和叛国后大富大贵地活着,她更希望江城是哪个?
她泣不成声,为什么要她选择,明明他不是前者,更不是后者。
娘亲叹了一口气说你就当他为国捐躯了吧。
不出意料地,暮辰来提亲了,深情款款地对着只见过几次的她说保她一生无忧。司马昭之心,王爷和太尉联手,强强结合,官官勾结。
可是她却看不透,她跪在爹爹面前,卑微地呐喊着:“他不爱我,他不爱我,爹爹,他不爱我,你们都看不出来吗?!!”
他一夜熬白了头,辗转反侧。这个世道,稍不慎,就会成为第二个江府,由门庭若市,人人奉承变成过街老鼠,一口一句“贼人”,这种巨大的变化不需要任何证据和理由。
“这是小女莫大的荣誉。”说完后,他看到了他最爱的女儿最无望的悲恸。
(六)
这年的四月份,桃花盛开得如期而至,坐在婚轿上的她似乎可以闻到花香馥郁。
耳旁的欢喜的奏乐是最悲凉的丧曲,她保留着太尉之女最后的骄傲,没有奔溃大哭,只是笑中流泪。
忽然轿子猛地停了下来,外面人声鼎沸,炸开了锅。
“清儿,你的承诺呢?!!”
熟悉的声音!是江城!他回来了!
浣清顾不上别人怎么想,顾不上自己的身份,顾不上所谓的皇室颜面,她扯开面前的帘子,跌跌撞撞地冲出去。
远处的那位少年变了很多,一身简单的素衣,却稀释不了眼中的戾气,蜕去年少的轻狂,却多了一分视死如归的绝望。
浣清不明白江城经历了什么,她步履沉重地走近他,一袭红妆映红了街,似乎是谁的鲜血拖出了一条粗重的痕迹。
场面乱成一片,暮辰皱了皱眉,而后邪魅一笑,“賊子江城投敌叛国,杀无赦!”
浣清瞪大了眼睛,撕心裂肺地大喊:“不!!!!”
多年后,亲眼看见这个场景的百姓笑着回忆,齐发的万箭像带着诰命的流星,太尉之女像红得滴血的曼珠沙华,奔向江城,绝美无伦。
“大喜的日子为什么是曼珠沙华这种不吉利的花。”
因为每个人都可以从她身上看到近乎死亡的悲怆。
华之灼灼,女之戚戚,唯思唯忆,永不相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