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旁是我爷爷家的邻居,生来是个哑巴,算命的先生说阿旁命里犯水。阿旁有个姐姐,阿旁出生后正好计划生育严查,没法再生了。家中有残疾人在乡村是个被人耻笑的事情,更别提有人家愿意把姑娘嫁给他,这意味着阿旁家很可能要绝后了。
阿旁是快乐的阿旁,这从他吹的曲子就听得出来。
阿旁比我大十岁,因为是哑巴,没有上过一天课,更别提写字唱歌了,但是阿旁会吹曲子,即使我后来上学音乐课上听到的,也远不如当年阿旁吹的曲子好听。阿旁会用柳叶、会用杨树皮、会用芦苇叶吹出各种各样的声音,他从广播里、从村上公放电影中只听过一次的曲子,就可以吹得一模一样。他还会模仿鸟叫,鹧鸪、白头翁、山雀、白带子......惟妙惟肖,《百鸟朝凤》里模仿的,都不如阿旁的像。许是没有同龄人和他玩,阿旁最喜欢带着我们这群没上学的小孩子。阿旁心善,大人们大多也很放心。
阿旁的手比他的嘴,更灵巧。我们玩纸牌玩弹珠时,从不让阿旁参加,他太厉害了,即使年纪比他大的都玩不过他。但是这不是我佩服的原因。
有一次,我陪奶奶去河边给菜园子浇水,奶奶交代我把牛牵到河边草长得茂盛的地方就放开,牛会顺着河岸慢慢悠悠吃上一下午的,根本不需要管。剩下的时间我就找了一处阴凉的树下趴着看书,书是从爷爷家翻出的父亲读书时留下的,虽然母亲有教过我一些汉字,拼音也识得,但是这书上绝大部分都不认识,况且我感兴趣的只是上面的插画。正好阿旁也在这儿放牛,看见我后就走了过来,蹲在我边上,盯着我的书,我要翻页了,他把我的手按住,比划着。我明白他的意思,他还没看完,他不识字,我不知道这图片为何还要看那么久。阿旁没有学过手语,我们也看不懂手语,但是阿旁总能准确的表达自己的意思,让我们这些小孩子都能明白。阿旁看的是关于飞机模型的,看起来很复杂,我并不感兴趣。傍晚回去的时候,阿旁向我借这本书。奶奶曾经说过,书本是很重要的。奶奶也是文盲但是培养出了村里唯一的大学生,我的父亲。父亲从小学到大学,所有的书,哪怕是练习本,奶奶都还保留着。但是我还是借给了阿旁。
大概两三天,他就把书还给了我,上面很干净,没有一丝痕迹,奶奶也不知道这件事。之后大概有一星期,我们都没怎么见过他,白天放牛,他家的牛还在那儿,但是看不见人。直到有一天下午,他领着我们一群人,手里拿着布兜,里面包着什么,直奔北边那废弃的砖窑厂去,砖窑厂有个很高的烟囱,以前是烧砖用的,废弃后因为危险,大人很少让小孩子靠近。靠近烟囱的,有个土堆,堆得高高的,那都是囤积着准备烧砖的,后来就扔在那儿了,泥土在农村是最不值钱的。
他领着我们爬上土堆,一个村子都在脚下。他把布兜打开,是木头和塑料做的飞机模型,简单的拼装之后,一个完整的飞机就在我们面前了。他把几处接口牢牢固定了一下,又用钓鱼用的细线捆绑住,单手举过头顶,身体侧往后仰,顺着风,用力抛出,飞机滑翔了挺远的一段距离,落到草地上,我们欢呼着奔下去去捡。可阿旁不是很满意,他爬上土堆又试了一次,这次是双手,飞得更远了。可阿旁还是高兴不起来。阿旁索性走进那大烟囱中,我们很害怕,站在外面冲阿旁喊,让他出来,阿旁好像听不见我们在说什么,还是上去了。阿旁在上面显得很小,就像天上的鸟。阿旁把飞机举起来,手没有倚靠护栏。阿旁蹦起来,用力抛出。上面的风大概很大,我看见阿旁的外套被风吹得鼓鼓囊囊。飞机飞的好远好远,我们快看不见了,太阳就要落山了,夕阳撒着金色的光,铺在草地上、牛羊的身上、水面上、我们每一个人的脸上。我们像发疯了似的,追赶着飞机向前跑,嘴里呼喊着。我回头看了一眼阿旁,阿旁就站在那儿,高高的站在那儿,一动不动。阿旁的脸上在闪着光,有一刻,我以为阿旁成神仙了,过了很多年,我才明白,那是阿旁的眼泪。
我认识的阿旁在二十岁的时候死了。
阿旁死得毫无征兆。他是放牛途中,过河被淹死的。应了当年路算命先生说的话“命里犯水”。阿旁死得时候,是从牛背上掉进河中,陷进淤泥里,慢慢沉下去淹死的,喊不出声。那牛自己走上了岸,一直守着,直到被人发现淹死的阿旁。
后来,我捉摸,瞎子是知道阿旁是哑巴的。而这世间,大抵所有的哑巴、瞎子都是命里犯水的,尤其是在河流密布的乡村。阿旁死的时候我在父母身边,父亲做着家电生意,早年生活很艰苦,这两年好了些,我就不太常去爷爷家,况且,入学两年了,母亲对我读书的事也愈发上心。那年春节回去的时候,多多少少从以前的伙伴以及爷爷奶奶口中听到了一些关于阿旁的事。
奶奶说阿旁这一辈子就是受苦的命,不光自己受苦,还拖累自己的父母,走了也好。这句话是没错的。阿旁的父母本来也算是老来得子,阿旁去世时,两人已经五十多岁了。虽然阿旁是个哑巴,延续香火谈不上,但是至少可以有个养老送终的人,农村人想要个男孩一方面是传宗接代,另一方面也是出于“养儿防老”的意愿。可是没成想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老两口甚至差一点连传宗接代的愿望都实现了,他们两已经打听好了,阿旁姐姐嫁过去的村上有个聋哑的姑娘,虽然担心遗传,但总比绝后要好得多。老两口甚至已经去对方家中看过,对方家长要求也不高,老两口这些年的积蓄还是够的,眼看要成了,阿旁却走了。再见到阿旁父母的时候,感觉老了很多,两个老人还是唯唯诺诺的老实本分的样子,见到我,邀请我去家中坐坐,我跑开了,本能的拒绝了。我不想再去阿旁家了。
阿旁的坟埋在哪儿,我是不知道的,没有埋在村里的坟地。因为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按照传统,阿旁是没有正经的坟头的。听说阿旁的白事,爷爷也有帮着操办,一切从简。没有酒宴、没有哭灵、没有大张旗鼓的出殡,甚至阿旁都没有火化。
第二年暑假,我到爷爷家度过。什么都是老样子,只不过我又长了一岁。我觉得我都快忘记阿旁的存在了。那年夏天天很热,刮了两次台风,村子地势低,雨水把半个村子都泡在了水里。村子北边的窑厂烟囱,因为周边取土过度,加上年久失修,雨水一浸泡,竟然倒塌了,散落一地的砖块。
姑姑上班,家里孩子照顾不过来,姑姑的婆婆又有病在身,奶奶衡量再三,决定去照顾几天。只能留下爷爷在家照顾我,爷爷对此应该还是很高兴的。虽然爷爷并不喜欢带孩子,没了奶奶的管束,还有“经费”补贴。爷爷经常不在家,平时又喜好抽烟喝酒,有时喝的烂醉奶奶就不给他开门,爷爷只能睡牛棚,再后来,爷爷索性把被褥家什都搬去牛棚,有的时候,也会睡在村子西南头的老光棍荣老汉那儿。所以,平时和爷爷接触并不对,爷爷一向又寡言少语,和我不是很亲近。
奶奶前脚刚走,爷爷就出门了,晚上回来拎了个冷菜和西瓜,还有一瓶白酒、一瓶冰的啤酒。这都是奶奶留下来的钱,爷爷虽然也有私房钱,但是一般省吃俭用都用来买烟酒了,不会买别的。晚饭就是馒头就着冷菜,很开胃,我吃的比平时多。爷爷把啤酒打开递给我,然后自己拿杯子喝起了白酒。中间也没说什么话,在这个家,或者说当地,喝酒是一种文化,男人之间的文化,会喝酒可能比会读书还要重要。喝酒要从娃娃抓起,我以前没读书的时候,已经开始学着喝酒了。从啤酒开始,尽管爷爷看不上啤酒,从来不喝,但是多少还是有点酒精的,给孩子喝正好。这事,我父母是不知道的。我奶奶虽然也阻止,但是我却生来对酒有着一种迷恋,奶奶高兴的时候,也就不太管,加上经常和爷爷一起出去参加酒席,多多少少都会喝上一点。后来,读书之后就很少回去,加上父母都不太喝酒,倒也没怎么再喝。
爷爷喝多的时候,话匣子才打开。唠叨了一会儿奶奶的毛病,见我不是很感兴趣,就没怎么说话。半晌,突然冒出一句话“你没事就去阿旁家看看,你大娘挺想你的”。爷爷告诉我,阿旁死后回来过几次,托梦给他父母,说了好多话,其中提到了我,说是我将来和我父亲一样,会是个挺有出息的人,想要再见见我。爷爷还说,阿旁死后,棺材都赶不及打,最后放进棺材的时候,发现短了一截,只好把鞋子脱掉。放到牛车上,拉到西北坡上埋掉的。那头牛被当做阿旁的寄托,一直被老两口养着,没事会对着牛说说话。“有时候想想,这牛和阿旁真像,都不会说话,但是听得懂人话。”农村人对牛是很敬畏的,通人性。
我没能再去阿旁家,越是让我去我心中越是觉得害怕,纵然我不知道怕什么。暑假结束,我回家的时候,路过村子的西北坡,我远远就看见阿旁家的那头牛,那头牛已经很老了,差不多赶上阿旁的岁数。那牛对着哞了两声,像是道别。
过完年,我再去时,老牛已经死了。我去老光棍荣老头家喊爷爷回家吃饭的时候,爷爷和荣老头喝酒喝的正高兴,荣老头过年买了几瓶不错的酒。荣老头和爷爷边喝边聊,我看时候也还早,也就没催促,自个坐在边上吃糖果嗑瓜子。荣老头说道,他二十八那天晚上,赶着最后一场市集,割了几斤肉买了几瓶酒,又在那街边某户相识的人家喝了半瓶酒,回来的时候已经天将黑了。这车骑了一半,就开始飘雪,一开始还小,转瞬就大了起来,看不清路,只能下车推着。走着走着,到了西北坡那儿,心里盘算着快到村口了。他看见前面有人打着灯,看不清。他赶忙加快两步,这回清楚了。没成想,竟然是个牛头人身的怪物。荣老头吓得开不了口,车也扔地上了。这牛头人身的怪物张嘴说话了“荣叔,我是阿旁,你别被吓到”。
荣老头心中犯起了嘀咕,这阿旁不是淹死了吗?再说了,阿旁是个哑巴,而且也不是牛头怪物啊。
“荣叔,我知道你心里说什么,我现在做了地府的阴差。”这牛头人身的怪物又走近了些,雪下得愈发大了。
“阿旁啊,你都做了阴差,找我干啥啊?我应该没犯法吧,你难不成是要带我下地狱。”荣老头认定这阿旁成了牛鬼,想到自己这时撞见阴差,想必阳寿已尽,难过起来。
“我死后本来心里冤屈,绕着我那身子飘荡,后来身子烂了,想着没了去处晚上回去看老爹老娘最后一眼,正好我放养的那牛阳寿尽了,我就把魂魄寄在那牛身上,多活了半年,后来阴差发现,捉了我去。阎王爷本想罚我,打入十八层地狱,但觉得我挺可怜,是个孝子,加上上任牛头差役期满,赶着投胎到人间享福来了。于是阎王爷决定让我接替牛头,做满一百世阴差,才可以投胎做人。我这上任前,想着正好春节,回家看望一下二老,以后就没机会了。这不在路上看见了叔。放心,可能是这天气,加上春节正是阴阳交替,新年伊始,所以你才能看见我。正好我也想托叔您给老爹老娘带些话。让他们保重,他们阳寿还长,我这儿子不孝没能服侍,告诉他们已经来探望过了,一切都好,不要挂念。”
荣老头叹了一口气,答应给他带话。阿旁谢过,告诉荣老头他命中还有血脉,不会断后。说完就不见了。荣老头回到家,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他感觉昨晚的事情好像只是一场梦。他甚至记不得阿旁最后的样子。他赶忙起身赶到阿旁家时,知晓阿旁家的牛昨天中午死了,他大惊,方知昨晚所遇应该不是做梦。荣老头把所遇之事,所说之言,一一告诉了二老,二老掩面痛哭。
荣老头的这个经历,没人能证明真假,但是多灾多难的农村人是相信神灵的。许是得到阿旁的照顾,村子里老人后来都活得很长寿。经常有人家传出来,死去的老人托梦,告知阿旁接自己走的,在地府受到阿旁照顾。于是很多人家都去阿旁的坟前烧纸。村里人想给阿旁立个庙,但是机关不允许迷信,大家只好凑钱立个碑。阿旁的父母把死去的牛的牛角供奉起来,于是村里人也都在家里面偷偷供奉一对牛角。
再后来,听说有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到了村上,和荣老汉住到了一起,还有了一个孩子。
前些年,我回老家探亲的时候,路过西北坡,阿旁的坟堆得高高的,很显眼。我下车走了过去,坟前还有未燃尽的冥币,以及供奉的香烟,看起来应该是不久前放的,心想真是与时俱进。阿旁生前从来不抽烟的,也没见过他买过东西,这些人大概都不知道吧。
逗留片刻,与阿旁道别,驱车离开,想起叶芝的墓志铭“冷眼一瞥,生与死,骑者,且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