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No.12 达到不思考的达人境界

这个第十二段，一般来讲就认为是达生篇的最后一段。那个后面的第十三段，感觉上好像是把其他很多篇的重要标语剪切到一起来。所以一般研究庄子的人是不想把第十三段算进来的。那我们看一下十二段它的收尾是怎么收的。

工陲旋而蓋規矩，指與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靈臺一而不桎。忘足，屨之適也；忘要，帶之適也；忘是非，心之適也；不内變，不外從，事會之適也。始乎適而未嘗不適者，忘適之適也。
《庄子·杂篇·达生·十二》

就是道家的达人教育，最核心的部分就是在这个地方，就是不思考是最终要求的事情。就是任何一件事情，你还要用思考力的时候，都代表你还没有熟练它。

研究记录就说，当人对一个东西还生疏的时候，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有意识的去想，我要怎么做。可是一旦熟练的时候，人的潜意识是有非常足够的智能把完全转入自动化的。

就像是我们学英文或学日文，一开始就想怎样照文法要怎么排，怎么组词，然后什么动词，然后什么副词。等到熟练了，就脱口而出了，再也不用想文法这个东西了。那你说文法存不存在？他是存在，只是他的潜意识就自然而然就操作完毕了，他自然而然也就出来了。我们中国人说话也是不用去想文法的。

没有思考，灵台就不会被绑住。被什么绑住？像我说啊达生篇在达成的东西，就是现在也有很多人在静坐啊，禅修啊，练你的心里面没有杂念，对不对，不要有念头，可是我一直认为静坐，禅修的这种不要有念头，是一个比较险恶的修炼。就是你真的要求自己什么都不要想，这个事情真的很笨的。但是如果我们照庄子的达人训练，在你自己喜欢的一件事情上练到不要想之后，你其他时候会越来越觉得好像不想比较舒服，就不想。

因为头脑想东想西有什么用，就是担心未来想一大堆也没有几个会真的料中。所以就是你要先在你最擅长的那个地方练成不想，然后那个不想的能力会慢慢类化到我们生活的其他层面，我觉得这才是一个让内心安定在无念的状态的比较健康的方式。

那如果心力没有强到不需要想的时候，我觉得硬要自己不想事——是一个蛮，我不能说很差，只能说不知道是不是一定会很好——那这个东西啊如果说不想是目标的话，换个角度来说，不想可不可以是方法呢？

我要说的是，我们学中医的领域，有这样一个非常公开的秘密，就是大家我们学中医的人，大概都会承认一句话：就是你学中医，你可以学各家各派的医理，就是把脉啊，这人肝火旺要开什么药，什么心阴虚要开什么药啊，肾虚要开什么药，就是各种医理都可以学。但是学中医如果研究医理，我们的实际上经验到了一个实际状况是这样子：有一本中医书叫《伤寒杂病论》，是没有什么医理的书，就这本书没有讲太多医理，只是讲说你看到什么什么症状，就开什么药，就是你身上会发烧啊，有没有发冷，出不出的了汗？如果发烧，又怕冷，又出不了汗，脉又是浮的，开麻黄汤。有汗的话开桂枝汤，大汗的话开桂枝加附子汤，然后心慌慌的，慌慌的开桂枝甘草汤，如果慌慌到会紧张的开桂枝甘草龙骨牡蛎汤，就是那个差不多就是抓症状开药，就是不跟你讲医理。《伤寒杂病论》这本书，是症状和药方的相对，但是不谈医理的书。谈医理的书叫做黄帝内经。所以伤寒杂病论的开药法在中医里面叫做经方派，因为它到底是一部经典啊。可是经方派在中医的领域里面叫做离经派，就是离经叛道派。为什么经方派反而是离经派？因为中医的大经典黄帝内经一直在讨论：你为什么会生这个病，里头有寒啊，还是有热啊，什么哪里虚啊，哪里怎么样呀，就是讨论医理的。那伤寒论是不讨论医理的，只讲开药的。所以跟黄帝内经相比的话，伤寒论是离经派，后代的后世方派，就是时方派叫尊经派，那么学中医好玩的地方就是，你学离经派的伤寒论，你不要学去管医理，只管什么症状开什么药，进步的速度是尊经派的十倍。就是伤寒杂病论玩一年，得到的功力是你研究医理的十倍的医术。也就是我所知道的中医的领域是有这个现象。

就是医理是用来想的，你应该怎样，然后怎样。可是思考力一直不是中国人的艺道领域里面很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尊经派这种很讲究这个人因为内在怎么样，什么内脏怎么样，所以我应该怎样开药，那个医术其实要跟完全不想这个问题，只看症状开药的伤寒论比的话，那还是差很远，尤其是进步的速度差非常远。就连中医这个事情里面，都可以看得出来，就是中国人的艺道训练其实是不思考的训练比较要紧，而不是思考的训练。

那如果我们把他这个东西回溯到庄子的修炼里面，就是庄子讲的事情，我们有多少是可以做到的，“得于手而应于行”，就是现在在生活之中，我们能够实践得很好，那我们的心力就会有所进步。可是你要想通哦，很难进步。我跟你讲所谓的想通，就是你去找一个心理医师，把你从小到大所做过的事情一直讲一直讲，然后他帮你分析你怎样会变成今天这种人，就是一直努力的在想通。所以从某种角度来讲，就是直接修炼道家的东西很像是离经派的经方派，那这个去跟心理医生谈了又谈就像是要搞清楚发生什么事情的尊经派，就是时方派。

可是结果是哪种有用？我一直觉得是照庄子讲的直接去练起来，比较心力进步得快一些。跟心理医师谈很多，其实问题会产生更多。你不停在探索，不停在找为什么。但是那个为什么往往是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甚至有些为什么是我们根本是想不过来的。所以有这样的状况，所以以艺道来讲，还是能够做到是最优先。所以学伤寒论的好处就是，这个病开这个药医好，那个病开那个药医好，然后等到这些这些开药的，它上面讲的你都开熟了。等到遇到一个其他的病，你也会突然觉得这个方子再加一味药就可以治了。就是自然而然的形成，就是你的整个医术是维持在一个很干净不思考的世界。就是为什么？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会开，医好就算了，就是这样的感觉。就干干净净不思考的境界，是中国人要的。

道家的训练就是，当你的心力——就是感知力和表现力——强到每件事情都能应付得很漂亮的时候，你就不用去想那么多事情了。

我想我们当教书匠的，像我现在教书，课前固然要准备，可是我也不需要去想，不需要打草稿到底要讲什么东西了。我小时候第一次上台演讲的时候，还要背稿。当小孩子时候什么稿子都要一个字一个字背起来，但是等到你真的上台已经久了，真的已经习惯了，上台要讲什么你就不用想了。就像学英文学顺了之后就不会想到文法了，就是这样子一个事情。所以这个，鞋子合脚的舒服就是忘了脚，腰带合身的舒服就是忘了腰。

我们人哦，每次遇到一个什么事情，都会沉浸在齐物论讲的辩论的头脑，对不对，一直在想，这件事情应该是我比较有道理，他比较没道理，一直想这样。其实当我们想得自己很有道理的时候，动到是非心的时候，其实我们的心并不是舒服的，对不对。就是其实理亏到底就是很舒服了哦，就是没有是非心的时候，心是很舒服的。

就是跟庄子这本书做朋友做久了，我也不会闲的没事觉得我是多幸福的人。可是看到别人在那样子动头脑，或者在那样子为一件事情搞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我就觉得原来我这么幸福哦。就是我并没有在被这么多的事情折磨。从一开始就很快乐。

讲简单点，庄子达人训练，你去一开始对自己诚实，做自己喜欢做的事。那我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是不是很快乐，我当然很快乐啊。那等到我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做了5年，8年，10年，居然有人付钱给我，那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还有人付钱给我，那我更快乐啊，对不对。就一路快乐，你在增值之中度过，那我有什么好抱怨的。我没有在为别人活过呀，我没有在为学生做牛做马，对不对，我只是觉得我在做我爱做的事情还有人给我钱，这太爽了。

这样子自我感觉良好么？自我感觉不良好。我觉得自我感觉良好是需要吃一点苦的。我常常觉得那种会老王卖瓜的那种人啊——我朋友里面偶尔会有这样的朋友——就是他跟我讲说他从前在公司里面，公司是多糙，他如何撑得住，然后他怎样怎样可以镇得住整个局面，就是怎么样做。我常常发现原来的成就感是靠吃苦吃来的，如果你从头到尾都没有吃苦的话你也没有成就感，就是苦过来的人比较容易骄傲，这是很奇怪的事情。我还以为像我这种活得很快乐的人是比较，就被宠坏的人是比较骄傲的人——当然宠坏的人是有另外一种骄傲——可是我发现那个苦过来的人的那个傲气其实很厉害。他就觉得我走过的桥比你吃过的盐更多，就是这种，所以没有吃过苦的人都会有这种观点出来：对呀，我就是没有吃过这么多盐，走过那么多桥啊，我就是没有受过那么多训练啊。就是从这个角度来讲，的确是自我感觉是很不良好啦。那可是再回过头来，我又觉得说，我干嘛要活得像你这么痛苦，又反过来说，我会觉得像庄子那样活不错啊。我活得还蛮快乐，我家人和我相处也蛮快乐的啊。这样好像蛮好的，所以就一开始就很舒服，然后让自己的舒服一天比一天多。然后终于有一天，你看到别人在不舒服，你才发现原来人可以活得这么痛苦啊，这样的一种感觉啊。

故事No.13

最后一段，大部分的研究者都觉得好像是不知道哪里参进去的错解，所以我就大概讲一下故事大意，把这一章算是结束掉就好。

有孫休者，踵門而詫子扁慶子曰：“休居鄉不見謂不脩，臨難不見謂不勇；然而田原不遇歲，事君不遇世，賓於鄉里，逐於州部，則胡罪乎天哉？休惡遇此命也？”
扁子日：“子獨不聞夫至人之自行邪？忘其肝膽，遗其耳目，芒然彷徨乎麈垢之外，逍遙乎無事之業，是謂為而不恃，長而不宰。今汝飾知以驚愚，脩身以明汙，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汝得全而形軀，具而九竅，無中道夭於聾盲跛蹇而比於人數，亦幸矣，又何暇乎天之怨哉！子往矣！”
孫子出。扁子入，坐有間，仰天而歎。弟子問曰：“先生何為歎乎？”
扁子曰：“向者休來，吾告之以至人之德，吾恐其驚而遂至於惑也。”
弟子曰：“不然。孫子之所言是邪？先生之所言非邪？非固不能惑是。孫子所言非邪？先生所言是邪？彼固惑而來矣，又奚罪焉！”
扁子曰：“不然。昔者有鳥止於魯郊，魯君說之，為具太牢以饗之，奏《九韶》以樂之，鳥乃始憂悲眩視，不敢飲食。此之謂以已養養鳥也。若夫以鳥養養鳥者，宜棲之深林，浮之江湖，食之以鰌䱔，委蛇而處，則安平陸而已矣。今休，款啓寡聞之民也，吾告以至人之德，譬之若載鼷以車馬，樂鴳以鐘鼓也。彼又惡能無驚乎哉！
《庄子·杂篇·达生·十三》

达生篇的最后一段，就是讲有一个叫做孙休的人去请教一个叫做扁子的有道之士。孙休去请教的问题也算蛮有意思的。

最近政治局面不好，经济又不景气，我是一个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人，所以我心中充满了烦忧啊。那我该怎么办才好？

结果这个有道之士就回答了一段话。这段话呢，是从庄子的其他各个篇章剪切出来的，所以充分的展现出这个抄书的功力。他讲了一大堆道家名言总集之后呢，他说了一个重点：你又没有残废，不是应该觉得很高兴了吗？为什么要那么烦忧？

我觉得这最后一句话还有一点好玩。就是不晓得我们现在，有没有办法很单纯的体验到一件事，就是好好的活着就觉得很幸福这件事。

我有时候想想觉得我自己有时候都会忘掉这件事情。

比如比较小的小朋友在谈恋爱的时候，就是为了那个别人喜不喜欢我啊怎么样的，在那边烦来烦去。那我从庄子的角度来看就会觉得，这个不应该烦啊。你还活着，还能够呼吸，还能够去烦那个人喜不喜欢你，代表你已经很幸福了不是吗？不幸福的人应该烦的是活不活得下去的问题，不是她喜不喜欢你的问题。就是太幸福了，所以才能够烦这些有得没得。

庄子这本书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把我们拉回一个生命很基础的部分，就是如果我们有的吃有的住，身体也不至于有太严重的病痛的话，那其实每一天都要很开心才对。可是人还有很多烦恼，于是他就这样子随便骂一骂把那个人赶走了。

他把那个人赶走之后呢，他的弟子就进来说：老师你为什么一直在叹气。那个老师就说，刚刚人家来问我问题，我给了他一个非常道家私房话的回答，那我怕这个答案把人家吓坏了，反而让他对我们这个系统啊更加的不能够接受或者不能够体会。那弟子就说哎呀，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呢，这个他来也是烦嘛，他走也是烦嘛，你也没害他，这样就好了。那这个老师就说不行啊，我觉得这样子还不是很适当。他就讲一个鲁国国君养鸟的故事，就是鲁国有一只飞鸟飞来鲁国，是一个很稀罕的品种，鲁国的国君就把这只鸟养在皇宫里面，请它听人类的交响乐，听到后来这个鸟就发神经了不敢吃饭，后来就死翘翘了。他就说，我跟这种不是道家的人在聊这种事情啊，就好像是用这个开得很快的马车去载一只老鼠，那这老鼠一定是吓坏了。或者是找一些鸟来，然后用我们人类的乐器去哄它啊，叫它说这个音乐很美，鸟当然也吓坏了。你想我们人类很伟大的交响乐啊，什么贝多芬的什么什么交响曲对不对，如果你去放给一只鸟听，这只鸟是什么感觉？当然会觉得非常的恐怖啊，觉得好像雷声叫好像风雨声。那这个他就说这样子的话，就是会把人家吓到。

那当然这样的一个故事啊，放在达生篇当然是很怪啊，因为跟达生篇的整个主旨是没有什么关联的。可是我觉得既然读到了我还是会忍不住就读一读，读到这一段还是会忍不住觉得说，对哈，学庄子的人不要出去惹是生非，不要随便给人家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