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等我回到汾川时,已经三岁了,我站在窄窄的长条凳上,旁边围满了人。
“你几岁了?”
“你叫什么名字?”
如果问我回到汾川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谁?那我可记不清。
可能是奶奶,可能是芳姑,或者是爷爷或哥哥。
他们是我与汾川的直接联系,他们生在这儿,长在这儿,将来还会埋葬在这儿。
而我,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出生,继而辗转于各个陌生的城市,最后又来到陌生的汾川——我的故乡。
(2)
凭着零碎的回忆和相册里的旧照片,我大概知道二十几年前的汾川没有水泥马路,碰上多雨的季节,会多出许多凹凸不平的泥水洼子。房前的青石板比门前的大路高出几十公分,我每次上下总像是经历了一场翻山越岭,先坐到青石板的边沿,接着扭动罩着厚衣服的身体俯身趴在青石板上,利用地心引力一点一点地往下滑,等到脚尖终于触到泥地时,才敢抬起头来稳住身子,摇摇晃晃地往外头走去。
我那么小,除了自己家人,在汾川哪还有什么熟人,可小有小的好处,不管乱入谁家,都不会被赶出来,反而会得到主人的热情招待,一块饼干或一颗糖,如果正好赶上人家的饭点,会毫不客气地坐下来,等到家里人终于一户一户地找来时,我正伏在桌旁,扒拉着小碗里的饭菜。
“哎呀,阿淮,你不是在家里刚吃过饭吗?”
我吧嗒着眼睛不作答。
大人们会觉得十分不好意思,免不了过后送些田头菜草过去
芳姑说:“阿淮,好好看家,我去田头摘菜做午饭,你不要走开。”
冬天难得有那么好的太阳,芳姑在门前放了一把小凳子,于是我就这么坐下来,背靠着朱红色的门板晒太阳。
我被暂时地留在汾川,父母说:“等我们那边安排好了,就来接你。”
或许这话并不是对我说的,而是对奶奶和芳姑说的。
总之,他们又离开了汾川,带着仅有的行李,走上门前那条泥泞的大路。
芳姑后来总对我说:“你爸妈真狠心,走的时候也不抱抱你。”
我真的跑去问妈妈:“您当时怎么不抱抱我呢?”
妈妈说:“抱着就放不下手了。”
没有当过父母的人,哪里懂得这些。我是这样,那时的芳姑也是这样。
(3)
二十年前的汾川,是个可爱的地方,因为泥马路的缘故,一年到头也少有汽车开进来,那时候的人也可爱,有许多和我一般大的人。
小坚是哥哥的好朋友。
他满眼只有那块蛋糕,一边吃一边往家里走去,经过我家门口时,没有理睬我。
“小哥哥,你在吃什么呀?”我跑出去叫住了他。
“奶油蛋糕啊。”说完又埋头去啃蛋糕。
“我也吃过噢。你奶奶给你在哪里买的?”
“喏,小店呀。”他似乎不太想理我,只想快快地回答我,好去尽情地享用蛋糕。
说话间,我扑向小坚的奶油蛋糕,大大地咬了一口。
不过,咬地太过头了,把小坚的手也一起咬进嘴里,他撒开嗓子哭起来。
并且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所以,我就跟着小坚一起哭,咬进嘴的蛋糕也咽不下去了。
等到终于惊动两家大人时,我俩都哭得鼻涕打灯泡了,芳姑赶紧过来检视了我一圈,发现身上没红没紫的,于是问我:“阿淮,你哪里疼吗?打架了吗?”
我嘴里还留着半块蛋糕呢,话说不利索,顶着鼻涕泡,直摇头。
“那你为什么哭呀,和小坚吵架了?”
我边摇头,边把嘴里的那半块蛋糕嚼细和咽下去,“小坚哭。”
于是,大家转过身子朝向小坚,“你为什么哭呀?”
小坚把食指和中指举给大家看,大家这才恍然大悟。
芳姑:“阿淮,你怎么能咬小坚的手指啊?”
(4)
邻居家的嫂嫂明明很老了,可是却要叫嫂嫂,我搞不懂,于是,随着芳姑一起叫。
“袋盖嫂,袋盖嫂,你家的两只鸭子打架了。”
“哎呀,阿淮,谢谢你呀。”
我阻止了一场斗殴事件,心里有些洋洋得意。
“笨蛋,那是一只鸭子一只鸡。”哥哥翻着小白眼,给我普及动物知识。
我们家有很多小动物,好像动物园,特别地热闹。
奶奶有一只雪白的猫咪,很胖很胖,我抱都抱不动,它很懒,总是躺着,好不容易起来迈几步,没一会儿,又好像累死一样地躺着啦。我们吃完饭后,奶奶用筷子敲着碗沿,呼唤白猫出来吃饭,“猫咪咪,猫咪咪。”没唤几声,它就冒出来,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到猫碗边上,舔着里面的食物。
我也学着这样唤白猫,可没有一次能把它唤来。过了没多久,它就不见了。奶奶说,它是落入别人的圈套,被逮去吃掉了。可爷爷却坚持白猫是薄情的动物,它是到了好人家家里,就不回来啦。总之,在那之后的十几年里,奶奶没有再养过猫咪。
汾川每家每户的楼梯脚都是用泥砖堆砌的,因为要保证楼梯脚下面是中空而坚固的。刚开始时,我还以为那是个小房子呢,如果不是因为里面味道难闻,我是很愿意住在里面的。
我和奶奶说:“把它洗一下吧,我要住进去呢。”
“小笨鹅,你住进去了,那我们家的鸡鸭住到哪里去啊?”
爷爷起床很早,所以我没有看到过他从楼梯脚下放鸡鸭的场景。
对喽,我们家有会生蛋的鸡和会打鸣的鸡,还有会下蛋的鸭子和不会下蛋的鸭子。鸡白天会被关在后院的大鸡笼里,鸭子会被赶到河里去洗澡。
鸡笼里的鸡们很会吵闹,可是芳姑很厉害,她会分辨鸡叫声,“母鸡‘咯咯哒’叫的时候,你就有鸡蛋吃了。”
我每天都守在鸡笼边等母鸡们叫“咯咯哒”。
芳姑更喜欢鸭子,她说,母鸡生个蛋满鸡笼地叫,好让全世界都知道。
我们家还有一只大猪,不过它不和我们住在一个房子里。奶奶每天要去三次猪栏屋,给大猪送吃的,我没有见过大猪,猪栏屋在大马路的那一边,有点远。
我一直等鸡们生出小鸡,鸭们生出小鸭,大猪生出小猪猪,可是,等了好多年,都没有等到。
(5)
哥哥在村子里的中心校读一年级,奶奶在家里收拾里外,芳姑在阳台上做小玩具,爷爷在田头种菜。偶尔,菊姑会过来,和芳姑一起说笑,哥哥看到菊姑的时候会很高兴。
菊姑是芳姑的姐姐,她刚刚嫁出去,就住在我们家的斜对面。除了芳姑、菊姑,我还有桂姑和兰姑,当然这些都是我之后才知道的,她们嫁得可远了,要骑自行车才能到。
菊姑人很好,尤其是对小孩子,我总是看到她在笑,讲话的时候在笑,吃饭的时候在笑,就连芳姑和奶奶吵架,她都是笑着劝架。
我那时候想,菊姑是整个汾川最好的人。
(6)
农闲的时候,爷爷会去老街卖猪肉,猪肉摊前经常围着一群人,但不是在抢着买猪肉,而是来讲闲话的,爷爷的猪肉摊上卖来卖去总是那几块猪肉。
我削尖脑袋挤进人群,猪肉摊比我还高半个头,我使劲地仰着头,尽看到些老头的下巴,他们低头看我时,好像是有许多双眼睛的皱皮怪物。
爷爷不太抱我,也不太逗我,我有些害怕他的威严,不过他总会从猪肉摊的抽屉里摸出几毛钱,放在我的手心,“来,给你买糖吃。”
好像一道命令,人群给我让出一条小道,我欢欢欣欣地跑到文梅的小店,买了一个彩色的橡皮球,比鸡蛋还小点。
“阿淮,我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去不去呀?”
“去,去。”我攥着彩色球跑到芳姑的身边。
一路上蹦蹦跳跳,心里可开心了,那是一间白色的房子,有些气派,飘出的空气都很干净。
芳姑和一个穿着白色长衣服的人聊天,那人的桌子上有好多好玩的东西,白色的盘子里盛着好多亮亮的玻璃管子,还有咖啡糖颜色的瓶子里装着好些水,我东摸摸西碰碰,觉得新奇极了。
忽然,芳姑把我抱在腿上,“阿淮乖,医生给打了屁股针,身上就不痒痒了。”
芳姑力气太大,我拗也拗不过她。
彩球小球从我挥舞的手里逃走了,隔着泪水,我看到它变成彩色的小兔子,一蹦一蹦地跑向门口,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等到芳姑抱着哭哭啼啼的我回到老街时,爷爷猪肉摊前的人都散了。
(7)
村子里说要修路,大家都十分期待走在电视里才有的清爽干净的水泥马路上,到时候小汽车也能开进来,多么气派呀。
一开春,就有施工队过来挖土动工,这么一挖不要紧,路面一下子沉到了芳姑的腰根,进出时得费劲迈大步上下。对我而言,简直是个深渊呀,不敢多往前迈一步,于是我的活动范围缩小到家门口的小空地上,我成了这座“小孤岛”上的“难民”,只能靠着大人来给我抱下去,可是芳姑和奶奶巴不得我走不出去呢,不然还得多只眼睛看着我,以防止我乱跑。
夏天的时候总是会连着好几天地刮大风下大雨,一走出去,就好像要被大风卷走。
芳姑说,这是打台风,并且把我和哥哥关在家里。
每次打台风,奶奶就会和芳姑说:“哎呀,这雨好像天上倒下来一样,要发大水啦”。
好像真的是这样,雨水倒着倒着,果然把家门口的深坑给灌满啦,施工队没办法,只能等积水慢慢褪去。
发大水啦,哥哥就不用去学校上课,爷爷也不用去田里种地。于是,我们大家都坐在前门的空地上。爷爷“啪嗒啪嗒”地抽烟,哥哥伏在骨牌凳子上写作业,芳姑帮着奶奶摘豆子,我一会儿去奶奶她们那里凑热闹,一会儿又去哥哥那里捣蛋,再或者是靠在廊柱上看马路。
总有三三两两的路人淌水赶路,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那么大的人啦,怎么还会摔跤呢?
好像刻意等着他们出丑一样,我和哥哥暗暗发愿:“摔倒,摔倒”。等看到他们正如我们预言那般在泥水里挣扎时,我和哥哥俩人伏在骨牌凳上“哈哈”大笑,奶奶斥骂我们不好这么嘲笑人家的,却在看到路人的狼狈模样后,忍不住和芳姑“吃吃”地偷笑。过路人并不恼我们这样大笑,反倒不好意思地和我们喊话:“泥水路果然不好走”。
也有骑摩托车的,平日里像只大狮子般威风凛凛,呼啸而过,现在却身陷泥淖,成了一只“落汤狮”,车主人必须死命地踮脚撑地,才能防止车轮打滑。
(8)
爷爷说,橘子熟了,摘橘子去吧。
于是,我们又浩浩荡荡地出发了。爷爷、奶奶、芳姑、菊姑和哥哥一人一把笨笨的弹簧剪刀。黄澄澄的橘子吊在枝头,好像一盏盏小灯笼。大家都在使劲地绞断橘梗,橘子“啪嗒”地掉在手心上。也有几个逃出手心,滚落到地上。我就听从大人的指挥,把掉在地上的橘子捡进自己的小篮子里。
菊姑带了家里的照相机过来,要给我们拍照片。
“给阿淮拍张照片,好寄给爸爸妈妈。”
菊姑把我和哥哥牵到前头开阔的田埂上,叫我们手牵手地站正喽。身后就是我们家的橘子树,太阳快要下山,头顶有几只大鸟排列飞过,有点余晖打在我睡翘的发梢上,膝盖上的土还没拍干净,鼻子上挂着清鼻涕。可是,一咧嘴,就笑开来,好像田野里饱满了的穗子,迎着风,是细细碎碎的笑声。
(9)
大哥哥和大姐姐一起来啦,他们说要多住几天,真是令人开心呀。
他们看到我时,十分惊奇:阿淮怎么长得这么小小的一只。
大姐姐们总是喜欢给我梳头发、化妆,偷偷地把奶奶的雪花膏拿来给我擦脸,抹得整张脸白腻腻的。
大哥哥们不和我玩,他们和哥哥玩,玩骑马,玩打仗。有时候,还会把爷爷的火柴偷去烤火。我都没告诉爷爷,因为他们说自己在烤红薯,烤好了会分我一个。
菊姑这几天晚上都会过来,和芳姑、大姐姐她们一起靠在大床上看婉君,看得又哭又笑。我待不了几分钟要去找奶奶,芳姑就在后头喊:“阿淮,去问奶奶要一碗炒豆子过来吧。”
哼。
菊姑的肚子胖了好多。每次过来,奶奶总会煮姜汁调蛋给她吃,烧起来满屋子都是香喷喷的,馋死人啦。
大姐姐们围在菊姑身旁:“姨,你也生个婉君一样的娃娃吧。”
家里小孩子多,没有一刻是安宁的,闹腾个不停。
奶奶说:“芳姑,你和菊姑带他们出去玩吧。”
(10)
汾川有一条河。河上有座桥,桥跨着河,连着路。来时是客人,去时亦是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