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又开始魔怔一般地搜寻那人的只言片语,然而搜来搜去最新近的也不过就是评蒋某的几篇。于是一面搜一面心中烦躁,沮丧得欲哭。我晓得不是为他而欲哭,是为自己。
令我心醉神摇的,正是叶嘉莹所说的那一种美好微妙的感觉,曲折难言的情绪,无论对于他,或是对于他所讲授的诗词。八九年前,西溪的那间简破的教室,听他讲李商隐的“故乡云水地,归梦不宜秋”,讲李贺的“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其实哪里是如他所言的,诗词投射了他?倘不是遭遇了他的锦心绣口,那些词句怎么会镌于我心头,经年难忘?
“年年,如社燕,漂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作个归期天已许。春衫犹是,小蛮针线,曾湿西湖雨。”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
我一日比一日地粗鄙下去了,文无采,言无味,可他仍旧如蚌含珠日夜蕴炼,杂志上一篇一篇文章地出来,还是翩翩。年轻的时候给他写最拙劣的情书也并不怕他笑话,因为知道自己一日比一日更好。可如今呢?
我曾经也想走文学的路,与他接近。只是阴差阳错,又兼自己的心野,终于还是选择了另一条道,与他渐行渐远。也曾想着闲暇时自可翻书提笔,并无大的妨害,然而随年龄增长,渐渐明白那不过是自己幼稚的奢想。好像人不勉力弄潮,便只能随波上下,由它推着你走,走得匪夷所思。到今日终于惊觉,二十二岁的时候,我此生的学问、修为、谈吐已到达那个并不辉煌的顶点,此后便转入颓势,直至有最近的江河日下之叹了。
怎么能够不由衷地悲哀呢?如果想要勤勉地做事,就无法逍遥优游;如果立意发展性格中的一份英气,就免不了伤了微妙与曲折。我终将面临诀别,情殇于生命中另一种更为美好,或许更与我相宜的可能性。怎么能不悲哀呢?
头一番表白心意,用了东坡的诗,“诗酒趁年华”,爱情也要趁年华。得到他极简短的回复:是啊,爱情也要趁年华,可惜我已过了那样的年纪了。我略感尴尬,露了破绽,被他轻易挡回。但那时心中更多却是欣慰,因为——这才是君子啊。我只是要说出来吧,并没有企图,情信都是匿名写的。
可是他竟猜出了我,枉费我不动声色了两年,原来都被他看在眼里。只是,也就缘尽于此了。毕业后稀疏地联系过几回,有一篇小说经他的推荐发表了出来。他也鼓励我多写,我果真又写了一篇,却不满意,于是作罢。
有一回他告诉我来北京开会,我怯了,不敢相见。待他走了又揪心揪肺地夜不成眠。我还能与他说什么?谈笑咳唾皆成珠玉的是他,才思敏捷妙句频出的不是我,我曾经有与他相衬的自我期许,无奈被岁月蹉跎尽了。
其实这几日我本该心情大好,因为在“匪夷所思”的道路上又有进展。可是,一旦被外力内力又向前推了一寸,离他就又远了数尺。我越是坚定地知道自己将要走的道路,越是难于割舍一怀陈旧心绪。伤情反顾,依依眷恋。
(两年前的旧文,情人节翻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