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黄安短暂生命里认真看过的第一本书——很有可能也是最后一本。她不喜欢书，更何况这是一本又厚又重的书，读书的过程没有给她带来一点快乐，而只有痛苦。对于喜爱读书的人而言，书是粮食，是甘美的水源，而对于不喜欢书的人，书就是苦药汤。

小关的书——对于黄安来说可能是她这辈子最讨厌的一本书，没少让她吃苦头。每晚她躺在床上看书的时候，往往很快就去寻找周公，因此那本沉重的、包着硬纸书皮的书，就经常砸在她的脸上，发出一声巨响。每到这个时候，小玉都会抗议一两句。

“你心疼他的书，就不心疼我的脸！”黄安只能自己为自己辩驳。

随着对书中内容的了解（虽然只是一知半解），她开始有了很多新的发现。

“我知道为什么小关给你取这么个名字了！”她对小玉说。

“为什么？”

“因为你黑。”

不错，埃斯梅拉达也有着深色的皮肤。连贯的剧情已经在黄安的脑海里碎成了碎片，要想正确的拼起来很不容易。每当她有一点宝贵的发现时，就会试图把书中的情节和现实联系在一起，就像文化程度不太高的人用一个字来标注同音但生僻的字一样。她希望更好地理解剧情，但却陷入了更多的混乱，有时候在梦境之中不能分清虚构与现实，书中的桥段在脑海中浮现，主角却都换上了身边的人物。

假如小玉是埃斯梅拉达的话，那么小柳就应该是卡西莫多，不，小柳应该更糟糕，他不仅有着一张难看的脸，而且还很邋遢呢。至于小关，他不应该是弗比斯，而应该是那个软弱的甘果瓦。【注1】

小柳现在还住在桥洞的窝棚里。

他把黄安当做姐姐，什么都跟她讲。有一次，他在床上抖开铁甲般的被子——从被子里散落出细小的皮屑和难闻的气味，露出堆放在床底下的至少五个大包袱。黄安猜测里面大概是小柳的衣服和被褥。小柳拽出其中一个，解开包裹外的破床单，一堆破烂的衣服上放着一个老旧的月饼盒子，盒盖上印着一个嫦娥，可惜盒盖的坑洼不平和彩漆剥落减少了她的美貌。小柳打开盒子，里面有一张照片，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她有着大而有神的眼睛，浓密上翘的睫毛，还有一条乌黑浓密的长发辫放在身前。照片的旁边，有一块半圆形的玉佩，像缺了半边的月亮。奇怪的是，整个窝棚里的物件都是灰头土脸的，只有这两样东西一尘不染。

“这也是你的女朋友？”

“这是我的姐姐，亲姐姐。”

“她在哪，怎么不管你呢？”

“不知道。”

小柳的姐姐叫芙蓉，在小柳的心中，姐姐一直都是最温柔而美丽的形象。她会给他做好吃的，会为他缝补淘气时划破的衣衫，会为他不小心跌伤或和其他小孩打架时打出的伤口敷上药，会在父母拿起扫把或鸡毛掸子等武器准备打他时马上过来为他求情。可是，就在芙蓉十五岁那年被拐走之后，他们幸福的生活就终止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她是否还活着，唯一的线索就是她走的时候戴着另外半块玉佩。芙蓉就像一根针，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黄安有时想尽一点作为姐姐的义务，不过，她并不能完全代替芙蓉。小柳经常取笑她的缝纫技术“姐啊，你的技术还不如我呢。”

小柳也没读过多少书，但是他知道一些关于寻亲的故事，他相信有这块玉佩做信物，总有一天可以和姐姐相见。黄安给他讲了《巴黎圣母院》，里面的老修女不是就通过一只小鞋子找到了女儿吗？【注2】他憧憬着书中的情节能发生，然而，当他听了卡西莫多的故事就不那么高兴了，果然，不管是哪里的人，不管是什么时代的人，都只是看脸。

一个美丽的身躯里或许会有一个丑陋的灵魂，一个丑陋的身躯里也可能有一个美丽的灵魂。人的外表与内心并不总是相符的，甚至可能相反。可是，如果一个人的外表长得不堪入目或平平无奇，别人可能永远都不会想去探究他是否有个伟大的或令人敬佩的灵魂。

蓝玉小姐那瘦小的身躯里，就关着这么一个不安分的灵魂，像一条小溪，时时在峡谷里激起浪涛。她是一个“小”人物，但总渴望着有一天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大”人物，并且让别人也都承认她的伟大。如果说小关爱好文学只是为了抒发心中的苦闷，那么蓝玉是真正把笔当成了刀，好像随时准备冲锋陷阵，把刀刺到敌人的胸膛里去。

黄安不喜欢书，也顺带不喜欢书店和图书馆，但是，小菊子喜欢这些。她不喜欢看“有用的”书，而看了大量的“闲书”。因此，一有空她就会跑到那些地方去，就这样，小菊子认识了蓝玉。黄安有时候会跟着妹妹一起去，小菊子穿着旗袍或小洋裙，她的姐姐穿着粗布的衣服，为她拿着小书包和水壶，倒像是佣人或保镖。就这样，蓝玉也熟悉了黄安。

“真羡慕你啊。”蓝玉说。

羡慕我做什么呢？我什么都没有。黄安心里想着，但是没说出来。

蓝玉羡慕黄安，也羡慕小菊子。她羡慕小菊子有人保护。早在儿时，蓝玉就一直是被打的对象，既无人保护她，自己跑得也不快，于是只有坐等挨打。“男儿是泥做的骨肉”，蓝玉在挨打时经常想着身边的男儿大概都是大粪做的，所以才会如此讨厌。黄安向来不会放任别人欺负妹妹，他们会扯小菊子扎着蝴蝶结的小辫子，她也会狠踢他们的裤裆。

当蓝玉渐渐明白靠别人保护自己并不现实的时候，她开始想要自救和反击，所以她也羡慕黄安。但是，她所学的都是与文字相关的知识，不能马上就造出武器，因此她开始羡慕罗朗德夫人。不过很快，她发现文字也是可以杀人的，不然为什么总有人因为不堪舆论的压力而死去呢？

每当有人说女子本来是柔弱的，假装坚强不过是没有遇到足以保护她的人的时候，她都会庄严的反驳。“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是自己想着要强大呢？”她不甘心做水，而是希望做高大而坚硬的冰川。即使此时再有人想保护她，她也不想示弱，她像是一棵树，只会长得更高更大，而绝不会缩回去。

可是，没有人相信她可以保护别人，至少现在没有，于是她只能先和小孩子们套套近乎。她不想像罗朗德夫人一样把自己变成一个男人，那样她就失去了宝贵的自我。她有些嫉妒关锋，但也有些看不起他，他很软弱，至今不敢和母亲说起小玉。在蓝玉心里，小关虽然不是大粪做的，但至少只是一团棉花。

穷人常常仇富而富人也往往嫌贫，但黄安没有排斥蓝玉。她觉得蓝小姐一定也有自己的辛苦，习武虽然辛苦，但如果让她在书桌前坐一天也许就和坐老虎凳差不多。她还隐隐觉得蓝小姐一定也是很有本事的，仅凭语言就把一个人骂死，还不算是有本事吗？况且蓝小姐还经常送给小菊子一些好吃的和小玩意，小菊子也由衷夸赞“蓝玉姐姐真好！”

“蓝小姐，我有一件事想求你。”

“什么事呢？安安。”

【注1】弗比斯和甘果瓦都是《巴黎圣母院》中的人物，前者是女主喜欢的对象，后者是女主形式上的丈夫。

【注2】书中的一个老修女是女主失散多年的母亲，根据信物鞋子相认，看见女儿死去后悲伤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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