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山里。
上辈人告诉我,我原先叫“方平”,后来改成“海平”。还说我父亲是在海上,开一艘大轮船。
我没见过海。我知道海,知道海在遥远的地方,知道海里有水,水上有船,船上有我阿爸。
我隔着山想象远方的海。
想象中的海没有颜色,船行在水里,就像鸟儿飞在空气中,轻盈无所依凭;想象中的海恒久而平静,船和海一起定格在时空里,如同毛竹生长在山坡上,无始无终,无边无际。
我将想象画成画。
我跟外婆说:这是山,这是海,这是阿爸的船。
儿时的记忆,就像是一幕幕零散的超现实舞台剧,时空交错,情景迷离。刚刚还在大山深处,转眼已经站在阿爸的船上;刚刚还在阿爸的船上,转眼又回到大山深处了。
那个时候,母亲带妹妹跟着父亲四处漂泊,我则时而被挂在后面随行,时而又被孤单地托靠在避风港。
避风港就是山里外婆家。
从海边回到山里,想象中的海有了颜色,也有了风。
我将看到的画成画。
我跟外婆说:这是山,这是海,这是阿爸的船。
那其实不能叫做阿爸的船,船是公家的。除了父亲,船上还有很多像他一样的当兵人。父亲是船长,是这群年轻人的头。船是公家的船,人也是公家的人。不过我还是喜欢叫阿爸的船。
那也实在不能称之为“大轮船”,而只是一艘不大不小的运输艇,我可以一口气从船头冲到船尾。但是每听到村里有人羡慕地指着我说“他爸是在部队里开大轮船”时,还是一样感到无比自豪。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至今还记得当年阿爸的船,记得它停泊在水面威武神气的样子。船身涂满了墨绿色的油漆,新鲜光亮;船头标划着灰白色的舷号,具体什么数字忘了;驾驶舱里布满了各种各样叫不上名字的仪器设备,一动都不让动;船头甲板上装有一门机关炮,炮管笔直朝天,永远都是神秘地用又厚又硬的帆布罩着。
船上有厨房,有人做饭。开饭时间最热闹。那些当兵的一个个端着大碗、拿着筷子,三三两两来到船头甲板上,或站,或蹲,或抬起一条腿蹬着栏杆,就着阳光和海风,大口大口地扒饭。我特别喜欢从厨房里弥漫出来的那种味道,那种只在船上才有的,由饭菜、柴油和生铁等各种气味混合而成的特殊味道。在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这味道萦绕在身边久久不散、绵绵不绝。
轮船停在码头,父亲会和母亲一起带我和妹妹到船上玩,有时还变戏法般地变出一些糖和饼干,让人开心不已。
最难忘的一次是摸抢。那天晚上,父亲拗不过母亲执意央求,从船舱锁着的柜子里取出手枪给我们欣赏。我被额外允许端在手里比划了一下,凉飕飕、沉甸甸的。母亲问这枪里有没有子弹,父亲说有。于是得寸进尺,要父亲现场朝黑乎乎的水面放一枪演示演示,结果被理所当然地拒绝。
我坐过阿爸的船,而且经历过一回海上遇险。
那真是一次奇异的旅行。我们的船后面还跟了另一条船,两条船用缆绳连接在一起,像系着两根又黑又粗的大辫子,一前一后,在茫茫大海上结伴而行。我不知道我们是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也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船上。
轮船开足马力劈波斩浪,从早到晚没有停息。四周越来越暗,一张无比巨大的黑幕在前方徐徐展开,不久便一片混沌,分不清哪里是海、哪里是天。我独自躺舱室里,听马达震动甲板的声音。那声浪一下轻、一下重,就像人鼻子打鼾,十分有规律。
突然一声异响,犹如天翻地覆一般,我整个人瞬间被掀了起来,差一点滚落到床底下。一阵激烈而短暂的眩晕后,发现一直高速行驶的轮船正在急剧减速,不出片刻便已完全停住。
正惊疑间,父亲猛地推门进来,迅速瞄了我一眼,没说话,又立即关门离去。我拉开门跟了出来,却已不见父亲影子。明晃晃的大灯下,人们一团忙乱,旁边有人说“绳子断了”,说话时脸色惨白。我还想往外走,却被那人一把抓起,像拎麻袋一样送回舱室。
夜,漫长得没有尽头。不知过去多久,舱外乱哄哄的局面终于渐渐平息,我猜想父亲他们已经把断了的缆绳重新接上。然后又过去好久,轮船重新开始吃力地喘着粗气,继续朝着无边的黑暗行进。
后来有亲历者述及那晚遭遇,脸上肉还在跳,可见当时危险。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有再听见父亲说起过。或许在他眼里,这就像船行海上遇见的一只海鸥、一座小岛,稀松平常不过。
那是一个风急雨骤的年代,无数像我们一样的普通人家,在汹涌浪潮的席卷下飘荡流离。我和我的母亲还有妹妹,跟着父亲和他的船队从一个码头驶向另一个码头,从一座城市迁往另一座城市。
多少往事如潮水般退却,多少青春似落叶般飞走。如今外婆早已不在,父亲也从当年英姿焕发的船长变成了白发苍颜的老人。
我也不再年轻。
不再年轻的我,伤感于事物的无常和岁月的无情,伤感于自己长久以来的懵懂无知和对时光无可挽回的荒废。伤感之余,不禁又想念起儿时的山、儿时的海,想念起阿爸的船——
想念中的海没有颜色,船行在水里,就像鸟儿飞在空气中,轻盈无所依凭;想念中的海恒久而平静,船和海一起定格在时空里,如同毛竹生长在山坡上,无始无终,无边无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