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部即将出版的小说,它承载了年轻人的梦想、汗水和青春,它不全是为了过往而存在,它指向未来……多看阅读独家首发,敬请期待!
第三章
像大冷天刚撒完尿一样,一个哆嗦,火车扯着嗓子“喊”了一声,猛一启动,车厢里的人就同时抖了一下。
新千年3月的一天,曾皓再次从湖南怀化坐上了开往广东的绿皮火车,直抵有“世界工厂”、“国际制造业名城”之称的东莞。
火车火车,还是那样,骑着铁轨,穿山过水,一往直前。
人来又去,都是过客。火车火车,会不会寂寞、忧伤?
美国女诗人米莱曾说:“没有我不肯坐的火车,也不管它往哪儿开。”这是一种境界,当摆在你面前的不是旅行和有关旅行的寓言,而是最基本的生存考验,原本美好的诗意就会荡然无存,你就会特别在意前方抵达的站台,因为那将是你的命运。
坐在车上,窗外景物一一掠过。有时看得清楚,有时只见光影。
车厢里一片密密麻麻的脑袋。有的说着话,有的吃着东西,有的把手肘撑在台面上,看着窗外,有的头靠椅背,轻轻合上了眼睛,静待时间流过漫长旅程。
车轮哐哐,富有节奏,带着风声,把一块块乡土飞快地甩在后面,一路呼啸着,奔向南方。
三次找工折戟而返的经历,让曾皓对南方有了极复杂的情感,就像对一个既频抛媚眼又冷酷无情的女子,他既爱又恨,不甘放弃又无法抓住。有一阵儿他甚至怀疑,莫非南方对他曾皓来说就是铜墙铁壁,无法攻入吗?
现在,他又杀了回来。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只要有机会,不管怎样忍辱负重,他都能承受。他要争口气,他还是这样想。
春运期间太挤,现在春运已过,火车仍像灌粑肠,被塞得满满的。两个人的座位坐了三个,三个人的座位坐了四个,还有人往上搭半边屁股,有的往地上垫几张纸巾,一屁股坐了下去。偏偏又有人吸烟,偏偏又有人放屁,偏偏卖东西的小推车又吆喝着推过来推过去。曾皓的位置本来靠窗,坐在他旁边的女孩儿被那边的一个烟鬼挤得不行,想和他换个位置,他同意了,坐到女孩儿的位置上,用力抵住那个得寸进尺的死烟鬼。女孩长得乖巧好看,穿着时尚,却并不花哨。让个座位原是举手之劳,但看得出来,女孩儿很感激曾皓的仗义。两个人就此亲近了不少,一路上聊了很多,排解了旅途的枯燥和疲闷。
女孩叫唐丽虹,是芷江人,虽然才19岁,但已经在外面打了四年多工了。她一读完初中不到15岁就出来了,是借的身份证。她随表姐在大朗一家毛织厂上班,供弟弟妹妹读书。
“外面的花花世界,你不要迷了路。”唐丽虹说。
曾皓就笑。
火车过了广州不久,他们互相留了联系方式。并半玩笑半认真地约定,哪天谁混得好了,就帮衬着对方。
东莞火车站在常平。早上8点在常平下火车,曾皓帮唐丽虹拖着行李箱到斜对面的汽车站,送唐丽虹先上了车,然后才自己找车。坐了大约半小时,卖票的说:
“宏兴厂的下车!”然后用手指了指马路对面。
曾皓下车一看,对面厂房楼顶正是“宏兴”两个大字。
南方就是南方,开发区就是开发区,空气中有种属于这片土地才有的气息,氛围与内地截然不同。农历三月,家里还有点冷,曾皓穿着一件已经有点褪色但商标还没掉的西装,而这里大家已经都穿着短袖了,背着包往厂门口一站,别人就知道他是刚从家里来的。看着这规模不小的厂,想到自己就要成为其中一员,曾皓有点兴奋,也有一丝疑虑,在那么多人中间,自己能做得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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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羽表哥还是那样,高高瘦瘦,戴着一副深度眼镜,外表冷漠,其实内心真诚。
晚上,表哥告诉他面试时需要注意的一些事项。第二天,曾皓顺利通过面试,办理入职手续。宿舍安排在四楼,四个铁架床,八个床位。一进门,闯入眼中的工衣、内裤、袜子、毛巾、拖鞋、牙膏牙刷纷纷向他问好。曾皓瞄了瞄,还就剩一个上铺了。
下午在培训室集中培训。先是全体新员工培训厂规厂纪和安全知识,然后把11名储干留下来再培训。
“同事们,你们知道什么是储干吗?储干就是储备干部,也就是本厂未来的管理人员。在成为管理人员之前,你们必须从基层做起,接受锻炼,熟悉基层的各项工作,提高管理能力。你们将比一般员工拥有更多的培训机会和升迁机会。在自觉遵守厂里各项基本规章制度的基础上,我对你们还有四个要求:一是服从安排,热爱工作;二是吃苦耐劳,精通业务;三是提升素质,深化理念;四是团队精神,协作奋进。做到这四点,你就基本能通过考核,正式进入管理层……做得到吗?做不到要当逃兵还来得及,别浪费厂里的资源也别浪费你自己!”自称姓段的培训专员在台上扫视着11名尚未换上厂服的储干,手一挥,头一昂,俨然是一副“列宁在1918”的派头,也像在给一支即将执行特殊使命的敢死队训话。
“做得到!”
曾皓不想太小声也不想太大声。有一个山东胖小子因为喊声格外高,与其他人的声音极不协调,大家都看着他,笑了。
这是家港资企业,有五千多人。每到上下班时间,厂区遍地是工服。这景观曾让曾皓羡慕不已,如今他终于成为其中一员。他心里踏实了,工作也格外勤快。11名储干一周后就只剩下了8名,最先离开的就是那个口号喊得最响的胖小子,两周后只剩下了5名。说是储干,其实和打杂的差不多,什么都得干,甚至清理垃圾和打扫卫生,再就是一堂课接一堂课的培训,还有学电脑。按照安排,除了少数不必要的,全厂各车间部门他们都要转遍,少则三五天,多则十天半月。那些老员工根本就看不起他们。
两个月下来,还剩下4名,全部通过考核,曾皓成绩最优秀,被安排到生产部办公室。曾皓不怎么费劲就把工作做得溜熟。有时间他就看书,写东西,让表哥提意见。刘羽参与编辑的厂刊《宏兴人》几乎每期都有他的稿子,有文学作品,也有管理文章。刘羽鼓励他向一些杂志投稿,首先是打工杂志,如当时外面书摊上很流行的《打工族》《大鹏湾》《飞霞》《嘉应文学》《侨乡文学》《西江月》《江门文艺》《南叶》等,这些都是由打工者编,打工者写,写打工者,给打工者看的,有很大的市场。刘羽那时已在这些刊物上发表了海量诗歌,成为小有名气的“打工诗人”,是厂里的大名人,经常有杂志社给他寄样刊和稿费来,好多读者给他写信,邮件络绎不绝,有时一天都有十多封。他还邀几名诗友自掏腰包创办了一份《漂泊者》诗刊。所有这些,让曾皓很是羡慕和崇拜。刘羽给他介绍各家杂志的特点和编辑,告诉他怎么投稿。
刘羽说:“你现在写作条件好多了,学会电脑了,写好也可以发伊妹儿(E-mail)了。我刚来时,不会电脑,又没人教,全靠自学,学了绘图才学的打字,厂里也不开通网络,只有用手写好了寄出去,还是老办法。不过呢,老办法也有老办法的味道。”
曾皓说:“你都在《诗刊》《诗选刊》等大刊物发表几十首诗了,我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赶得上,只有奋起直追。”
刘羽说:“努力当然是必需的,而且认准了就要持之以恒。不过,写作这个事呢,我也要提醒你,一方面要尽力而为,一方面也要注意调节,不要沉迷进去,影响了工作和生活。你看我,虽然在不停地写,但都是在不折不扣完成本职工作的前提下再写的,所以曾经有人到欧阳厂长那里告密,说我上班时间写作,欧阳厂长也没有为难我,因为我要做的事做好了,从未出错,把不多的空余时间用来写作算干坏事吗?总之,脑子要保持清醒,不要像我接触到的某些写作者,自以为会写几行文字,心高气傲,吊儿郎当,总觉得怀才不遇,老板怠慢了他,甚至怨天尤人,似乎全世界都对他不公,那是不行的。做人要踏实、客观,既要心怀梦想,又要脚踏实地。当然,在外面你还必须学会保护自己,该受委屈时也得委屈自己。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一个好汉三个帮,要注意结交值得信任的人做朋友,人在他乡没有可靠的朋友是不行的。我原先在一家陶艺厂就吃过苦头,幸好还有朋友帮着出口气。另外,我身上有些性格看似优点,其实在现实中却是很大的缺点,你不要向我学习。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儿体会,你可别说我多嘴。”
曾皓若有所思,说:
“我明白了。”
在曾皓的印象中,表哥也有猛烈、固执、忧郁的时候,这些年又经历了这么多磨难,没想到他仍能如此开阔、明朗、淡定,这是他需要学习的。他对表哥也算有了新的了解。
曾皓把表哥说的那些杂志研究了一番,觉得那些文字他是能够写好的。他不断地写,不断地投稿。大约两个月后的一天下午,刘羽打内线电话给曾皓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刚才请假到邮局领稿费,顺便去书城转了转,看到这期《大鹏湾》发了你三首诗,买了一本回来,下班给你,样刊估计过两天也会到。曾皓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放下电话就对经理说:
“老大,我请你喝酒!”
经理姓贺。贺经理说:
“什么好事?勾到靓女啦?”
曾皓这才告诉经理是怎么回事。
贺经理说:“你小子有料嘛,我没看错人吧?这酒是得请,越喝越发。哪天成了大作家,要好好写写我,当然,是正面人物,不是反面人物。”
“那就要看老大你的表现啦。”曾皓笑道。
曾皓拿到杂志后,带到办公室,给老大看,同事也都争着看。三天后,门卫处有他的邮件,样刊果然来了。这是他来广东开始打工生活后第一次发表作品,觉得意义非同一般,又去外面书摊上买了三本,一共就有了五本,自己存三本,一本寄回家,一本给同事们传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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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名技术要求不算很高的绘图员,刘羽的职位有点儿普通,但他在厂里却颇受人尊重。这主要是由他写作带来的,也与他工作认真负责、为人真诚耿直,以及对权威的那么一点桀骜不驯有关。可以说,在厂里他是个有性格也有人缘的人,但他的工资很难往上涨。进厂时,试用期工资是1000元,一个月试用期满后是1200元,一年后,他提出加薪要求,加了一百元,三年快过去了,他的工资还是1300元。他对这份工作还比较满意是因为有比较大的个人空间。他的职位仅他一人,办公位放在版房办公室,原归业务部管,那时候龙老师是业务部经理。龙老师改任出货部经理后,新换的业务部经理可能还以为他是归版房管吧,从来就没过问他,他的职位便处于无人管的状态,需要他绘图的人来找他,他一如既往完成任务,有空便写作,只要不让老板发现,就没人理他。
同事们似乎都以为刘羽在这里过得闲适潇洒,可是突然有一天,他却辞工离厂了。事前,曾皓虽然也偶尔听他说过对工资不满意,有机会想换个环境,但当他真的辞工时还是有点意外。
刘羽一走,曾皓就脱颖而出。他的文章引起了老板和欧阳厂长的注意。那时企业文化正在兴起,有点见识的企业高层都想在这一块做点投入,营造氛围。《宏兴人》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经刘羽和人事经理提议而创办的。但没有一个专职人员,欧阳厂长点了几个人共同负责相关事宜。如今老板和欧阳厂长一商量,决定安排专人来做这个事,就把曾皓调到了行政部做企业文化专员,负责厂刊编辑、企业文宣、文艺活动,附带员工关系,级别是副主任。
这是2003年冬天的事。一场始自去年年底、人心惶惶的“非典”已经结束,人们处在胜利的喜悦中。
刘羽那时已经去了一家镇政府报社做记者。曾皓给刘羽打电话,告诉自己的职位变动。刘羽琢磨了一下,说:
“这是个好事,说明领导器重你,你也可以从事你喜欢的文化工作了。但从发展前景来说,又未必比原先的职位好。你原先的职位,可以向生产部副经理、经理进军,成为企业举足轻重的人物,而现在的职位,按常规,将来最大的可能是成为行政经理或人事经理,就宏兴的情况来看,行政人事的权力是大,但作为生产型企业,在实惠上是不能和生产部经理比的,待遇上也要差一截。不过,好事多磨,你懂业务,以后怎么安排,也很难说。既然领导现在需要你负责那一块,你一定要服从安排,把工作做好,哪怕有一千个理由,如无足够的智慧,也别迕他们的意。”
曾皓说:“也只能这样了。不过我还是挺高兴的,就像你说的,可以专门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