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萝卜吃丸子
深思熟虑过全部后果和条件,依然纵身前往的生活叫理想。
(1)
隔壁搬来了新的房客,一位有着细长眼睛神色忧郁的青年画家和一位面容精致却神态寡淡的少妇,难以想象二十平米的逼仄空间如何摆放的开画家的工具和女人华丽的服饰。随着他们的乔迁入住,一些风言风语也飘进了嘉利公寓,我在进出电梯的时候拼凑出了一个完整故事。南方小城里两人婚外恋败露,女人抛家弃子,二人远走他乡落脚在长安城。
长安成了我们所有人的交集,我是沿着祖先逐求更加丰富物质生活的道路,一路从甘肃洛川三十里开外的贫瘠村庄里来到这里,从一个小小的礼宾接待花了三年时间做到人事专员。表面看起来我的日子蒸蒸日上有奔头,然而每个月的薪水都只是恰好够用,做了人事专员每月多出的800元薪水恰恰补贴在了所需要的体面衣服和偶尔外出的社交费用上,清晨7点出门赶地铁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
我经常和隔壁的少妇乘坐同一班电梯离开,她夹着一幅用白布小心包住的油画,大概是青年画家的作品,考究的衣着协调的配饰透露出少妇曾经殷实的出身。见面时她会向我礼貌的颔首示意,这样的少妇让我觉得整个早晨变得温暖而舒适,坐在地铁上回味起来空气都变得有香味。尽管人们的流言蜚语像匕首一样插在她看不到的背后,但是从她宁静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痛苦的神情,甚至也读不出她对于生活的欲望和野心。仿佛和我交流的只是她停留在人世间做梦的一具肉体,而真正的灵魂早已经去了别处。
(2)
傍晚下班回家时我去便利店里买一些速食便当,碰到青年画家正一脸幸福的挑选着牛奶,便利店是我们唯一交谈的地点,在数次交谈中我得知画家叫做阿航,少妇叫做阿莱,他俩本就来自不同的地方,也从未听他提及传言中老家里阿莱的有钱丈夫。实在想不出是什么样的机缘让毫不相干的两个人走到了一起.
“嘿,那么巧,又吃便当啊。”
“一个人随便对付下,你手上这个牌子的牛奶很不错,可惜蛮贵的,大概是因为德国进口的缘故。”
“我正不知道要买哪一种呢,既然陆先生推荐了,贵一点不要紧,只要阿莱喜欢就好。”
“阿莱真是个幸福的女人。”
画家红着脸羞涩的低下了头,为了掩盖羞涩借故掏出口袋中的香烟,递给我一支,我接了下来,阿航的羞涩透露出他还是一个未经世故的少年。我们一同走到便利店门外,彼此客气的为对方点上香烟望着远方发呆。
“你看远处的城墙像不像火车?”
“火车?”
“对,你应当知道的,就是那种快要消失的绿皮火车,我和阿莱就是在火车上认识的。”
我很好奇像阿莱这种举止优雅的少妇为什么会出现在那种火车上,但是画家阿航真诚的样子也并不像在说谎。闲谈过后我们一起上了电梯,回到了各自狭小的安全范围里。我随手把桌子上杂物推到一边,铺上一张过期报纸,趁热打开便当,一边阅读夹缝间的新闻一边吃便当,我在看一则颇有意思的寻人启事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我,我看了眼右手边安静的手机,虽然有几个偶尔会来过夜的女伴,但是并没有哪位发来讯息预约光临寒舍,在这个时刻突然来访的会是谁呢?
我从床上挑了件看起来干净点的毛衣胡乱套在身上,把房门闪开一道缝探出头却撞上隔壁的年轻画家慌张惊恐的脸。画家倚靠着门框,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便贴纸,原本消瘦的画家仿佛突然间又瘦了一圈,整个人成了涂着黄咖喱的人体骷髅,我看到生命的火焰正一点点从他的身体里熄灭。
(3)
我急忙打开房门,侧身让画家阿航进来,把唯一的凳子搬到他面前,示意他坐下。又转身倒了杯伏特加,把吃剩的便当拿远一些,才在桌子上给酒杯找了个合适的位置,这他妈蹩脚的房间!阿航没说话,只是攥紧了酒杯,把另外一只手里的便贴纸递给我看。
“阿航,很抱歉,你的那些画并没有找到买家,我将它们全部寄存在自由广场27号当铺,你可以随时取走。我留下的首饰在柜子第一个抽屉里,你在当铺找一位姓欧阳的先生变现拿去花销吧。我想适时停止愚蠢的生活是一种美德,我先走了。——阿莱”
“阿莱说过那些画很抢手,我每天用卖画的钱为她买来新鲜的牛奶……你说阿莱会去哪里?”
我打开窗户没有说话,默默地点了一颗烟。远处吹来城市的夜景,黑夜像画家手下的颜料倾注在脚下的街道上,城市里灯火阑珊,我想象着阿莱婀娜的身姿披着深蓝色的披肩,消失在人来人往中,回到属于她的生活中,这场景加之阿航的忧郁作为背景,一定会成为一幅绝美的油画。
“回她该去的地方,总之不会回来了。”我大概读懂了阿莱眼中的虚无也许只是对眼下困窘生活的绝望而已。看得出来养尊处优才是阿莱该有的生活,和少年的爱情不过是一段别出心裁的花边而已。
长安城也无法让阿莱的爱情长安与此,我拍了拍阿航的肩膀,用一种长者的语气安慰他。“你可以选择继续留在长安城,毕竟这里很发达,这里有很多你可以去继续追逐的东西。”
“可是这里没有我和阿莱要的生活!”悲伤冲昏了这个少年的脑子,人们总要经历一些伤感的东西,尤其是男人,总要在足够多的经历后才能摆脱少年爱做梦的坏习惯。在这个人来人往的城市久了,对于离别我也变得麻木了许多。不过是几杯酒几滴泪就消化掉的小情绪而已,不足为奇。
(4)
我继续过着自己两点一线的生活,周末为年底的岗位调动而假装无意的去和一些部门经理聚会,在层层掩饰下去继续追逐着无尽的欲望。隔壁房间里始终很安静,我在便利店里也没有见到阿航在摆放牛奶的冷藏展示架前踌躇的身影,就在我快要肯定阿航因为过度伤心搬离了嘉利公寓时,我居然在公寓楼转角处的银行自助区遇到了那个忧郁的青年画家,不对,尽管我并没有认错人他就我的隔壁邻居阿航,但是看起来他已经不是那个忧郁的青年画家了。看来不出所料,少年正在从他的荒唐梦中醒来,这个社会票子比女人实在可靠。
眼下深色的西装让阿航看起来成熟了几分,他的眼神里没有了那种忧郁,正在费力的低头向身旁一个矮胖的中年大叔解释着什么,看起来他在做某种销售工作或者是保险专员,扎在衬衫外面菲拉格慕的金色腰带格外闪眼。阿航认出了我,露出了一丝窘迫,他侧身和我打了一个招呼,又说上一句晚餐时间会登门拜访,便和矮胖大叔朝着自助区另外一个无人角落走去。看起来阿航在做的像是某种见不得光的勾当,但是时下社会上这种事情远比努力打工等待加薪来的容易而迅速。
晚上阿航提着满满当当的啤酒和烤串如期而至,酒肉下肚后我和阿航的话都多了起来交谈中得知阿航正在做的事情还蛮有钱赚,对于阿莱的离去我想也已经随着一沓沓钞票被他压到了遗忘的边缘,甚至消化在了肚子里。
“你知道人和动物的区别是什么么?”阿航没头没脑的问了这么一句。
“你说说看”这样的问题很难有准确的答案,所以我更想知道阿航的想法。
“动物生存全凭本能去追逐欲望,我觉得吧人不同于动物就特殊在会回头反看自身,我们一方面被欲望所纠缠一方面在反过身来审视自己的生活时又会觉得荒谬。正是如此,阿莱大概才对身陷的生活感到厌离。”
阿航的话值得玩味,阿莱更是一个谜一般的女子,我甚至怀疑是不是阿莱的存在本就是我自己的幻觉。我错过身子打开窗户,驱散下房间里酒肉的恶臭,这个愚蠢的家伙还是不肯承认阿莱离开的事实。不过这样的夜晚的确容易让人想起阿莱的离去,我试图探头从窗外透透气,看看这个繁华的长安城是否和阿莱消失的那天一样,可是今夜窗外起了雾,让我什么都看不清楚。
我盯着那团雾气发呆,喃喃道“有时候我也觉得荒谬,但是生活终究还是被欲望推着向前走。”我退回到床边坐下给阿航的杯子里添满啤酒。
“也许再过段日子,我也会离开长安。”
“你也要回去了么?可是看起来你在长安的事业正在飞黄腾达的阶段,走了不可惜么?”
“不是回去,而是和阿莱一起离开。我和阿莱一样对欲望和金钱都很节制,甚至可以说并不渴望。”
“你知道阿莱去了哪里?”
“现在还不知道,但是我已经猜到了大致的方位”
“你该想清楚后果,你的事业就此搁置,你又回到……回到卖画,也许还要典当些什么的日子里……”我大概也是喝的多了,才会说这么些劳神话“最主要的是,阿莱可能早就回到她丈夫孩子身边去了!”
“所以我现在不计较后果的赚钱。阿莱一直独身,没有人相信她,只有我……”
我想阿航是喝的有点多了,那一天晚上他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失恋伤心而一时精神错乱是值得谅解的,酒后的阿他看起来更加像一个孩子了。
喝完最后一杯酒后,阿航拿出手机给我看了一张照片,右下角的日期显示拍照时间在阿莱离开不久之后。照片上的女人没有阿莱海藻一般的齐腰长发只是把头发胡乱扎在脑后,一身咸菜绿的麻布长衫仰卧在一颗歪脖子桃花树下,背后大片的桃花掩映下有几间炊烟升起的瓦舍,皮肤比阿莱黑了一些。我想阿航不过是认错了人,我拿起手机放大了照片仔细辨认女人的五官,可阿莱的面孔却在我脑海中变得模糊,唯一让我觉得似曾相识的是照片上的女人和阿莱一样有着缺乏欲望的寡淡神态,像是缺少了养料的花朵。
(5)
那顿晚饭过后,我又很久没有遇到阿航,不知道这个疯疯癫癫的家伙过得如何。有几次我去敲过他的房门,都无人应答,慢慢事情也就在我心里淡去了。大概这个少年想清楚了也就回老家去了,或者在长安城的事业蒸蒸日上早就搬去了更宽敞的住所。
谁没在长安留下一段美好记忆呢,就像初来长安时我也曾爱上过一个可爱姑娘,只是想到了没有结果的未来,便也双双作罢。姑娘回了老家,我留在了长安,记得姑娘刚走的时候我也像阿航一般疯魔了好一段日子,说起来过去的日子竟是没有忘,只是很少再提起,就连姑娘娇艳的面容都融化在了回忆里。我也大概就是从那时犹少年成长为男人的吧。
再后来我的单身公寓里多了一位长期留宿的女人,甚至我们开始商量要不要在长安城的灞桥外贷款买下一套房子,每天再早起半个钟头换乘一般公交车,彻底搬离这个旅馆一样的公寓。再或者鼓起一点勇气和决心一起在去民政局里领个证,毕竟她是我除却自身以外在这座城市里能够触摸到最安全最温暖的肉体。
周末的时间我也不再出去应酬,陷在安稳的床上,我安慰自己从一无所有的农村小子走到人事专员已经是值得骄傲的事情了,况且两个人住在一起能节省下一笔开销,日子看起来是能继续过下去的。
我翻弄着手里的报纸,眼睛越过报纸打量这个也许会和我把日子一直过下去的短发女人,她略宽的臀部和不怎么精致的装扮毫无特色,好像这是我第一次这样认真的审视她。现在她正在将少的可怜的桌椅板凳挪来挪去,试图使房间看起来宽敞一些。我从她整理好的一摞厚厚的旧报纸中,随手抽出一张看下去。哦对了,我的桌子上铺上了勾着复杂图案的白色桌布,旧报纸好像彻底失去了他们作为一次性餐垫的用处,所以成年累月的旧报纸被堆到了墙角。但是此时旧报纸比我眼前的女人更有趣一些,我一版接着一版一条条新闻看下去其中一则新闻吸引了我的注意。
“青年画家远走他乡,费时3个月在世外桃源为心爱的姑娘搭建出梦幻的森林木屋……粗布蔬饭,远离喧嚣……”
新闻的配图是一位带着松石耳环的女子,两手端着一杯牛奶坐在木屋窗前,眼睛望向镜头又好像在看空气,如出一辙的寡淡神色!可是女子的五官让我无法确认是否是我见过的阿莱。我贴着报纸仔细观察,透过窗子能看到一棵歪脖子桃树,这倒是和阿航那晚给我看的照片上女人躺卧的那一棵桃树吻合。
我合上报纸,把它扔回墙角的报纸堆里,眯着眼睛为阿航感到幸福,好像是自己不着边际的梦想被实现了一般。我决定出去抽颗烟,晒晒太阳,再去楼下的便利店给打扫卫生的女人买上一盒顶贵的进口牛奶。
在冷藏展示架前挑选牛奶时,我想起关于阿莱五官中关键的一点,是耳朵!阿莱耳朵的耳洞有着轻微高低的差别,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耳环并不对称!对!只要有这一点我就能确定照片上的女子是不是阿莱了!
我掐灭烟头买单折返回去,急急忙忙推开房门,女人正坐在椅子上朝我快乐的微笑,阳光落尽房间每一个干净的角落,所有物品整理的井井有序,堆放旧报纸的角落干净得连灰尘都寻觅不到,只有今天的报纸整齐的叠放在床头告诉我来路无所眷恋。
我想自己大概会在长安城里长久安稳并且不咸不淡的生活下去,欲望的驱使下我看到更好也更坏的生活在我面前叙叙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