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德尔马契》:走向人间的善
——多萝西娅的心灵成长
文/草幽
前言
《米德尔马契》(Middlemarch)是19世纪英国女小说家乔治·艾略特(George Eliot)创作鼎盛时期的成熟作品,被视为“最完美的伦理道德典范”,副标题为“当地生活研究”,其中的主要人物多萝西娅是菩提顿庄园布鲁克先生的侄女。此外野心勃勃的年轻医生利德盖特也在本书中占有重要地位。
多萝西娅希望找一个能够指引她通往更高道德境界的丈夫,于是不顾众人反对,和比她年长27岁的学者卡苏朋结了婚,并认识了卡苏朋的表侄威尔·拉迪斯拉夫。卡苏朋冷漠的性格使得多萝西娅的婚后生活愈发孤独,他虚荣的学术事业也令她感到失望,与此同时,随着多萝西娅与威尔的频繁来往,二人发现了彼此内在的高度一致。卡苏朋突然去世后,留下禁止多萝西娅与威尔继续来往的遗嘱。在舆论压力和自我审视的内心斗争后,多萝西娅最终选择冲破束缚,放弃财产与威尔结合。
1994年,小说由BBC改编为六集连续剧《米德镇的春天》。
在米德尔马契这个充满了喧嚣与骚动的外省城镇,艾略特安排了各种各样具有戏剧性的舞台和人物,但是,尽管全方位的描写使得小说的内容显得庞大而错综,小说却实在可以看做作者道德意识的形象化阐释,正如亨利·詹姆斯评价艾略特所说:“我们总能感到她不断地从抽象走向具体;正如她自己所说的,她作品中的人物和场景更多地是从道德意识中发展而来,而不是来源于观察的直接产物。”但艾略特又以其精妙的心理分析和导读使得这部小说免于沦为枯燥的道德说教,将审美和道德融为一体,无论是作为道德寓言还是单纯的故事来看,都不会让读者失望。
小说的序言就预告了女主人公的一生:“在女人中间,有时也会出现一个圣德蕾莎,只是她的一生无所建树,她的善良心愿无从实现,她那博爱的心灵,那阵阵的叹息,也只得徒唤奈何,消耗在重重阻力中,而不是倾注在任何可以永垂青史的事业上。”多萝西娅不仅是艾略特塑造的道德典范,她的身上也展示了艾略特一生因一段备受争议的婚姻被上流社会流放,到不断超越自我,致力于达到“更高的自我”的心路历程。因此,这部小说又不仅仅是艾略特对一种伦理道德观的图解,还是一部为自身正名之作。
小说的每一章开头都有一段意味深长的题词,其中最经典的题词之一来自第四章:
“甲先生:我们做的事是我们给自己铸造的镣铐。
乙先生:说得有理;不过我想,那铁还是社会给我们的。”
从表面来看,多萝西娅的两次婚姻只不过是一个幼稚的小女孩成长成熟、收获真爱的故事,但在这个过程中,多萝西娅心态的成熟同时交织着她对“至善”认识的升华;同时,这个过程不是理论上的正误辩论,也并非一夕之间的简单决定,而牵涉到人在现实生活中应该解决的首要问题——人应该如何与社会的相处?又应该如何这个过程中保持真正的自我?
一 追求“偏激”和“伟大”的少女
生来是女儿身无力为善,
我只得终日里尽心而行。
——鲍蒙特和弗莱彻《少女的悲剧》
甫一开篇,艾略特就把多萝西娅描写成一位美丽而不同寻常的少女:当别的少女对镶嵌花边和提花图案有着浓厚的兴趣时,多萝西娅却把精神生活视为最崇高的问题;她醉心于偏激和伟大的事物,愿意为理想献身,充满了上代清教徒的受难精神——她思考的不是“我的爱人在哪里呢”,而是“我能为这个世界做什么呢”。
尽管如此,艾略特却说“人的心是比表皮组织微妙得多的,表皮无非是一种纹章或者钟面而已”,如果说西莉亚的好是只要接触一两分钟就可以定性的话,那么多萝西娅的美则是有层次的,立体的。她坦率热情却不自知,擅长推理却又单纯坚定,对世界天然充满好奇同时富有奉献精神。这样的品质在米德尔马契人那里是不适合结为夫妇的,但艾略特对此是赞赏的。在序言里,艾略特就表示了对多萝西娅的担忧和欣赏:“在污浊的池塘里一群小鸭中间,偶尔也会出现一只小天鹅,它在那里落落寡合,觉得自己这类蹼足动物,无论如何没法生活在那样的水流里。”因为在这个角色身上有着艾略特自己的影子,多萝西娅无疑是理性而独立的,带有女性解放的色彩,但是和现实中的艾略特一样,多萝西娅备受米德尔马契人的非议。
她是一个太有主见的女子,对自己的青春、婚姻都有了清晰的规划,决定“把她的全部青春热情灌注在这种心灵的饥渴中”,“她所向往的是那种婚姻,它能够帮助她,让她摆脱年幼无知的困境,自觉自愿地接受指导,走上庄严崇高的道路”,因此詹姆士爵士无法打动她,甚至连示好的举动也被多萝西娅无视了。
卡苏朋则使多萝西娅看到了生活的转机,她认为为这个世界做贡献的办法莫过于把青春献给一个伟大的学者。詹姆士爵士追问她为何要放弃骑马的爱好,卡苏朋则帮她解围;詹姆士爵士总是过于热情地曲解她的冷淡,卡苏朋则彬彬有礼,谦恭温良。在多萝西娅眼中,这个拥有广博知识储备的学者和她一样不被世人理解,却同样有着崇高的内心生活,她深信,与这种人结合才会有精神上的共鸣。
这种带有浓烈少女心幻想色彩的推论,对于当事人来说似乎理所当然,从见心上人第一面就已经想好了所有的未来,但是艾略特冷静地看到了这种推论的夸张之处。多萝西娅被彬彬有礼的表象和几句富有同理心的交谈冲昏了头脑,或许还考虑到了卡苏朋的学者身份,这些已知的信息与她对未来婚姻的预设是相符的,于是她把卡苏朋比作弥尔顿,而她则是那站在背后辅助他创造伟业的女子。
而那些未知的、甚至是不那么符合想象的信息呢?多萝西娅“用想象填补了各种空白,以致他的一切都变得十全十美;她像阐释上帝的圣谕一样对他进行解释,把她看到的不和谐,一概归咎于她本人对更高的和谐还缺乏理解。这样的空白在订婚以后的几个星期中,出现了不少,但都消失在爱的信念中,被幸福的展望所代替了”。
她再理性,也仍旧是一个恋爱中的少女,会为热恋发高烧;她又很固执,以至于坚信自己的幻想就是现实理所应当的预言。
不久,她的美梦就破灭了。她所指望的能从丈夫心中找到的远大前景和强大的牵引,她所向往的两颗心的相互扶持,都没有到来,她一个人在曲折的死胡同里打转,看见了另一个影子,跟了过去,却发现只通往更加阴暗的深处。艾略特写得很精准:“一个满腔热情的年轻人,最苦闷的就是接触到一颗冷若冰霜的心,在这颗心里,多年积累的知识,已把他的兴趣和同情统统埋葬掉了。”
这不仅是多萝西娅选择恋人的失误,也是她自我预设的失败。他不是那个孜孜不倦的弥尔顿,她也不是那个能默默站在一旁听凭教诲的女子。因此,当她意识到这段婚姻给她带来的烦恼,不再自怨自艾而是开始倾听自己的声音时,不仅意味着多萝西娅对于卡苏朋的认识更加深化,对于并不明朗的未来的接受,更意味着对理性自我的辩证和感性自我的承认,对自我个体的独立性的确认和走出自我小天地的开端。
可贵的是,尽管她愤怒、失望,但她心中有一条潜流始终没有停息,把她的一切思想和感情都引向了最公正无私的善。
二 当崇高遇到崇高
“丰富的心灵是双面的明镜,
一面照见以往的种种事实,
一面仍能展望无限美好的前景。”
第一次莽撞的婚姻使她陷入了道德自省的痛苦之中,第二次的婚姻则使多萝西娅由一个“坚定而罕见的女子”成为“一位贤妻良母”。伍尔芙把多萝西娅和威尔的结合称为比悲剧更为压抑的妥协,但是,二者结合的基础并不是多萝西娅从上一段婚姻或是在与社会的相处中发生的变化,而恰恰是二人最根本的内在一致。
卡苏朋和威尔作为两个截然不同的结婚对象,一个是不通人情、狭隘固执的老学究,一个是热血洋溢的年轻人,但都是多萝西娅用同一根水平尺测量的选择。正如前文所述,卡苏朋之所以能成为她的丈夫,是作为“知识”的象征吸引了有着崇高道德追求的多萝西娅。婚后的愤怒和失望起初让她陷入了自我怀疑,但没有改变她的毕生追求。威尔也是如此,“对生活中所谓有形之物,一向不大关心,却极其重视微妙的精神力量”。
他们的初见那么不起眼,两人都没有对彼此投入太多的关注:多萝西娅只把他当做一个需要鼓励的表侄,威尔则以为多萝西娅的自谦实则委婉地批评了他的写生。即使相爱,那份感情也显得那么漫不经心:对于威尔来说,在窥见多萝西娅身上那种微妙的精神光芒后,她的地位是“永远高踞在他的心灵中”的女神,是精神的崇拜和尊敬(是给予性的而并非必须的),而不似卡苏朋的基于独身问题和整理笔记的需要(索求性的);对于多萝西娅来说,这种情感更是在压抑和混淆中成长,最终由一个误会揭开了面纱,“对不公正的指责的抵制,从一开始就跟她对他的同情混合在一起,现在随着她的心情在消沉之后的重新振奋,这种抵制比以往更强烈了”。这时他们才水到渠成地明白了彼此的心意。
是他们心中始终不变的对道德至善的共同追求,让两个灵魂最终走到了一起。小说中不止一次表露过多萝西娅对至善的追求:“我相信,只要我们对真正的善怀有希望,哪怕我们不知道怎么办,也不能做我们所要做的事,我们已成了对抗恶的神圣力量的一部分,因为这便将扩大光明的范围,缩小跟黑暗斗争的规模。”这不正是善的基本真理吗!当多萝西娅问威尔他的信念是什么,威尔回答说“爱我所看到的一切善和美的事物”。此时此刻,他们达成了内心的一致,因为多萝西娅说“如果你喜欢善,那么那是一回事”。
在小说的尾声部分,米德尔马契人始终没有停止他们的偏见,“多萝西娅的第二次结婚是错误的”。但是那又如何?她从一开始就不被理解,为了难得的知己再做一件不被理解的事情又何妨?
他给她的勇气,不仅使她冲破了社会舆论的压力,也让她接受了不完美的自己。艾略特这样解释:“当然,她一生中这些决定性的行为,并不像理想的那么美好。这是年轻而正直的精神在不完美的社会条件下挣扎的结果,它们不是没有缺陷的,在这个社会中,崇高的感情往往会采取错误的外表,伟大信念也往往带有幻想的面貌。因为没有一个人,他的内心如此强大,以致外界的力量不能对它发生巨大的决定作用。”
同时,她的接纳和信任也给了他巨大的力量:“他们静静站着,没有彼此看一眼,只是望着窗外的树木,树木在风中摇曳不定,天空在逐渐变暗,在它的衬托下,书页的反面显得有些苍白。威尔从没对暴风雨的前景如此神往,它使他不必立即离开。”——最好的爱情,会让彼此成长。
三 从壮烈的施舍到“平庸”的至善
仁慈、怜悯、和睦与爱
是人们在忧患中所祈求的,
人们也会怀着感激的心情,
答谢这些带来欢乐的美德。
因为仁慈有一颗人的心,
怜悯有一张人的脸,
爱具有人的神圣形态,而和睦穿的是人的衣衫。
——威廉·布莱克《天真之歌》
米德尔马契人的议论声,从小说开始到结束从来没有消失过;公共生活对个人的影响力,也从来没有也不敢被忽视。
多萝西娅也不例外,纵使基督的奉献精神赋予了她高尚纯洁的情感,但随着她与威尔灵魂相惜相吸的加深,她越来越感觉有一股“铁面无情的,不可违抗的”力量压在身上。可以说,多萝西娅起初的自我行为规范,很大程度上正是由于她对这种社会舆论合法性的承认,她起初以为这种道德陈规与奉献精神之间存在一致性;而后来决定多萝西娅与威尔在一起的决定性因素,即她意识到这种来自社会的压力正是她所排斥的俗物,于是决心推翻它对她的奴役。
在推翻社会压力的权威性、决心拥抱爱人的同时,多萝西娅对外部世界的态度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也重新认识了自身以及与他人的关系。她始终没有忘记追求至善的理想,不同的是,她不再以幻想的形式组织理想,而是决心到生活中去支持人们的劳动,支持社会的健全:“她感到世界是如此广阔,人们正在纷纷醒来,迎接劳动和苦难。她便是那不由自主地、汹涌向前的生活的一部分,她不能躲在奢华的小天地里,仅仅作为一个旁观者,也不能让个人的痛苦遮住自己的眼睛,看不到其他一切。”这段欣欣向荣的描写,让人联想起《战争与和平》中安德烈与天空、大树和世界的和解,又让人联想起皮埃尔重建了自己的理性,可见艾略特所关心的问题不仅仅是爱的问题,也不仅仅是妇女解放的问题,还有作为个体的人与世界的关系问题。
对于过去的多萝西娅来说,追求善的目的是个人的道德境界,因此她疏离那些不理解她的众人。当西莉亚不经意地把她的绘图事业说成“嗜好”时,多萝西娅大发雷霆——一切不理解她那些崇高的道德事业的语言和行为,都会刺激到她敏感的神经。甚至可以说,她嫁给学者,期盼与卡苏朋共同成就事业,某种程度上也体现了她追求的善是小阁楼里俯视众生的善,是依附他人的善。在彼时,慈善是给予,是施舍。
但当多萝西娅选择成为“平庸”的贤妻良母,一心一意为另一个人而去生活时,她已经意识到,真正的善不是高高在上的施舍,不是带有功利性的远大计划,也不是普度众生的诺亚方舟,而是深入众人、深入生活的援助,是独立的、渺小的。她拥有大笔的财产、新农舍的图纸和广施援助的心情,却恍然发现“我根本干不成我要办的事。我的任何计划从来没有实行过”。青春的热情又像潮水般涌来,冲破了阻挡她的一切障碍,她终于大喊道:“我对贫穷根本不在乎,我恨我的财产。”
詹姆士想让多萝西娅成为一位女王,西莉亚想让她成为一位绅士的太太,米德尔马契人不管多萝西娅做什么都不能停止荒唐的非议,但是多萝西娅知道,慈善不是一种壮烈的行为,慈善是平淡的,也因此而趋近于至善。
固执会让一个人走很多弯路,但好在充分的主见精神也使其始终能够保持自我。
她的行善终其一生也没有让她青史留名,但艾略特说得多么好:
“她对她周围的人的影响,仍然不绝如缕,未可等闲视之,因为世上善的增长,一部分也有赖于那些微不足道的行为,而你我的遭遇之所以不致如此悲惨,一般也得力于那些不求闻达,忠诚地度过一生,然后安息在无人凭吊的坟墓中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