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北的雪在今年来的格外早,往日里深秋时便已落尽的杨树叶子我昨日还见了几片,就挂在这不深不浅的雪景中。杨树非是此地原生,乃是数十年前自意大利引进的。我离乡几年,梦里常见的却是这漂洋过海的意杨,此时见到实物,禁不住快步上前,捡起地上一片枯叶,叶子只有巴掌大小,早已不复翠绿,但叶脉仍然清晰可见,似乎在告诉你,它从早春至隆冬的漫长一生。意杨长势极快,木质尚佳,养活了此地数千口人家,这其中自然也有我幼年时的读书入学、吃杂玩耍的款项。
幼时曾同堂哥栽种过许多种树苗,有樱桃树、柿树、杏子、李子等等,自我手中成活的却只有杨树。现在想想,那是因为我幼时极小气,气不过大人说哥哥比我能种树,常夜里跑去偷偷浇水,年幼不知水的多少,又逞着一颗好胜心的缘故,也真是好笑的紧。
淮北此地地势平坦,四周无山遮挡,故四季多风,于是这深冬时节便冷的分外刺骨,恰好一阵寒风吹来,让我回过了神,于是紧了紧外套,自树下走了出去,道路两旁的田野铺满了连下几日的积雪,让人想起“银装素裹”这个词,路还很长,便乘兴背起了幼时熟记的《沁园春·雪》。“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淮北的雪没有诗词中的瑰丽雄壮,不似南方,也不似更远的北方,别有自己的一方风味。南方的雪太薄,轻轻一踩就见了底,淮北以北的雪则太厚了,用力踩也感受不到厚实的土地,只有此地不厚不薄,轻轻踏上去,听见雪花被压的吱呀吱呀声,再看看田野里星星点点冒出头的青绿麦苗,心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欢畅之感。
自马坡右转只百米左右,公路便止住了,去往村中的土路原本非常难走,此时积雪铺陈,掩住沟壑,倒也轻快几分。沿雪中行人脚步,积雪渐重,但每隔三五里路,可见村落分布处,便少有陈雪村中。村中房屋多是瓦屋,偶尔零星的二层楼房也已有近十年的斑痕,屋子门前常堆有草垛,平日收集的干燥树枝则堆在墙角处,混着秋收晒得干瘪的玉米穰子,预备成整个冬天的柴火。在往前走,家中老屋便越来越近,春天离开时,路上的尘土印不出我离乡的路途;此时,积雪却刻下我蹒跚的脚步,想说一声风雪兼程,却没有多远的路。我不敢走的快捷,到了村庄南部河谷,还是气喘嘘嘘,我寻着了几根杨树的断枝,掸去上面的积雪,背身了下来,却不小心被风迷了眼睛,眼眶中的泪珠,一下子涌了出来。这寒冷的冬雪夜里,年过古稀的老人,生命的烛火已是忽明忽暗了,稍不留意,便有熄灭的危险,为人子女者应当小心留意啊!
呆坐半晌,天色已近傍晚,灰色的明度自天空的东边一点点蚕食而来,夕阳的余辉落下一点红霞的的影子,连成一片,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巨兽,股股寒风似鼻息,催着我继续前行。再次上路,我的脚步加紧了不少,又不多时,家已经近在咫尺。我轻轻推开家门,看见母亲围着前年舅舅送的格子围裙站在灶台前,额头的汗珠细细密密,被昏黄的瓦灯照耀着,好似金黄的珍珠列饰于额前。父亲则坐在锅门处往灶台里添柴,我进里屋问候了一声爷爷,放下行李,接过了父亲的工作,灶台里的火焰将父亲的脸烤的红红的,手上满是树枝沾染的碳黑,他径直去打水洗漱了。一坐下来,滚滚的热浪便扑面而来,明晃晃的火焰将我的身影投在身后的墙上,我捡起一根干瘪的裂开了口子的树枝投进灶台里,树枝经过整日整日阳光的曝晒,燃烧时极易发出一种沉闷的爆炸声,就像埋在地下里的炸药爆炸后掀开在其上方的泥土时的声音。我幼时馋嘴,为了讨上几口鲜味,常在灶台前打转,一来二去,也就爱上了这声音。这冬雪夜里,瓦屋遮蔽了屋外的寒风,我坐在墙角的灶台边,静静的看着树枝燃烧,发挥它最后的光与热,思绪又回到了几天前的为小爷爷守灵时的所见所感。
爷爷兄弟两人,弟弟于几日前故去,奠礼摆在在临县村里的老屋中。说是老屋,其实也只有二十余年的历史,我仍然记得爷爷说起当时兄弟二人一砖一瓦盖起房子的喜悦与风光,再去时,房屋与人却皆是凋零不堪,村子里的房子年年渐空,只留着一些老弱幼妇,期待着每年一次的团圆,若是在临近县镇上寻着住处,将老幼接了去,那村落便真是空了起来。无人居住的庭院里藤条野草肆意生长,侵蚀院墙,整个庭院便显出一股荒凉破败的感觉,偶然见到的几处人家,也多是巍巍老人,对比起夜间灯火通明的城市,这星星点点的村落烟火似乎即将凋零了。守孝的那几天夜晚格外难熬,亲朋家属齐聚本是难得的喜事,那时却无人说话,我受不了灵堂前的静默,在夜里走出来透透气。乡下的夜空中繁星显得格外明亮,门前即是祖辈们劳作了一生的田地,这小小田地哺育了无数代的生命,生命也终将归于它。望着这乡野里的苍茫天地,我张开口想呐喊些什么,却什么也没喊出来,寒风灌进了我的喉咙,让我沉默着。我又回到了老屋里,屋里仍然静默,但我感觉到了温暖。
灶台里的火焰即将熄灭,母亲准备好碗筷,又催了催爷爷,看我仍呆坐在灶台后,忙催我去洗手,准备吃饭。我回过了神,丢下手中的树枝,洗漱后,拿了一瓶绵香白酒出来,让母亲温了,乘着这雪夜,我要同他们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