蜗牛的春天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加【不一样】主题写作之听感篇

图片来自AI盗梦大师


像是炮竹缩小很多倍的绽放声;又像是春蛇脱皮的窸窸窣窣声;更像是昆虫爬行时,身体与细沙的静谧摩擦声。

手指从脖颈开始游离于胸前与冒着热气的肌肤纠缠,每一寸都开出绵密的泡沫,泡沫在揉捏中破碎,绽放出一朵朵栀子花的香气。花洒被打开,胡丽丽在一片哗啦啦的氤氲中睁开眼睛。昏暗的灯光下,一团黑乎乎的小东西在窗台上蠕动。天黑前下过雨,老旧的小区外面有几棵更老的树,它是被风吹进来的。这只蜗牛背上的壳并不轻,只要一阵风,它就有可能摔落在任何陌生的地方。雾气让玻璃变得湿润,它每一步都更加吃力,如果它一不小心滑落,就会被冲进厕所,掉进永无天日的深渊。

胡丽丽伸出手刚碰到蜗牛湿冷的壳,条件反射地缩回了手,她贴近窗户,第一次靠近一只蜗牛。它弓起几乎透明的身子,伸出长着触角的头往前匍匐,后半截拖着壳的身子跟着蠕动。它行动得很慢很慢,不知道它会不会关心它现在的处境、在不在乎这个世界究竟有没有出口?

胡丽丽叹了口气,忍住恶心捏起它的壳,把窗户扒拉出一条小缝,将蜗牛放了出去。一丝混杂着泥土腥气的寒意扑在脸上,她打了一个冷颤。

“喂,里面的人能不能快一点,等了二十分钟了!”

门外的人捂着肚子第三次来敲门,胡丽丽闭着眼睛享受着最后一丝洒落的温热,像海浪一样冲撞着肌肤上每一个贪婪的毛孔,将上司的不满、同事的讥讽、客户的轻蔑以及早春的寒意,通通冲进脚旁那个看不出年份的马桶。逼仄空间里那股常年夹杂着天南地北、雌雄难辨的气味也消散了许多。胡丽丽擦干身子,套了一件体恤,将泼墨似的黑发裹进毛巾,小心翼翼地打开门,瞬间门外的冷空气撞进尚未散退的雾气,早春的栀子花在女人光洁的肌肤上盛开,夜色将纤细的胳膊和圆润的双腿染出柔光。敲门的人愣了一下,眼睛泛出异光,那是野兽饥饿的信号。胡丽丽赶紧护着胸前的凸起、低着头与那人贴着肩膀而过,头发上垂落的水溅进那人的脖颈,胡丽丽甚至听见一颗慌乱跳动的心脏。

关上房门,胡丽丽终于呼出一口气。床上的麦小希好像已经约上了周公,二十多分钟前,他还嬉皮笑脸地拉着胡丽丽说“做完再洗呗。”

胡丽丽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吹风机开了最小档,吹风机发出憋屈的“呼呼”声。她背过脸坐在并不宽敞的床沿上,面对着从二手市场淘回来的梳妆台,生怕压着那个侧躺的人。谁知镜子里那人突然诈尸般坐了起来,从背后揽着她的腰一把拉进怀里,摸着她湿漉漉的脑袋,接过她手里的吹风机开到最大档。他的手指插进她的湿滑,享受着她千丝万缕的缠绕,惹得她发出“咯咯”笑。

“你就没个正经,上了一天班还不累?”

“本来挺累的,但你这个样子,老子根本没办法正经啊!”

麦小希一把扯下吹风机的插头,朝床头一扔将胡丽丽压在身下,一头埋进胸前柔软的波浪中,他变成了一条凶猛的蛇,吐着信子从胡丽丽微微跳动的脖颈游进锁骨、滑过深邃的山沟,最后卷住山巅最娇艳的两颗红豆,涟漪在肌肤碰触的间隙荡漾。胡丽丽捂住已经无法抑制的呻吟,热流奔腾着包裹住他的冲撞,木床“吱吱呀呀”地摇晃,随着麦小希的节奏兴奋地撞击着那堵并不怎么厚实的隔墙。正当麦小希要将胡丽丽冲上天堂的时候,隔墙被人猛锤了几拳,将正在起飞的两人捶落下来。

“操!有完没完,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他妈有女人是吧?每晚都不消停!”隔壁的声音沙哑又尖锐。

“你他妈听墙根有完没完……”麦小希一句话没说完,就被一只湿润的手堵了。

“算了,别理他。”胡丽丽想着刚洗完澡走出来,两人擦身而过时那人的眼神,心里很不舒服。

“这人跟发情的公狗似的,上次他还捶主卧那对夫妻的墙,还有一次,他对门小姑娘门没关紧,他还扒着门缝往里瞧呢。”

“春天来了,没办法。”

“嗯,春天来了。丽丽,再忍忍,夏天就好了,夏天就能交房了。”麦小希撑起身子从床头柜摸出香烟和打火机。

“到时候墙要刷成浅灰色,柜子和门要白色,然后弄个两米的床。”胡丽丽侧着身子缠绕在麦小希的背上,梦呓似的呢喃着,微弱的火光在黑夜里闪了两下,胡丽丽缠得更紧了。

麦小希扔掉火机,吐掉还未点燃的香烟,反着手臂摸了摸胡丽丽肚皮说:“嗯,我们很快就会拥有属于自己的家。”




走出家门才发现,整个世界比昨晚更潮湿也更模糊了。路灯将道路拉出长长的光晕,撑着伞的人们踩碎了清晨的宁静,他们呵着气,将各种各样来不及做完的梦,一股脑挤进了公交车然后又被推搡着梦游般涌进了地铁。

胡丽丽和麦小希被两条相反的线拉开了距离,各自手里还攥着来不及吃的包子和豆浆。胡丽丽眼尖,在车下就瞄准了一个座位,屁股以最快的速度占得片刻安宁,她装着没看见面前抓着扶手摇晃着的老人和孩子,埋着头刷起了手机。

亘太地产暴雷了,宣布负债2.7万亿,与亘太合作的建材公司纷纷停止供货并要求赔偿,这意味着亘太全国多处在建楼盘都得停工。胡丽丽抬起头看了一眼周围,发现这些平时几乎面无表情的人们突然变得生动起来。她忍不住想,这节车厢里有多少人买了亘太可能无法交付的期房?这时候,微信响了起来,是麦小希发的信息。

“丽丽,你真牛!当时多亏听了你的才没买亘太的房子,果然听老婆话能大发,嘿嘿。”

胡丽丽轻笑一声没有回复。其实当时没买亘太仅仅是因为太贵,担心还款压力更重而已,后来亘太房子降价了不少,麦小希还跟她抱怨过几次,谁也没想到亘太这样的大企业也会突然倒塌。不过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变幻莫测,还好她和麦小希的房子很快就能交房了,等拥有了属于他们的家,一切就都稳妥了。

工作本来也是稳妥的,走进公司进入属于自己的格子间,打开电脑寻找目标客户、打电话。无需多高的推销技巧,反正她毕业后就来了这家公司,不咸不淡的长期客户也有那么几个,完成月目标任务肯定不成问题。但是从一半个月前,未来就好像开始了变数。公司来了两位重点大学的应届毕业生。上面的意思就是为了腾出两个位置,下个月就得裁员,业绩作为重要的权衡依据。

胡丽丽看着前面两位新人忙碌的背影,想到自己刚进公司时的冲劲,同为重点大学高材生的自己,那时候入职可比他们两个更为风光,想着一年后升组长,三年后升主管,五年后怎样也能够当个部门经理。如今五年过去了,她依然是个小组长。

电话响了,这个号码在上个礼拜就开始响了,在五年前也曾响彻了胡丽丽的手机。是胡丽丽大学时的追求者,早在一个礼拜前,胡丽丽就弄清了他现在的状况,他刚从北方城市调到本市,上市公司的区域经理,他手里的人脉资源都可以成为胡丽丽的业务目标。但是,如何让一个曾经被自己拒绝过的人为自己所用呢?当然不能假装热情地去乞求。拒接他的晚餐邀约一个礼拜,只是为了他得到回应时的加倍喜悦而已。

等同事走得差不多后,胡丽丽来到更衣室打开了自己的衣柜,取出一件黑色的丝质连衣裙和一双黑色高跟鞋,这条裙子被横叠着搭在一个木制衣架上,挂在柜子最深处,就像它本身就长在这里一样自然,它等了很久,她也等了很久,久到胡丽丽即将成为人妻,但就在被她触碰的瞬间,它又活了过来,成为一个拥有使命的幽灵。穿上这个幽灵,看着镜子里身形妙曼的自己,她抬起头、挺起胸脯。从这刻开始,她的心里必须暂时腾出一块空地。

她披上风衣踩着高跟鞋走出公司的时候,脸上已经有了妆容,长发被放了下来,披在脑后在风中飞扬,摇曳的裙摆和大衣摩擦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余光中她好像瞥见角落有一个黄色的影子正在看着自己,她心虚地提了提裙摆,走向一辆奔E。一个黑瘦的男人满脸笑意地为她打开了车门。即便男人已经刻意拾掇了,但站在胡丽丽旁边的他依然矮了半截头。他并不是矮,他只是腿短,胡丽丽想到这忍不住“噗嗤”一笑看向男人,男人的身影在她眼眸里慢慢变得高大。夜色很合适宜地垂下来,城市的霓虹流动成一片海浪,装载着她和男人的车子在海浪中颠簸着。



胡丽丽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她很少这么晚回来,但有很多个夜晚她为了帮麦小希热饭会等到这个点。整个晚上 ,麦小希都没给她打过一个电话、没发过一条信息。这种情况并不多,只是近一个月频率有些高,她不在意也根本没必要在意这些细节。毕竟,他的工资都存在了她的账户里,等到夏天房子一到手,他们就立马领证,毕竟在青春的蹉跎中,他们早就长成了彼此的血肉。

推开卧室门的那刻,胡丽丽却并没有想象中平静,满屋子的酒气熏得她作呕,心中腾出来的那块空白,瞬间又被潮湿的出租屋、斑驳的墙壁、污黄的马桶还有眼前倒在呕吐物中的麦小希填满了。她脱下黑色连衣裙,装进一个袋子准备明天提去洗衣店,换上松松垮垮的棉质睡衣,从梳妆台抽屉里随手拿了一个橡皮圈绑起头发。将麦小希扒拉着趴上房间唯一的沙发上,她从浴室兼洗手间打了一盆热水,忍着呕吐替麦小希擦拭着脸上和身上的秽物。将麦小希和房间都收拾干净后,已经是凌晨三点。疲倦朝她张开嘴,一口就将她吞进跌宕起伏的梦中,她来不及思考也来不及挣扎。

她躺在一片青草地,皮肤被草芽柔情地摩挲着,她痒得忍不住咯咯乱笑。她睁开眼,满眼棉花糖般的云朵低低地垂下来,她试着伸出手就摘了一朵下来。她坐起身才发现自己浑身赤裸着,这时候,树林里传来嘈杂声,她焦急地寻找可以蔽体的衣物却一无所获,而声音越来越近,隐隐约约地看见两个人影。这时候不远处突然出现了一座小房子,她想也没想就用最快的速度冲了进去。她刚松了一口气却发现那一男一女两个人影中的男人很熟悉。那对男女来到她刚躺过的地方,女的躺了下去,他们亲吻、彼此抚摸,女人开始呻吟。她气急了,想冲出房子阻止他们却发现刚才的小门不见了,而房子却越来越小,她被完全禁锢。

草地上的那对男女已经脱光了衣服,男人伏在女人胸口呢喃着“丽丽,我爱你。”女人呻吟着抱着男人的头,挑衅地看向她。

她恶狠狠地望着男人身下那个正在兴奋着扭曲的陌生女人,大声喊着“小希,我才是丽丽,我在这里。”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急哭了,不顾一切地顶着背上的庞然大物朝那对狗男女爬过去却听见男人说“丽丽,你在看什么呢?”女人呻吟得更厉害了,她在一片奔涌的浪潮中喊着“那有一只大蜗牛!”

“丽丽,你怎么了?”

胡丽丽猛然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麦小希怀里,他的胸膛滚烫,她望着他在曙光中俊朗的面孔,一头扎进他怀中哭了起来。

“做噩梦了?梦都是反的。”

“小希,不要离开我。”

“瞎胡说,我们不会分开的。”

胡丽丽用湿润的脸蹭着麦小希的胸膛,开始亲吻他厚实的胸肌,手也在他硬邦邦的腹肌上画着圈圈。

“别闹,天快亮了,再睡一会儿吧!”麦小希含糊不清地呢喃着,捉住那只不安分的手,将她禁锢在自己怀里又重重睡去。



胡丽丽在争吵声中醒来,她推醒麦小希,两人打着哈欠推开房门,见隔壁的男人为了一把烧水壶正在和那对夫妻争吵。丈夫挎起一个巨大的彩色编织袋拉扯着妻子,说是要赶不上火车了,妻子骂骂咧咧地挎起另一个编织袋,回头再看了一眼住了几年的房子,叹了口气跟着丈夫走出了门。

隔壁男人得意地拿着那把水壶,刚好看见伸出脑袋的胡丽丽和麦小希,冷哼一声:“为了供个房子,抠抠搜搜的,连公用的烧水壶都要顺走,活该!”

见两人没有搭理他继续自言自语:“亘太倒了,买的期房烂尾了呗,说是生活没了奔头,不如回家耕地!让你们这帮韭菜结婚生娃!”说完要还鄙夷地看了一眼麦小希,回了自己房间。

“丽丽,你在想什么?”

回过神来的胡丽丽被一张悬着蒜头鼻的大脸占据了视线。对面顶着一颗大脑袋的黑瘦男人正往她杯子里倒着红酒,他举止优雅、笑容可掬。

“丽丽,月中给你一张大单,考虑得怎样了?”

“王总的饼很难消化啊。”

“那天晚上你竟然抛弃喝醉的我回家了。”

“王总海量不会又喝醉了吧?”

“这么多年了,我到底哪里不如麦小希?”

“麦小希会偷偷用他的生活费给我买喜欢很久的裙子却从不要求我做任何事。”

胡丽丽想起那天帮老王喊了代驾送他回家,他在后座枕在她腿上吹气的样子,就感觉到酒气突然从胃里腾了上来,豪车带来的半点好感也下了头。她当时不停地看着手机也不见麦小希的电话和信息,忍着不耐烦将老王送到他家楼下就回家了。

老王今天打电话给她道歉说再谈一下合作的事情。一想到如果自己突然被裁员了,麦小希一个人既要还房贷又要攒钱装修新房,她就觉得本来不远的幸福又会变得遥遥无期。所以,她还是来了。

“丽丽,再厉害的钓鱼人也得下饵,对吧?”

胡丽丽起身拎起包。

“我比你更了解奋斗有多不容易,你迟早会想通的,我等你。”

胡丽丽没有回头地走出了门,走进阳光里她才感觉有多自在,雨连续下了一个星期,是该天晴了。她此刻就像一个打了胜仗的战士,哪怕只是这短暂的胜利、哪怕未来依然会阴雨连绵,而此刻,她每一个毛孔都自由地向着暖阳、奔向麦小希。

麦小希却好像忘记了答应她去爬山的事情,她等了整个下午,直到乌云再次将她的世界裹了起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也不能很明确地说出来,她感觉到麦小希有点不同了,但他看自己的眼神、半夜惊醒伸出手将她捞进怀里的习惯却一点也没变。她不停地看着手机,还是没有麦小希的信息,她几乎忘了上一次这么等待他的信息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这些年,她习惯了这种各自忙碌的默契,因为她知道这个人或早或晚都一定会回家。

天黑了,他还是没有回家。她那些吸收了阳光养分像战士一样强撑了一下午的毛孔也闭合了,雨像一根根极细、极锋利的剑那样劈开天空,直刺大地,刺入她每一个毛孔,她打了个喷嚏,感觉到冷。

胡丽丽睁开眼睛时已是晚上十点,她是被隔壁的浪叫声吵醒的,隔壁的女人兴奋得似乎要从手机里跳出来,拼命地喊着“ki mo qi i”、“ya mei de”。胡丽丽愤怒地握着拳头又松开了拳头,起身将房门反锁了起来。即便将手机音乐开到最大也无法掩盖隔壁男人的独自狂欢。不知道过了多久,对面才终于消停下来,她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等她再次醒来,她终于躺进了那个熟悉的怀抱里,只是那个胸膛不似往日的滚烫,她似乎还听到一声叹息,她枕着那个胸膛嗅着熟悉的气息说“小希,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再晚都会回来。”

她笑了笑在他胸口亲了一下继续做梦,他好像还说了一句什么话,只是她已经响起了鼾声。



胡丽丽失业了。她拖着两条腿回到巴掌大的房间,进门的时候好像看见隔壁的男人挽着单间的女孩正要出门,他们好像跟她打了招呼又好像没有。

麦小希还是没有回来,她第一次渴望麦小希能回来得晚一点、再晚一点。她无法面对即将一个人承担未来压力的麦小希,更害怕向他哭诉自己如何像一条狗一样被效力了五年的公司扫地出门。她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却没想到这么快,也没想到偏偏今天,麦小希回家的速度也很快。

她听见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门锁被一圈一圈扭动的声音、门被推开的声音。她胡乱地抹了一把眼泪睁开眼仰视着麦小希突然停顿笑意的脸,她这才发现他的头发乱糟糟的,像是被风吹了一天的样子,他的胡子也长了出来,憔悴得让她有点陌生。当他蹲下身来捧起她的脸,担忧地看向她的时候,这张脸又变得熟悉起来,她哇地一声哭出了声音。他没有开口,只是将她搂进怀里轻轻拍打她的背,等她平静下来才再一次捧起她的脸,还是没有开口。

“小希,我失业了。”

他依然没有开口,只是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眉头皱了一下显得更加憔悴了。他揉了揉鼻子,脸上恢复了一丝笑意,终于他还是开口了:“别担心,还有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胡丽丽双手攀着他的脖子亲吻他,他愣了一下回应着她。或许他明白,此刻没有什么比两具肉体来一场酣畅的缱绻更能让她安心。她像一条蟒蛇一样卷着他,两具身体渐渐重新炙热。他陷入了她,将她所有的疑惑、委屈转化为浓烈的爱意注入了她。她安静下来,松开了将他背部抓出血迹的双手。在她挛缩着的最后一秒,他听见了自己手机振动的声。

他说:“你讨厌烟味,我去阳台抽根烟吧。”

她没有阻拦,虽然她刚才也听见了那不合时宜的振动声。她还隐隐约约听见他的声音很急,她能想象到他此刻边接电话边回头看着正在咯吱咯吱裂开一条缝的房门。

他挂断了电话走进来穿起外套说:“公司临时加班,我得出去一趟,你不用等我,早点睡。”

她还是没有阻拦,只是觉得他的脸突然之间又变得陌生,也更加憔悴,她点点头起身反锁了门。十分钟后,她又爬了起来,穿上外套拦了一辆出租车没入夜色。

如她所料,麦小希的公司大门紧闭、一片漆黑,她却比自己想象中更加平静。她预感她的未来正在悄悄发生改变,所以此刻她所有的选择都必须无比平静,如果未来已经被改变了,那她此刻所做的一切都是注定的。她已经失去了工作,这是对于过去的她来说再糟糕不过的事情。她听说,一旦不好的事情开始发生,就会产生连锁反应。她再次望了望他一片漆黑的公司,心里有了答案。

胡丽丽忘了自己是怎样回家的,当她打开大门的时候刚好看见单间女孩将笑嘻嘻的隔壁男人推出了自己房门,男人看见胡丽丽空洞洞的双眼也没有继续再纠缠女孩,只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着看着胡丽丽,破天荒地说了一句:“姐,你回来。”

胡丽丽木然地点点头,嘴角牵动了一下推开自己房门。男人突然喊住了她说“我看见你男人提着保温瓶走进了人民医院,他……”

胡丽丽嘴角牵动了一下,没有等男人说完话就走进了房间,啪的一声关紧了门。她比谁都清楚,麦小希在这座城市没有亲人,就算他亲人生病也会去他们本市的医院,因为他堂哥就是他们当地最好的医院里面的主任医生。以他的性格,就算是同事和他那两个猪朋狗友也不可能让他打包食物去医院,还大半夜地陪护。

胡丽丽又梦见自己变成了蜗牛,她在一片杂乱的树林里艰难地爬着,一个顶着硕大脑袋的黑瘦男人正在追赶着她,她无路可走,那人一把将她抓在手心,开始剥她背上厚厚的壳,她尖叫着护着自己柔软的身体,她挣扎着从高空坠落,一只手接住了她将她搂进熟悉的怀里,她醒了,三秒后她挣开了麦小希的怀抱侧躺着背对着他,默默地哭了。她好像听见了他也翻了个身,他们背对着背没有言语,一夜无梦。

她知道身旁的他正在远离,装满与她无关的秘密,渐行渐远。



仅仅又过了一个月,麦小希就开始夜不归宿了,今天只是开始,他第一次违背自己的诺言:“再晚我都会回家,因为我知道你在等。”

胡丽丽已经不记得他究竟是从哪天开始整天不再给她打电话、发信息的,是她第一次上了老王的豪车那天?还是更早?哪怕她半个小时前给他发了一条信息“我发烧了。”他依然没有任何回应。想起曾经,她只是喝了凉水肚子疼,他就在深更半夜跑几条街只为给她搞到止疼药;她只是说想吃他老家的咸菜,他就会在周末瞒着她来回坐上四个小时的高铁,像个讨糖吃的孩子那样抱着一坛子泡菜突然出现在她眼前。

曾经两个人享受了多少甜蜜,此刻就得独自咽下多少痛苦。失业以来的这一个月,裹着她整个世界的乌云就好像再也没散开,没有一丝光再能让她的眼睛闪烁,她甚至都听不见自己任何心跳,有时候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依然活着,或者早就成了一副死掉灵魂的躯壳。

她不可以就让自己这样死掉,烂死在依然漫长的生命里。如果她的世界没有光那就亲手撕开黑暗;如果爱情已经变成一具腐烂的躯壳那就亲手了结它。胡丽丽颤抖着手拨通了麦小希的电话,她第一次那么吃力地拨通了这个她曾经以为永远也不会分离的男人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他还是接通了,她没有开口说话,他也没有,只有呼呼的风声刺痛着她的耳膜。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说:“今天早点回家,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和你说。”

没等他开口她就挂断了电话,然后又是漫长的等待。

第二天中午他总算出现了,他说:“丽丽,抱歉,我太忙了没有看见你的信息 ”

她淡淡地笑,眼睛却已经模糊,他背过身锤着床,她笑得更厉害了,笑自己分不清究竟是要了结还是向他乞求,乞求他再像以前那样紧张她、关注她;也笑眼前这个男人太过虚伪,哪怕不爱了也不敢面对曾经深爱过的恋人。

“小希,我们分手吧。”

他一动不动,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他坐在床沿上像一块石头。

“我好累,我们分手吧,也许分开你我都轻松。”

他还是一动不动,胡丽丽只是说完一句话的时间而麦小希却像已经独自坐完了这辈子,久得胡丽丽怀疑他也许本来就是一块石头,所有的甜蜜过往都不过是自己的幻想。

“好。”他依然没有回头,只是缓缓站起身,走了出去。

胡丽丽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觉得屋子空了,她也空了。盛春被关在门外、阳光被关在门外,就连风雨也静默了起来。

麦小希发了一条信息过来,没有质问没有挽留,只是短短的两句话就将他们之间唯一的链接切断。30年贷款的房子归他,卡里的钱折成胡丽丽那份首付给她,他就不再回来了,这破房子里也没有他再需要的东西。

胡丽丽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关了整个春天。立夏的那天老王的豪车停在了楼下,他笑得像个哈巴狗一样给她忙前忙后。出门的时候,几个警察闯了进来,在她和老王的面面相觑中,踢开了隔壁男人的门将他铐了出来,男人几天时间便瘦得像个鬼。

鬼一样的男人在一片吃瓜群众鄙夷的目光里尖叫着:“放开老子!谈了几个月她娘的毛都没摸着一个,好不容易爬上她的床,她要告老子强奸!”

警察为了尽量不让他扰民,几乎是架着他下楼,他还在朝邻居嚷嚷又像是朝自己自白:“非要老子买个房子写她名字,老子说给两年时间,她又哭又闹还骂老子这副德行这辈子就只配打飞机,老子一气之下弄死了她,该!”

胡丽丽突然惊出一身冷汗,这才发现单间女孩几天没出现了,隔壁男人房间也没有动静。好像几天前,她在浑浑噩噩的梦中听见他们在争吵,也只是一会儿就安静了,没想到发生那么恐怖的事情。

“丽丽别怕,以后你再也不用住在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了。”

胡丽丽没有丝毫挣扎,任凭老王将她唯一的那口行李箱装进了他的豪车,也将空荡荡的她装了进去。她打开车窗最后一次回头看那栋将她困了整整三年的破旧楼梯房,刚好看见被警察铐住的男人还在挣扎,他看见胡丽丽钻进豪车像是受了刺激突然恶狠狠地冲着后视镜骂着:“都是婊子,上床的时候喊得那么爽,你男人爹病了、失业了你他妈就跟别人走了。送外卖的怎么了,不配上你吗?”

老王赶紧关上了车窗将那个疯子的污言秽语关在了那个乱糟糟的世界,也将胡丽丽的过去彻底隔绝。在车窗最后留出最后一丝缝隙的瞬间,她在人群中看见了一个穿着黄色外卖服的身影。她正要回头,老王一脚油门将她拉了回来。

胡丽丽的脑海里闪过一些稍纵即逝的片段,一瞬间笼罩在她头上几个月的乌云突然消散了,即便隔着防晒玻璃,她依然觉得阳光刺眼。她拿起电话按了一串数字,犹豫片刻却没有勇气拨过去;她又删删写写地编辑了一条长长的信息却依然没有发出去。一切都太晚了,可能在几个月前她第一次穿着黑色连衣裙、踩着高跟鞋走进老王的豪车那天开始,未来就已经被改变了。只是麦小希的骄傲让他不动声色,他也曾试图将她抓紧,想要以笨拙的方式尽快为他们铺好前程、给她一个梦想中的家。

可惜她明白得太晚了!她再也无法抑制地放声大哭起来。

“丽丽,别回头,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



又是一个盛春,午后的阳光将满院子里的植物照耀得生机勃勃,栀子花正在枝头绽放,蔷薇爬出一道绚丽的拱门,两只布偶猫在草地上滚来滚去,一个牙牙学语的女婴捉住其中一只,吃力地想要抱起布偶,却被它绊倒、压在那团毛茸茸的肉球身上,肉球委屈地“喵喵”惨叫着,惊动了这栋漂亮别墅里的女主人 ,女人走了出来,即便穿着睡衣睡裤也依然能看得出窈窕的身段。她抱起孩子说:“楠楠又欺负小猫咪,不乖哦!”

女婴拼命挣脱母亲的怀抱要去抓猫。

女人笑嘻嘻地将女儿搂在怀里说“给楠楠洗白白,等爸爸回来吃晚餐哦 。”

保姆从她手里接过孩子带进了浴室。她懒洋洋地爬着楼梯走进卧室,推开门是浅灰色的墙、白色的衣柜和门窗,她倒在一张二米大的床上,陷入柔软中。这时候门铃响了,她跑到窗口望向正在按门铃的一个黄色身影,这个有几分眼熟的身影让她怦然心跳,她将头探出窗外努力想要从高处看清他的脸,待看清之后,他失望地关上了窗户。

丈夫突然打来电话说,晚上不回来吃饭了,她毫无波澜地说好。她刷了一会儿小视频、打了两把游戏就将手机扔到一边,再次陷入柔软的大床里。保姆在门口喊了两遍太太吃饭了,见她没有回应也就没再打扰她。半梦半醒中,她仿佛看见窗户上正爬着一只蜗牛,她再次变成了那只蜗牛,背上重重的壳。氤氲中像是麦小希在朝她招手,渐渐地他的面容清晰了起来。

他说:“丽丽,我们都把背上的壳剥掉吧,我没办法拥抱你,用假如的未来束缚我们的现在,真是太笨了。”

她说:“好的,小希,我们被那个破房子浪费了太多青春,不如我们就珍惜此刻吧,哪怕片刻!”

她在湿漉漉的枕头上醒了过来,醒在一片漆黑中,像是醒在了梦里,又像是醒在了未来,仿佛刚才那一片灿烂的眩晕才是属于她的现实。

她随手拿起电话看了一眼已经是凌晨三点,丈夫如她期望那样依然没有回来,也没有未接电话和未读信息。她猜女儿此刻已经躺在婴儿房,躺在保姆的怀里睡得很香。

她伸了个懒腰,扬起脖子,手指从嘴唇开始,指甲划过脖颈,那只手便失去了知觉,恍惚间变成另一只强壮有力的臂弯将她紧紧搂住,然后解开她胸前睡衣的纽扣,褪掉睡裤,她轻轻呻吟、颤抖,然后再次掉进跌宕起伏的梦中。

他们终于剥掉了彼此的壳,赤裸着、透明着,毫无羞耻地、无比安全地做爱、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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