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早上,时一睁开睡意朦胧的眼睛,看见眼前男子,惊愕得说不出话。
“醒了?”男子走近半步,“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你,你怎么在这?”
“司法大人要和我们一起生活啦!”未待白兮开口,时银子不知从哪里蹿了进来,抢先说到。
“什么?”是不是她睡迷糊了,怎么听不懂他们的话。
“组织前几日便下达文书,你怎么一副什么也不知的模样?”白兮蹙眉。
时一像是想起了什么,大喊一声啾咪,“文书拿来!”
一根羽毛从啾咪身上落下,顷刻散作细碎流光,组成一行光华熠耀的文字:
“鉴于掌柜时一屡次无视组织规矩,多次任务失败,业绩奇差,特派司法白兮前来监督帮助,望其早日步入正轨,提升业绩。”
“这!怎么回事?啾咪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一一,这文书你早就看过啦,是你喝了烂醉,给忘了吧!”时银子及时护住啾咪,才免遭时一毒手,“看看文书下方,显示已读呢。”
“啾!”啾咪附和一声,表示抗议。
她隐约想起几天前,啾咪确实销来了一份什么组织通知,她正喝得兴起,瞄了一眼完全没放心上,不料竟是这天大的事!
“这监管任务派个小役来干不就得了,司法大人日理万机,怎敢劳烦您!”时一谄笑,试图把白兮打发走。
“时一大人怕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吧?堪称组织三绝之一的酒鬼时一,岂是普通小役能监管的。”白兮不为所动,语气理所当然。
组织有三绝,酒鬼时一,绝情白兮,千面幻颜。三人在组织里都是传说一样的人物,无人敢招惹。
“这什么三绝又不是我想当的。”时一噘嘴小声嘀咕。
“司法大人,要不随我去熟悉一下当铺?”时银子试图把白兮带走,不然时一要发难了。
白兮微微点头,随时银子出去了。
“组织的魔爪还是伸到我身上了,我再也不能当一个快活小掌柜了!”
“啾~”啾咪落在时一肩上,安慰她事已至此,节哀顺变。
那边,时银子和白兮在一眼看完的当铺来回溜达,时银子扯了扯白兮的衣角,仰起圆乎乎的小脸道,“司法大人请不要见怪,一一并非不欢迎你,只是习惯了无人管束,自由自在。”
白兮侧目,看向时一房间位置,“我又岂会怪她。”
“司法大人你说啥?”白兮声音太轻,时银子听不清。
“啾~”啾咪飞到时银子肩上,无奈地梳理一下羽毛。
“又喝酒去了?”时一那家伙又偷溜去喝酒了,还找什么心情不好的烂借口。
酒馆里,时一喝得满脸通红,举起空酒壶,“小二,再来一壶!”
一猥琐男见时一喝得烂醉,摸到她身旁,想伺机占便宜,当那只肥大的手摸上时一肩上时,没想到看似喝醉的时一猛地擒住猥琐男手腕,丝毫不给人缓冲时间,反手给了那人一个漂亮的过肩摔,干劲利落。
“想占我便宜,省着点!”时一嫌弃地拍着被猥琐男碰到的肩部,想到那恶心的手差点脏了她衣服,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巨大声响引起众人注意,猥琐男没想到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居然那么厉害,但一群人围观着不好逃脱,于是反咬一口。
“大家别信她信口雌黄,是她喝醉了勾引我,见我拒绝还出手伤人,你们有见过哪个正经人家的姑娘会大白天就喝得烂醉吗?小姑娘不好好在家,反倒到这里……”
“什么!歧视啊!”时一伸手揪起那男子衣领,毫不留情给了一巴掌,“谁规定男人一定要这样,女人一定要那样的!”
“好!说得好!”人群中响起了掌声,一名青衣男子走了出来,“我亲眼看见是那男子想对这位姑娘行龌龊之事,姑娘才出手。”
猥琐男还想反抗,恰好店小二喊来的巡捕赶到,给控制住了,听了青衣男子以及众人所言后,把那猥琐男押走,酒馆恢复了平静。
“谢过公子,为了答谢公子出口相救,请你喝酒!”时一冲青衣男子举起酒杯,一脸笑嘻嘻。
“我反倒要谢过姑娘。”酒杯相碰,男子仰头饮尽杯中纯酿。
“嗯?”时一挑眉,来了兴趣。
“看见姑娘,我见到了那个故人。”
青衣男子看着眼前毫无仪态的红衣姑娘,思绪回到了那个白雪飘飘的早上。
(二)
“可笑至极,谁规定男子要什么样,女子要什么样的!”一抹红影不知从哪窜了出来,挡在了他前面,高昂起小小而精致的脸蛋,像小兽般斥责那个出口羞辱他的店铺老板。
初见她时的情景,他永远不会忘记。
有妖,能口吐丝线,善纺织,所织华锦,轻如鸿毛,历久如新,此妖类法力低微,只能纺布做衣为生,众妖称其为春蚕娘。
春蚕娘多为女性,心灵手巧,所织华锦深受妖怪们喜爱;而男性春蚕往往天资不足,费尽心血也只能织出平平无奇的庸品,最后只能碌碌无为过完妖生。
而他,偏生就是那种从出生便不受待见男性春蚕。
在春蚕一族,男春蚕只能当个杂役,每天按部就班吐出一定数量的丝线,拱手艺精湛的春蚕娘使用。他常在一旁,看着那些在她们手中飞舞的丝线,变成一匹匹上等丝绸,眼神中尽是憧憬。
“只怪你是男性,一辈子都不要妄想织出如此华锦!”那些春蚕娘看到他脸上洋溢出来的羡慕,勾勾嘴角嘲笑。
耻笑,质疑,凌辱,对他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他叹了一气,继续手中的杂活。
他原以为自己也会像其他男春蚕一样,卑微地活着,随着最后一根蚕丝吐尽,漫长的妖生便完结了。
直至有一天,他在妖林里迷了路,看见了一团白光。他听说过白光,是通往人界的入口。妖界有规定,妖不能私自离开妖界,他原想无视直接离开,但还是驻足了,向那团白光一步步靠近,最后跳了进去。
他,想给自己一次机会,织出华丽布匹的机会。如果妖界容不下他,或许,人界可以。
初到人界,他什么都不懂。听说要想在人界活着就得工作,工作换钱才能生存。
他找到了一家织布坊,希望那里的老板能让他留在那里织布。身材微胖的领头人看了看他,眼中流出几分不屑,“我们这里全女工,你一个男人进来图啥?走吧走吧!这里不是你占便宜的地方!”
他没有反驳,或许是习惯了这种恶意,垂了垂头,继续去下一家,但一连走了好几家,都被人撵走。
天空飘下了雪,他伸出了手,冰冷冷的,然后看着那雪在他掌心融化。
最后,他停在了宁漳城中最后一家布坊——织云阁门前,身后是一串绵长的脚印。
“老板,请问你们店请织绣工吗?”其实他也不抱太大希望。
原在算账的店铺老板抬起头,瞄了他一眼,“你?”
他点点头。
“我们这不收男工,一大老爷们跟娘们抢活干!男子汉应该舞刀弄枪,拿着绣花针在女人堆里岂不笑掉别人大牙……”
果然……
他轻笑一下,为何还要自取其辱!
“可笑至极,谁规定男子要什么样,女子要什么样的!”
她就这么出现了,身穿的红色袄子特别鲜艳,像是勇士的战衣,冲到他的跟前,昂起小脸指着那老板便是破口大骂。
“你一个大老爷们开店卖女子的衣裙,也没见你觉得丢脸,织布为何要怕别人笑掉大牙,我看你就是压根儿瞧不起人……”
女子高昂的小脸因愤怒变得通红,但骂那老板的话不带间断,要不是他把她强制拉了出来,估计能骂到天黑。
“你干嘛那么生气?那老板又不是说你。”这女子真的很莫名其妙,这种话他从小听到大,早就不在乎了,她又何必在意呢?
“我说你这人脾气也太好了吧!这也能忍,要不是你拉我出来,我就把他揍一顿!”女子嚷嚷着要回去替他“报仇”,张牙舞爪的模样很是可爱,不经意间,他嘴角染上了笑意,勾勒出一抹好看的弧度。
“你终于笑了。”女子停下闹腾,咧开嘴冲他一笑,“笑起来这么好看,干嘛愁眉苦脸的,这家不要你,就继续再找咯,总能找到欣赏你的人。”
他笑着点点头,告诉她自己会继续努力。只是没有说,刚刚被她骂得狗血淋头的那个老板,已是他的最后一个希望了。
“那我先回去啦,有缘再见!”女子朝他挥挥手,红衣在一片白雪皑皑里显得格外夺目。
(三)
他找了一个无人的地方,口吐丝线,双手舞动……半响,一匹布出现在他手上,他小心翼翼抚摸了好一会,把布捧在怀里。
他想再试一次。
捧着布匹一路小跑,来到织云阁门前,他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正值午饭时间,店里没有生意,那老板腆着肚子在长椅上打瞌睡。
“老板。”没有回应,他加大了声音,“老板——”
老板吓了一跳,从长椅上弹起,“谁在这鬼叫!”
看清了来人后,老板惊慌伸长脖子四处瞧瞧,像是在寻找什么,“江柔不在吧?”
“江柔?”
“那天跟你一起的泼辣姑娘,红衣服的。”老板不耐烦道,而后试探性问,“你们不认识?”
原来她叫江柔,这温柔似水的名字跟她仗义的性子还真不搭。想到这,他不禁嘴角上翘。
“谁在叫我!”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老板扶额,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
“小柔,怎么今天又有空过来,不用帮你娘开店吗?”
“阿娘让我来问问你衣服做好了没?”江柔单手支在桌子上,伸出食指敲了敲桌面,一副女流氓样,“动作麻利点!”
“你不昨天才下的单,哪能这么快?何况是你娘的衣服,当然得多费心思做到最好。”
“怎么就不能?我看你就是人手不够,不够就请人,我看他就不错。”江柔一把拉过他,推到老板跟前。
“这是你织的布吗?”江柔看到了他怀里的布匹,双眸闪出好奇的光芒,“老王你看!”
老板拿起布匹,仔细端详,布匹虽谈不上是精品,手艺倒也称得上不错。他把目光移到那个昨天被他出口侮辱的男子身上,认真打量,难不成是他看走眼了?
“老王,行还是不行,你倒是说句话!”显然江柔没什么耐性。
“这是你织的?”
他点点头。
老板摸了摸唇上那两撇胡子,“明天过来吧!”
他一愣,江柔一手拍了拍他肩膀,“愣着干嘛,老王请你了,还不谢谢老板!”
“谢谢老板!”他大喜,深深鞠了一躬。
“老王,我家衣服的布都用他织的,记住啦!”江柔挥挥手,转身走出店门。
他再鞠一躬,也跟了出去。
“不错呀,懂得拿成品给老王看。老王这人虽然狗嘴吐不出象牙,但还是惜才之人,你只要好好干,他不会亏待你的,要是他刻薄你,告诉我,我替你讨回公道……”女子还是如同初次见面般,活蹦乱跳,一个劲说个不停。
“你们认识?”他想起江柔骂老板的情景,实在不敢相信两人相熟。
“岂止认识,老王还想做我爹!”江柔摊摊手,露出一脸无奈,“别说他了。”
“谢谢你,又帮了我一次。”他感激向江柔深鞠一躬,不料对方大笑起来。
“你这人怪有意思的,老爱鞠躬!”江柔捂着肚子,眼角笑出泪光,好不容易才止住,“对了,认识那么久,还不知道你名字呢?”
他摇了摇头,“我没有名字。”
江柔略微惊讶,却没有显于脸上,谁都有难言之隐,或是不想提及的事情。
他低下头不作话,他们蚕族,只要女性春蚕娘才会得到族长赐名,而男性,连代号也不配拥有。
“没有名字生活起来不方便吧。”江柔侧目,“不如我帮你取个名字。”
“就叫阿锦如何?你织出来的布锦如此漂亮,阿锦这名最适合你不过了!”江柔思考一会说到,眼里带着期待。
她说他叫阿锦,她说他织的布很漂亮……
忽而,他心里荡起层层涟漪,四周仿佛变得流光溢彩,鼻子感觉有些酸楚,他拼命点着头。
“你该不会是哭了吧!”江柔把脸凑近,伸出手指戳了戳他。
“才,才没有。”这姑娘不但不温柔,还很不会察言观色。
不过,他莫名的很喜欢。
(四)
店铺老板果然如江柔所说,虽然嘴上不饶人,但非常重才惜才,他看得出阿锦热爱纺织,而且是个好苗子,只要悉心栽培,假以时日定能成为优秀织绣师。
阿锦也不负老板所望,仿佛长在纺织机上一样,天天不是专研纺织工艺,就是学习新的刺绣花色。一天天过去,丝线在他指尖行云流水,如同跳舞一样,他终于成为了自己曾经羡慕的那一类人。
阿锦知道,这还是得亏于他是春蚕的缘故,虽然男春蚕的纺织技术在蚕族平平无奇,但在人界却足够了,加之他的丝线,无人能敌。
慢慢的,阿锦的名声起来了,城中人都知道织云阁有一位新的织绣师,是个男子,手艺精湛,织出布匹华美至极。
“阿锦,太好了,越来越多人喜欢你织的布了!”江柔冲他一个劲笑,眉眼弯弯。
“若不是你,我不可能来到织云阁,更不可能有今日。”
“才不是,若没有我,阿锦还是会被其他人发现,你的手艺那么棒,不可能被埋没的。”
“江柔……”“阿锦——”
两人同时脱口而出。
“你先说吧。”阿锦把手伸入袖中,握住里头那条红色手帕,他花了许多心思做给江柔的,希望给她一个惊喜。
“你看看能不能帮我织出一条一模一样的手帕?”江柔拿出一条白色手帕,款式简洁,角落处绣有一片竹叶。
“这是?”
“叶公子的。”
那日江柔在街上遇到一毛贼偷了一位老奶奶的钱袋,她二话不说便追了上去,毛贼捉住了,但她却在和毛贼打斗过程中不小心弄伤了手臂,她并没放在心上。
岂料叶公子走了过来,掏出手帕替她包扎,他说,受伤了得好好处理,万一留疤就不漂亮了。他的声音很轻很柔,就像春雨一般温润。但手帕脏了,洗不干净,江柔想做一条新的给他。
江柔脸颊泛起红晕,是阿锦从未见过的样子。
阿锦接过那条白色手帕,“放心,保证给你做到完全一样。”
“阿锦果然是全天下最厉害的织绣师!”江柔仰起小脸,露出跟往日一样的笑容,“对了,你刚刚想跟我说什么?
”
阿锦摸了摸藏在衣袖中的红色手帕,“忘了,哪天想起再告诉你吧!”
江柔蹙眉,将信将疑,“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没有。”
“可是看上了哪家姑娘不好意思开口,想让我帮你去打探打探?”江柔一拍大腿,眼睛瞪圆,想从阿锦脸上看出一丝端倪。
“不许胡说,哪有什么姑娘!”阿锦有些恼了,轻皱眉头。
“好啦,别生气了,不说还不成。”江柔揉揉他的头,捂嘴笑了笑。
但这一笑,阿锦看见后更恼了,借口回去干活。
他喜欢江柔。
这事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江柔本人不知。
江柔不喜欢他。
这事他从前不知道,但现在知道了。
(五)
江柔从前很爱穿红色,风风火火,俨然行走江湖的女侠。
但最近江柔总是穿着一身白纱裙,走起路来一步三扭,说话的语调也温柔了许多。
所有人都觉得江柔受了什么巨大刺激,脑子坏掉了。只有阿锦知道,她是为了爱情。
他曾偷偷跟在江柔后面,见过那位叶公子。
当他见到叶公子的时候,他好像明白了为什么江柔会喜欢叶公子。那人一袭白衣飘飘,手中执着一把折扇,温文儒雅,只是轻轻一笑便让人如沐春风。
隔得太远,阿锦听不见两人说了什么。
只是那天回来,江柔便找阿锦做了一套白纱裙,还红着脸问他,是不是男子都喜欢温柔脱俗的白衣女子。
当然不是,他就喜欢身穿红衣,行侠仗义的。但阿锦没有答话,一言不发织起了布。
之后,便很少再见江柔穿红衣了。
庭院里,江柔一手拿着诗集,一手扯着不便行走的白纱裙,差点摔了一跤,幸好阿锦及时扶住,江柔跌入阿锦怀中,他的心咯噔漏了一拍。
“要是不合适,就别穿了吧。”阿锦轻声说到。
“我挺喜欢这白纱裙的,慢慢就习惯了。”江柔伸出白皙的手腕,“阿锦,打我一下,我好困。”
“困就别看了。”阿锦拿过她手中的书,但很快又被江柔夺回去。
“别闹,过两天我要陪叶公子去泛舟,他的文人朋友也在,我总不能到时什么都听不懂,让大家觉得我是文盲吧!”
江柔拿起地上的板尺,狠狠打在自己手上,瞬间出现一道红色印子。
“你疯了!”阿锦抢过板尺,握住江柔发红的手满眼心疼,“我给你上点药。”
江柔呲着牙,拉着阿锦,“不用,继续陪我读书。”
阿锦拗不过江柔,心里叹了一气,最终还是在一旁安静地陪着。
江柔泛舟回来,特别高兴,跑去织云阁找阿锦。
“阿锦,告诉你一个喜讯。”江柔依旧一袭白衣,脸上略施粉黛,笑容明媚,“我要成亲了。”
布匹从阿锦手中跌落,像是在宣泄阿锦的错愕与悲伤。
江柔弯腰,捡起布匹,轻轻拍掉上面灰尘,“这么好看的布匹,可不能弄脏了。”
“给,阿锦。”江柔把布匹递过,脸上依旧是那明媚的笑容,“不恭喜我吗?”
“恭,恭喜。”阿锦拽紧布匹,心揪在了一起,他后退半步,只想离开。
“阿锦,”江柔喊住了他,“你为我做大婚时的嫁衣吧,好吗?”
阿锦转过身,重重点头,“丝线快用完了,我去拿点。”
江柔看着阿锦离开的身影,看了一眼纺织间,丝线放满在旁。
“小柔,”不知何时,老王从门后走出,“你刚说的全是真的?婚姻大事不能儿戏。”
“当然。”江柔扯了扯嘴角,笑道。
“我看那叶公子与你不算般配,若是要嫁,阿锦不行?”
“老王,你是知道的。”
老王叹了一气走开,年轻人的事,他不宜多嘴。
(六)
阿锦将自己一人关在纺织间里,已经一连好几天没有出来,老王不放心,曾敲门问过。
“我想尽快把嫁衣做好,让她成为最美的新娘。”每每阿锦都是如此回答。
七天后,房门终于打开,他抱着一个红布包,往江柔家中狂奔过去。
“阿柔!”江柔坐于家中院子,微微抬眸,似乎比前段日子消瘦了些,“你怎么瘦了许多?”
“瘦点穿上嫁衣才能更好看啊,不然怎么配得上阿锦的手艺。”江柔脸上笑容还是那般明媚,“是嫁衣做好了吗?”
“不必的,无论你是何样,我都会做出最适合你的嫁衣。”
江柔一笑,拿过红布包,轻轻打开。
这是她见过最美的嫁衣,金丝绣成龙凤图案,在大红嫁衣上熠熠生辉,栩栩如生,“阿锦,你一定可以成为全天下最好的织绣师。”
从前他想织出最好的布,受人敬仰,而如今,他只想做她一个人的织绣师。
“阿锦,你在此处等我片刻。”江柔留下一话,抱着嫁衣跑回房间。
片刻之后,江柔穿着嫁衣从房内走出,一身大红把她衬托得美轮美奂,“阿锦,我美吗?”
微风拂过阿锦的发丝,乱了阿锦的思绪,他愣住了,她果然是最美的新娘,但是……
“出嫁前不能穿嫁衣给别人看,不好的。”
“阿锦岂是别人。”江柔依旧笑着,“你还没回答我呢,美吗?”
“美,你是我见过最美的新娘。”
雪飘落下来,落在金丝嫁衣上,融化。
(七)
“这雪下了好久了吧?”
“是啊,不知何时才能停,干活都不便!”
……
织云阁里,几位客人挑选着冬衣,望着屋外绵绵不断的飘雪,摇摇头。
“怎么不见你们店那位男织绣师,我还想找他做冬衣呢?”其中一位年轻客人问道。
“阿锦师傅参加喜宴去了。”负责招待的小工恭敬回答。
江家门外大红灯笼高挂,江柔身穿金丝嫁衣,红布盖头,在一片白雪茫茫里分外娇艳。
身穿新郎喜袍,胸前挂着大红花的男子走了过去,执起江柔的手,牵着她走进屋内。
“叶公子,谢谢你。”红盖头下,江柔轻启朱唇,“谢谢你陪我演了这场戏。”
“阿锦这人很执拗的,若非这样,我走的时候他一定很伤心。他这人憨憨的不大会说话,脾气还特别好,被欺负了也不会骂回去,日后还烦请叶公子替我多去看看阿锦,最好能帮他找个好姑娘,不要让他孤零零一人……”
江柔一直说着,但身旁男子未曾回话,“叶公子?”
“你说得对,我很执拗,人又笨。”男子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哽咽,“但我再笨,也知道我喜欢的姑娘从来只有一个,她叫江柔,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江柔大惊,欲想掀起盖头,不料手腕被男子轻轻握住,“还没拜堂呢,现在掀开盖头不吉利。”
“阿锦?你是阿锦!怎么……”
“叶公子全都告诉我了。”
江柔双手微微颤抖,肩头一起一伏,咬着下唇不让眼泪落下,“你这么做,不就让我的努力全都白费了吗……”
阿锦把江柔拥进怀里,“阿柔,我想娶你,你愿意与我拜堂成亲吗?”
江柔重重点头,任由阿锦牵着她的手,走进那一片喜悦中。
成亲前,叶公子身穿新郎喜袍去了找阿锦。
“我喜欢江柔姑娘,我想真的娶她。”这是叶公子见到阿锦说的第一句话。阿锦不懂,他们不是要成亲了吗?他跑到这里跟他说这些是何意?怕他捣乱不成?怎么会呢,她比所有人都希望江柔幸福。
“叶公子,你不用担心,我……”
“你喜欢她吗?”叶公子打断了他的话。
阿锦微微一愣,点头,“喜欢,但相比喜欢,我更希望她能嫁给自己所爱之人,一直幸福下去。”
“是吗?相比喜欢,更希望她能嫁给自己所爱之人。”叶公子嘴里轻轻重复阿锦那话,“我也这么认为。”
“江柔姑娘喜欢的人不是我,是你,一直都是。”叶公子解下喜袍,甩到阿锦身上,“去吧,去让她一直幸福下去!”
(八)
江柔打小便身罹重疾,大夫说她熬不过二十岁。江柔的病得花费不少银两,她爹不想要这份负担,在她很小的时候抛弃她们娘俩走了。
江柔由娘亲一人带大的,娘亲待她如至宝,从未因疾病而嫌弃她,邻居也待她很好,她很知足,从不觉得自己是不幸的。
直到她遇见了阿锦,他的出现让她开始变得不喜欢身罹重疾的自己,她知道阿锦喜欢自己想,但这样的她没有资格去爱阿锦。
于是她三番四次在他面前表现出自己喜欢叶公子,希望阿锦放弃。
但阿锦真是个大傻子,依旧守在她身边,待她一如既往的好。她只好扯了一个谎,她要成亲了。
那天,她看见阿锦眼眸里的悲伤,她的眼泪差点控制不住涌了出来,她多想想告诉他,她喜欢的是他,想与他成亲生子。幸好,阿锦走开了,才不至于穿帮。
她常以叶公子为由,让阿锦陪她看书念诗,其实是想多呆在他身边;她拿板尺打自己,是因为她的病容易使人犯困,她生怕自己一不小心睡着了,便再也醒不来。
她安排成亲的戏码,让叶公子、娘亲和老王一起帮她骗过阿锦。她希望阿锦放下她,找一个喜欢他的、健康的姑娘。
其实,明眼人一看便知成亲是假的。叶公子是有钱人家,成亲岂会这般简单,不但没有三书六礼,没有大办宴席,就连拜堂仪式也是在女方家举行。但阿锦不会知,她与阿锦相处中,总感觉阿锦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人,许多这个世界的常识,他通通不知。
原本一切都按她预想中的发展,直到她知道执过她手的新郎竟是阿锦,直到她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感情。
她想通了,若注定命不久矣,那便在这有限的生命里,和最喜欢的人相伴一起,看四季变化,享盛世繁华。
“夫妻交拜!”老王高扯着嗓子,看着眼前这对新人兜兜转转终于在一起,鼻子有点酸,“礼成。”
阿锦小心翼翼掀开江柔的红盖头,看见江柔红肿着双眼,却是满脸幸福。
“娘子!”阿锦的声音很温柔,他有千言万语想告诉江柔,最后都化成一声含情脉脉的“娘子”。
江柔看了看众人,高堂上坐着的母亲,一脸笑意;一旁站着的老王,偷偷擦着泪水;还有一身白衣的叶公子,脸上微微不甘,但更多的是祝福。
最后是眼前这位满脸通红,柔情似水唤她娘子的夫君。
江柔踮起脚尖,揽过阿锦的脖子,吻了他的唇。
(九)
“你与我说这些,可知道我是谁?”时一喝完杯子中的酒,侧目看向那青衣男子,“你自动上门,按规矩我可不能放你走的。”
阿锦轻笑,亦喝下一杯酒,“我在人界好些年了,怎会没掌柜发现?早一年有一位掌柜寻到了我,想要带我回去,我求他再给我一些时间,让我陪娘子走完这段岁月。”
“他答应了?”
阿锦点头,继续道,“那人让我了了心愿之后便去找他,若不见他,便找名叫时一的掌柜,很好认,赤红外衣,金丝挽发。”
时一蹙眉,心想是哪个不识好歹的偏要给她揽活。
“前段日子,她离开了。”阿锦侧目,看向窗外街道,熙熙攘攘一片,“我也该履行承诺。”
时一领着阿锦刚踏进当铺门口,时银子便扑了过来,“一一,你终于回来了!”
“有工作了?”时银子这才注意到时一身后的阿锦,倚在门边的白兮亦看了阿锦一眼。
时一示意阿锦坐下,“不能后悔了。”
阿锦点头,“足够了。”
时一二指轻触阿锦眉心,嘴里念念有词,“情感断当,永不赎回;爱恨情仇,烟消云散。”
阿锦轻笑着,一团白光从他眉心跃出,化作金丝嫁衣。
白光散开之时,像是点点白雪,阿锦隐约中看见了她。
“阿锦,谢谢你,对我来说这些年的幸福,已经让我觉得此生无憾了。只是今年的初雪来得晚,来不及陪你一同看了……”
就在江柔闭上眼的那一刻,点点花白从空中缓缓飘落。
这座城,终于下雪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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