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东坡词,因而也喜欢苏东坡本其人,在明.冯梦龙的《情史类略》里《朝云》篇读到,苏东坡以妾换马,这还是那个写下:“十年生死两茫茫,……”的苏东坡吗?以前曾一直关注过一个某大学教授,特别喜欢他在长江边三峡旅行十年写下的那些小说,一颗赤子之心跃然纸上。忽然有一天,听说他性侵女学生被开除,几乎痛苦的要掉下泪来,久久不能平静……对是非的评判,要以真相为依据,因为我并不了解真相,可能发表的言论都是错的,所谓东坡以妾换马的事,时空转换,已经过去快一千年了,我们要把它搞清楚,就更不容易了,从感情上来讲是不接受的。
从不信的观点出发,据考证,苏东坡的确“有妾数人”,史料有载他先后有妾七人,但以妾换马的事,却没有记载。
冯梦龙写道: 坡公又有婢名春娘,公谪黄州,临行,有蒋运使者饯公,公命春娘劝酒,蒋问:“春娘去否?”公曰:“欲还母家。”蒋曰:“我以白马易春娘可乎?”公诺之。蒋为诗曰:“不惜霜毛雨雪蹄,等闲分付赎蛾眉。虽无金勒嘶明月,却有佳人捧玉卮。”公答诗曰:“春娘此去太匆匆,不敢啼叹懊恨中。只为山行多险阻,故将红粉换追风。” 春娘敛衽而前曰:“妾闻景公斩厩吏,而晏子谏之;夫子厩焚而不问马,皆贵人贱畜也。学士以人换马,则贵畜贱人矣!”遂口占一绝辞谢,曰:“为人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今日始知人贱畜,此生苟活怨谁嗔。”下阶触槐而死。公甚惜之。
冯梦龙又是根据什么人说的呢?是根据明.钟惺编的《名媛诗归》,其中就有这条记载。当然有许多学者对此表示质疑,为此查阅了颜中其编注的宋元明清有关苏轼的笔记一千多条,都没有发现这条记载,翻了很多苏轼的传记,也没有发现这条记载。
冯梦龙是写《醒世恒言》的小说家,散文家,戏剧家,他的作品带有寓言故事的性质,在我看来,他用“苏东坡以妾换马”,讲述封建礼教对女性的残害。冯梦龙在《叙山歌》中,他提出要“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的文学主张,表现了冲破礼教束缚、追求个性解放的主张,强调真挚的情感。他的那些记录当时历史事件的著作,在当时具有很强的新闻性,有爆料的意味。反对虚伪的礼教,他向虚伪的礼教开枪,大家崇拜的苏东坡不小心也中枪了。如同五四时打倒孔家店之说一样。
钟惺又是什么人呢?他的《名媛诗归》里突然冒出这样一条记载来何为?钟惺也是一位 明代文学家,万历三十八年考义中进士,曾任工部主事,后来辞官归乡,闭户读书,晚年入寺院。其为人严冷,不喜接俗客,由此得谢人事,研读史书。他与同里谭元春共选《唐诗归》和《古诗归》(见《诗归》),名扬一时,形成“竟陵派”。他反拟古,不效仿古人,李白,杜甫的名篇都不入他的法眼,苏轼的自然也不例外,他清高孤傲偏激,所以他也要为自己的言论找一些支撑,为了自己的言论,给苏轼泼点脏水,对钟惺而言,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如一些近代的文人,说鲁迅与兄弟周作人的决裂,是因为他偷看了兄弟日本媳妇洗澡。对于钟惺编的《名媛诗归》,《四库总目提要》的评价是:“其间真伪杂出,尤足炫惑后学。”可见可信度是不高的。
这故事有一个关键人物叫蒋运使,这个蒋运使不但有钱而且有才,能即席赋诗:“不惜霜毛雨雪蹄,等闲分付赎蛾眉。虽无金勒嘶明月,却有佳人捧玉卮。”从诗句看,落笔不俗。 但是这个“蒋运使”究竟是个什么人?没人知道。既然能和苏东坡交往,人家来送行,苏东坡还设宴招待,说明关系非比一般。有关苏东坡的资料很丰富,总应该有些蛛丝马迹可寻吧? 于是就有人去考证,这个蒋运使究竟是谁。据考证苏轼在去黄州前后有过交往的人,有三十多人,没有一个姓蒋的, 有人怀疑这个蒋运使,可能就是宜兴人蒋之奇,这个蒋之奇,和苏轼是同科进士,还是王安石变法的中坚力量,但人品却不太好,据《宋史》记载,欧阳修对他有恩,他却诬陷欧阳修扒灰,蒋自己倒因此被贬官,更为士人所不齿。如果真是这个人,春娘不愿意随他去,可以解释为春娘有个性,不愿意去给这样的人做丫环,不过这样解释,就未免太高抬春娘而太贬低苏东坡了。欧阳修是苏轼一生敬重的恩师,苏轼对他的遭遇十分关切和同情,对蒋之奇的为人也十分了解,蒋之奇害过欧阳修,又是新党,被关了一百多天刚出狱的苏轼,又要被贬去黄州,怎么会和这样的人物一起喝酒?做出以人换马的事来呢?
故事本身就漏洞百出,难以自圆其说。 苏东坡是因为“乌台诗案”被贬到黄州,是从湖州被抓去的,苏轼去黄州,是朝廷“令御史台差人转押前去”,虽然还有一个“黄州团练副使”的官衔,其实身份如同犯人,已经没有人身自由了。而且十有八九可能直接从京城押送到黄州,不可能让他先到湖州处理家务之后再从容前去。连他自己的妻儿都还是后来才由弟弟苏辙送过去的。他没被处死,是因为沾了赵匡胤当年定下“不杀士大夫”这一条“祖制”的光。他宣布被贬以后,他的政敌一直没有放过他,他的一举一动,朝廷都了如指掌,人们为了自保,都躲着他呢,哪里有一个大胆的蒋运使,居然敢于来给他送行,还提议用马交换春娘,而且出了人命案子以后,居然没人知道,怎么可能呢?
故事中的春娘写得太好了。这分明不是一个丫头,而是一个性格刚强的小姐。她能够引经据典用来责备苏轼,以明心志,接着就“触槐而亡”。她所引用的那两个典故。没有一定的文化是不会知道的。古代才女很多,但至少出身于小姐,或者是妓女,春娘不可能只是个丫头。并不是大文豪身边的女人都识字,其实古代女子识字的比例一直很小。苏轼的第一个妻子王弗受过良好教育,他的第二个妻子王闰之就不识字。侍妾王朝云跟随苏轼多年,到后来方才粗通笔墨,苏轼的妻子都不识字,怎么会先去教一个婢女?
假如这事情是真的,也只能称为“不得已而为之。”因为文章中说得很清楚,春娘是一个“婢女”的身份,在封建社会中,“奴婢”是主人“财产”的一部分,既可以买卖、赠送,交换也在“情理之中”。丫头大了,其出路就两条:一,找个小子嫁了;二,送给或卖给某个人做小妾,遇到好的主人,也有不收“身价银子”让父母“领”回去“自行择配”的。在这次事件中,苏轼的诗说得很清楚:“春娘此去太匆匆,不敢啼叹懊恨中。只为山行多险阻,故将红粉换追风。”也就是说,他拿春娘换马,有两个原因:其一,是他面临贬官,匆匆上路,没有时间给春娘选择更好的人家了;其二,是他要从开封或湖州到黄州去,道路崎岖,山行多险阻,不得已,才用丫环换马的。这样做,用当时那个社会的道德标准来衡量,也不是什么过份的行为。
许多被贬的官员,临上路之前,把丫头或卖了或送掉,都是很平常的事情。《红楼梦》从神话故事讲到现实世界,不也是从一桩人口买卖案开始写起的吗?可见人口买卖在封建社会比较普遍。如果春娘跟随蒋运使去他府上当丫头,应该说比她被打发回家去要强得多。既然是丫头,买卖或交换就有“身价”,用马交换,这马不过是一种交换的媒介,相当于若干两银子而已,在封建社会制度下,在被贬流放、被捕以后,“人不如畜”的境遇,实在太常见了。要不然东北的宁古塔就不会那么出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