聋鸟

也许等到三万三千三百三十三小时后,在我看到桌上黄了的纸张,才记起她曾让我写下的情书。


“我要去山顶。”

“那里没什么。”

“我建一座房子。”

“你要住在那里。”

“是的,我要住在那里。”

我不知道说什么,我安静地看着她。

她把行李箱提出来,横在床边,周围是行李箱上掉下的灰尘。窗外风刮的很大,电视机开着,放着没有回声的问答。

她把伞折叠,压在了箱子最下面。我把鞋穿上,问她,

“你饿了吗。”

“我想去山顶。”

“你要去多久。”

“我不知道。”

“外面起风了。”

“你看见手电筒了吗。”

“什么。”

“你看见手电筒了吗。”

“没有。”

她把衣服穿好,拿走桌上的钱包,

“我去买手电筒。”

“你去哪里。”

“山下。”

“我和你一起。”

她没有说话,她把东西收拾好,拉着行李箱打开了门。我跟在她身后,一路向南走。

傍晚五点,天气阴着,好像有一团雾气盖在这座城市。人类都在戴着口罩躲避着人类。她一直在我前面走着,她没有说话。往前是十字路口,还有三十三秒的红灯。

两个女孩从我们前面走过,头发上扎着野草,衣服上是破烂的洞口和肮脏的油污。她们搀扶着走在马路中间,周围是亮的无法睁眼的商铺灯光。

“她们累了。”

“她们。”

“是的,她们很累。”

她说完继续看着路口,等绿灯出来,她拉着行李箱进了对面的超市。

收银台坐着一个光头的胖子,他戴着眼镜,看到我进来,重复着上一句,

“欢迎光临,请出示信息。”

“我就站这,不进去。”

“请出示信息。”

“为什么。”

“让他们放心。”

“谁。”

“我不知道。”

“如果不是重复的相同呢。”

“是这个时代的悲哀。”

“这是什么时代?”

胖子推了推眼睛,看着我手机上闪着的蓝色的光,微笑着对我说,

“消费至上的时代。”

“消费什么。”

“我不知道。”

她从货架上拿了手电筒回来。她把手电筒放在胖子旁边,胖子看了一眼手电筒,

“三十七元。”

她用手机付了钱。她把手电筒装到行李箱,对我说,

“走吧。”

胖子对我们微笑,

“谢谢光临。”


从南一直走到山脚,风越来越大。我对她说,

“到了。”

“是的,到了。”

“你今晚住哪。”

“山上。”

“什么。”

“我住山上。”

“你住山上。”

“是的,我住山上。”

“房子呢。”

“会有的。”

“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

“天已经变了。”

“你总是适应。”

“我看了天气。”

“什么。”

“我看了天气。”

她朝我挥手,风太大,我没听清她说什么。她看着我笑,然后上了山。

我站了一会,风没有停。我转身走了。


十七小时后她给我发信息。我从被子下面找到上衣,戴上口罩去了山下。

她在那等我。看到我过去,她对我说

“我要建房子。”

“怎么建。”

“用斧头和木头。”

“什么。”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要用斧头砍树。”

“那是什么。”

“建房子的方法。”

“我以为你要用钱建房子。”

“我没有那么多钱。”

“那斧头呢。”

“我要去买。”

“会有吗。”

“我不知道。”

她带着我向西走,我们走在人行道上,左边是踩着机动车道的汽车。一直往西走,风还是很大,但我的后背湿了一片。

这座城市是一个球形的结构,一直朝着一个方向走,最后仍会回到原点。遍布在城市周围的,是看不到尽头的海水。在明知这座城市不是整个世界的情况下,却没人想要离开这座城市。

风越来越猖狂,她带着我去了城市边缘的集市。这座城市的集市不许商人带着自己的货物贩卖,而顾客通过面板所选中的货物可以通过除金钱以外另一种方式支付。

我跟着她进了一间门,周围漆黑,明明头顶时不时传来雨水的滴答声,可感官却没有任何反应。我问她,

“这是哪里。”

“买斧头的地方。”

“这里能买到吗。”

“这里能买到。”

房间亮了,刺眼的白炽灯照射周围。我看见一个浑身赤裸的男孩朝我们走来。她低头对男孩说,

“斧头。”

“什么斧头。”

“我想在山顶建所房子。”

“建房子的斧头。”

“是的,建房子的斧头。”

男孩伸手指了指墙壁,面板开机,露出数十个形态不一的斧头。她往面板走了过去,低头看着斧头的数值。

我转头对男孩说,

“你没有戴口罩。”

“这世界也没有斧头。”

“这不是一个世界。”

“但这是一个时代。”

“那是什么斧头。”

“她想要的斧头。”

“她想要什么?”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你知道她是谁吗?”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

男孩抬头注视着我,我发现他有一头金黄色的头发,和惨白的皮肤。

“你和我不一样。”

“我和你不一样,但你和我一样。”

“什么。”

“我是你,可你不是我。”

“你去过外面。”

这座城市没有任何管理阶层,却又将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写在那面墙上。这城市允许人类犯罪,也允许人类无休止的思考。明明可以从这座城市出去,至今却没有任何一个人类离开。

“思想蒙蔽人类所谓的存在。”



“你去过外面?”

“不,这是我的世界。”

男孩的瞳孔是黑红色,他的眼睛很大。我抬头尽量避免看见他赤裸的身体,可又忍不住想要看清他的一切。我扭头去她,她还在挑选。我走过去,问她,

“你找不到。”

“是的,这里没有斧头。”

“那怎么办。”

她看向我,

“我会建的。”

“什么时候。”

“今晚。”

我和她离开男孩的房间,外面的风还在刮着。在我的记忆里,这座城市一直在刮风,那面墙上写满的四季分明气候变化,我也从未见过一次。好像这座城市只能刮风,天空也只能阴沉。

我们走到山脚,她在我前面停下。她转身对我说。

“从明天起。”

“什么。”

“我也要做一个幸福的人。”

我转头看她,她平静地看着我,等一辆接一辆的车从身边消失,她朝我笑。风又大了,周围的树都在晃动。我一直看向她,却发觉好像不那么真实。

“你在消失。”

“是的,我在消失。”

她走进山里,一群鸟从树林扑向天空。这座城市的动物,都是聋的。



我没有回家,去了城市中心的那面墙。那面墙被红色绿色和蓝色的灯光覆盖着,我不知道它有多高,可从城市边缘也能看到它的伫立。墙上密密麻麻是无数的历史遗文。没人能证实它的真实性,也没人知道它是谁创造的。

历史是可以写出来的。至少春夏秋冬这种子虚乌有的传说,我是不会相信的,这些单单只是造物主所编写的理想的生存环境罢了。

在这个阴沉总爱刮风的城市,人类都在戴着口罩躲避人类。思想泛滥的世界里,或许更需要一种约束的救赎。

我站到升降台上,按了三十三号。

那面墙写满了人类的诗集。或多或少,或真或假。歌颂所谓的国家与爱情,都是这个时代从未经历过的。

回到家,我把鞋脱了。窗外的风小了,我拿过桌上的针管,对着胳膊扎了进去。

十二小时后,等我醒来,外面还是阴天,风依旧如常。我打开手机,三分钟前她发了信息。我把鞋穿上,出门去山下找她。

她没在那里,我去了山顶。她站在山顶,全身赤裸。我朝她走过去,我看着她的背影,问她,

“你在做什么。”

“我建了一所房子。”

“什么。”

“我在山顶,建了一所房子。”

“房子在哪?”

她把头转过来,我看到她在哭,她对我说,

“你看不到?”

“我看不到。”

“你看不到那所房子?”

“我看不到那所房子。”

“你该走了。”

“什么。”

“这世界没有明天。”

“这世界只是没有时间。”

“不,我们没有明天。”

山顶的风很大,把她的头发吹散了。我走过去,抓住她的手。她紧紧握住我,她的手冰冷。我想我的体温会被她吸收。

她问我,

“这是什么。”

“牵手。”

“什么。”

“那面墙上说,这是牵手。”

“我知道,这是牵手。”

“你问的是什么?”

“这,我们,是什么?”

“我不知道。”

“你该离开的。”

“我会的。”

我慢慢放开她。我转身朝山下走去,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我清楚的知道她在消失。

我的身体莫名发出震颤,一股疼痛爬满我的全身。我看着胳膊上被针管扎出的无数红点,三十三秒后,我恢复了正常。


我又去了一趟集市,我推开那个男孩的门,我问男孩,

“有斧头吗?”

“你来了。”

“我想建房子。”

“她想消失了。”

“是的,她消失了。”

“我没有斧头。”

“那你有什么?”

“她留下了一个苹果。”

“那是什么。”

“一种食物。”

“什么食物。”

“可以食用。”

“我想要斧头。”

“可我这只有纸笔。”

“给我吧。”

“你用什么换?”

“我的心脏。”

“可以。”

我拿着纸笔去了山顶,在那张白纸上,我写下一个  人  字,我把纸放在那,任凭风刮走。我看着那张纸消失,然后我离开。

从山上下来,我看到一只鸟。

那只鸟站在电线上,瞪眼看着我。我怕那只鸟看穿了我的什么,可又忍着胆怯抬头回望一眼。

那只鸟飞走了。

直到现在我仍疑惑着,那只鸟是否应该再回头看我一眼。

这种奇怪的感觉在日复一日的遗忘中逐渐侵蚀我的记忆,在视力逐渐模糊的如今,那只鸟却在我的身体中愈发清晰。

算了... ...许是我忘记呐喊罢了... ...

文/楼旧闻

城 市 边 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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