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鬼。
和想象中不同,没有什么阴间和地狱。我可以像往常一样躺在床上,可以看漫画,甚至可以去学校听课。只不过没人能看见我。
对的,是没有人,不包括鬼。
楼下的包子铺王奶奶也是鬼,王奶奶做的包子皮薄肉多,醋碟咸菜随便拿,整条街的鬼都喜欢吃她包的包子。街尾的小卖部李叔也是鬼,但我不喜欢去他那里买东西,上次去买可乐,结果到手的是瓶呵乐。但是没办法,毕竟除了李叔家儿子谁家都没人会想到上坟烧什么可乐薯片一类的东西,李叔说他儿子是怕他死了之后闲的慌,给他进点货卖点东西打发时间。
我已经好久没去过学校了,上次去教室结果被去年癌症去世的教导主任抓住狠狠的教育了一番,做了整整三套不知道他从哪里拿出来的数学卷子才把我放走。
我们的生活仿佛都没有改变,生前爱喝酒的总是聚齐三三两两坐在街边小酌,时不时夹上几颗王奶奶做的油炸花生米,生前爱抽烟的死后烟也不曾离手,站在大槐树下的石桌旁边抽烟边看人斗地主是他们一天里最开心的时候。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变成鬼,记得号称槐山路一霸的东哥被人捅了一刀躺在路中间抽搐的时候,大家都围在他身边,王奶奶拿着刚出炉的包子打算用来欢迎他,教导主任拿着教尺和试卷准备感化他,就连吝啬的李叔都带来了卫蛇辣条。
可是当他停止抽搐的那一刻,并没有魂儿跑出来,他只是不再动了。
“哎,又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我听到王奶奶叹气到。
大家都有些失望,带着惋惜。从那天起我知道,人死后若是没有亲朋好友的挂念,是变不成鬼的。
李叔说东哥是个好孩子,自小就被遗弃,是个孤儿,吃百家饭长大,只是因为缺乏安全感变得好勇斗狠。其实大家都很喜欢他,他虽然经常打架,但是大部分都是帮着街坊邻居出头。
可惜的是几十年的时间,很多街坊搬了新家,剩下的他们几个老家伙也都死的早。
尘世间无人牵挂的东哥就这样离开了,留下了几个死去的老头老太太在为他抹眼泪。
2
槐山街上还有两只和大家不同的鬼。
住在我楼上的刚子算是一个。他是酒驾开车一头窜进了河里。他头上有一顶摘不掉的帽子,帽子上顶着一颗大大的金元宝。
我是记得的,大概我刚上初中的时候,刚子的母亲去世,因为当时她觉得头疼想去医院看看,刚子怕花钱就没带母亲去医院,最终延误了最佳治疗时间。
我以前总是好奇为什么李叔这么吝啬的“奸商”也没被打上个什么标签,直到我见到了刚子才明白过来。
今年夏天,刚子的父亲也去世了,他和母亲没有等来父亲的魂儿,反而母亲也消失了。刚子还在,因为他还有妻子和一对儿女,只是越来越沉默寡言了。
还有一只鬼,我很怕她。
芳姐生前是这条街最洋气的女人,她总是穿着高跟鞋黑丝袜,小洋裙包裹着美好的曲线。听说她做了一个大老板的秘密情人,被大老板的老婆发现,找人捆紧塞进麻袋,扔到了河里。
芳姐只有一身衣服,红色的连衣裙。
只有厉鬼才会穿红色。
每次呆在芳姐身边总会感到很冷,虽然我也是一只鬼,但总是害怕芳姐会突然裂开大嘴,一口把我吞掉。
不过王奶奶总是说让我不用怕芳姐,哪怕是厉鬼也只能伤害那些伤害她的人,并且芳姐其实很善良的,还很爱吃包子。
我不知道爱吃包子和善良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芳姐死的时候只有二十七八岁,可自从我来到这里之后,她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摸着我的头发叹气。
“要是我当年有了孩子,也应该像你这么大了。”
3
我叫林小奇,死的时候十七岁,生前喜欢看漫画,看电影,不喜欢写作业,不喜欢考试。我死于一场车祸。
那天是一个平常的中午,放学回家吃饭的路上,不知谁家熬的海带排骨汤的味道勾起了我肚子里的馋虫,所以决定抄一个近路,然后在翻越栏杆的时候被一辆来不及刹车的卡车卷入了车轮。
事故认定我翻越护栏付主要责任,卡车司机超速行驶付次要责任。
我没有看到自己的尸体,因为在我的魂儿离开身体的那一刻,一只满是褶皱还粘着面粉的手掌就已经遮住了我的眼睛。
“学生不能看暴力血腥色情画面!”
手是王奶奶的手,话是教导主任说的,一旁还有李叔递过来的丁比克薯片。芳姐站在路边,周围空无一鬼。刚子母亲拽着刚子的手往前凑,刚子硬生生挤出来一个微笑,又急忙想去用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帽子。
还有很多街坊邻居在,有的我认识,有些连见都没见过。
说实话当时我并没有很伤心,毕竟就连出席自己的葬礼,身边都有一堆大爷大妈在你旁边絮絮叨叨的,实在是没什么气氛去感伤落泪。
活人比死人更难过。
妈妈几天里哭晕过去好多次,往常注重妆容的她披头散发,印象里像一座大山一样坚强的爸爸坐在车里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烟,又把湿润的眼眶揉了又揉装作没事一样的上楼安慰妈妈。
我想和他们说说话,但是却做不到,我的手会穿过他们的身体,我说出的话,只有王奶奶他们能听到。
我也想过托梦,可是李叔对我摇了摇头,意思是没有用。
我只能在一旁看着妈妈在晚上在我的房间里抱着我的枕头痛哭到失去力气沉沉睡去,爸爸又轻手轻脚的过来抱着妈妈回到床上。
家里的相册被爸爸偷偷的摘了下来,被妈妈发现还大吵了一架。
死后的一年,我对父母的了解却比活着的十七年都要多。
妈妈其实不爱吃辣,只是因为我爱吃才总是做辣的,哪怕我死后她也会做上一道麻婆豆腐在桌上,然后爸爸会拼命的把豆腐往自己的碗里塞,生怕饭后还剩下一点。爸爸其实很会用苹果手机和笔记本电脑,那些我不耐烦的一遍遍教他这些的瞬间也只是一个父亲能想到的和儿子沟通的唯一方式...
我逐渐开始努力让自己生活到正轨,每天都会和他们打招呼,我们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晚上也会趴在沙发上一起看电视。有时会在爸爸看新闻的时候在一旁发表意见,也会在妈妈喊爸爸吃饭的时候大声应到。
直到爸爸对妈妈说想再要一个孩子的时候, 家庭矛盾爆发了。
“林国峰!你是什么意思!”
“不是,老婆,我的意思是趁我们现在还年轻,还能再要一个孩子...”
“滚!你个王八蛋,没良心的!“
虽然妈妈没少骂我,只是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妈妈这么气愤。
“你再给我说一次这种话就离婚!听到了没有!林国峰!离婚!“
“碰!“
妈妈解下了围裙,狠狠的摔在地上,然后把门甩上,差点砸到爸爸的鼻头。
爸爸默默把围裙捡起来,叹了口气,坐回了沙发上。
我走到爸爸的背后,发现他正在看着手机屏幕,屏幕上是我的照片。
“对不起啊,小奇。“爸爸用手挤了挤眉间的皱纹。
爸爸的皱纹越来越深了,小时候他总是告诉我皱纹是笑出来的,皱纹多的人说明他过得很幸福。可是我已经很久没有见他笑过了。
我想要,想要一个弟弟或者妹妹。
4
“就是这样,我想让我爸妈再生一个孩子,还有,不要吵架了。“
我的房间里挤满了鬼魂,王奶奶局促不安的搓着手,李叔坐在地板上喝着青鸟啤酒,芳姐一袭红衣翘腿坐在了我的书桌上,刚子用手遮着帽子低头站在门口。教导主任皱着眉头望着我。
“我们这些年不是没试过,别说交流了,除了家里人烧的东西,就连一张纸我们都吹不动,这能怎么...”
我不是没想过这些,只是有些不甘心。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没...当然没问题!“
李叔正接着话,突然一股寒气袭来。芳姐正盯着他,红衣艳的像是要滴血。
教导主任也缩了缩脑袋。
“你放心,我们回去试试看,大家都试试,一会我去跟老孙他们都说说,能托梦就托梦,能闹鬼就给它闹一个!“
教导主任拿着手里的教尺用力的甩了一甩,大气的说道。
“谢谢你们,谢谢!“我很开心,毕竟就凭我自己哪怕每天都尝试,都不知道要试到猴年马月去。
芳姐看着我,嘴角扬了起来,就像是在看自己的孩子。
“那大家就赶紧开始吧,先去找外边打牌那群人,晚上我请大家吃包子!“
王奶奶眯着眼笑道。
“得嘞!“李叔听到可以免费吃包子顿时笑的合不拢嘴。
就这样,一场被大家称为“槐树街第一届托梦大赛“的活动就此展开。
李叔生意也不做了,整日跟在儿子后边。结果撞见自己的儿子和到店里的女顾客眉来眼去,一气之下把目标换成了还在吃棒棒糖的小孙女。
刚子很久不见了踪影,芳姐告诉我他去找自己的妻子和儿女了。
教导主任每晚都待在学校里守着那几个半夜偷偷跑到学校玩笔仙的学生。
王奶奶的女儿也已经花甲,不知道她能不能听到王奶奶终日的在身边念叨。
听说喝酒小分队正在研究人喝醉之后精神力薄弱的时候是不是可以来个鬼上身。
……
芳姐告诉我,思念她的人离我们很远,她去不了那么远,很抱歉。
我摇摇头,伸手抱住了她。
虽然我以前很怕芳姐,但是现在不了,她就像一个大姐姐一样,不管我做了什么都会默默的站在我身边。
芳姐笑着揉乱了我的头发。
“这两天我要出个远门。”
我问去哪,芳姐摇头不肯说。
第二天她就走了,什么都没有带。
5
除夕夜的前一晚,槐树街闯进来一个西装革履却掩不住慌张的男人。
男人手里攥着一张写的满满的纸条,他看着纸条一一敲开了槐树街各家各户的房门。
“你好,您父亲让我告诉您,如果再和女顾客在店里眉来眼去,就打断您的狗腿...”
“你好,您母亲让我告诉您,年纪大了就不要再劳累了,去养老院也挺好的...”
“你好,您父亲说他在他以前住的床铺下边藏了一袋钱...”
……
男人在临近新年的夜晚,迎着小雪,敲开了一户户的房门,说着让应门的人或含泪掩嘴,或惊慌失措的话语。
“咚咚!“
“谁啊?”
“你,你好!请问是林小奇家吗?”
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爸爸很明显愣住了。侧身望了一关着门的厨房,抽油烟机的声音还在轰轰作响。
打开房门,面前是一个穿着西服的男人,西服上有几个明显的被撕扯的洞,头发上也凌乱的不成样子。
他的身后还跟着一群鬼。
王奶奶,李叔,爱打牌的孙大爷,喜欢喝酒的刘叔...有的红着眼眶,有的面带笑容,可大都带着疑惑凝重。
只是这些爸爸都是看不到的。
“您好,林小奇让我告诉您,很抱歉以前您问他手机怎么用的时候他总是不耐烦,也不愿意在每年过节的时候陪您喝上一杯,一直不愿意和您聊学校的事情,每次您喝完酒回家想要抱抱他,他总是一脸嫌弃的把你推开。还有...”
男人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手里的纸条,目光望向爸爸身后。
妈妈正捂住嘴巴,一只手扶在墙上,眼泪大粒的跌落下来。
男人急促的喘了两口气,仿佛记不下来纸上的内容,于是把纸条拿到眼前读到。
“您做的饭菜很好吃,我不应该总是发脾气,上次妈妈你陪我逛街的时候想要牵着我的手,我却把手甩开了,您的肩膀总是会痛,让爸爸带您去医院看看吧,不要总是不说。以后不要再做辣的了,爸爸每次都吃的嘴巴肿的厉害...”
“最后,希望爸爸妈妈可以给我再生一个弟弟妹妹,不要再吵架了。这辈子有你们,我很幸福。“
窗外的小雪还在继续下,槐树街的灯光柔和而温暖。
这些话我知道,因为是我说过的,当时李叔在,王奶奶在,教导主任也在,还有...芳姐。
父母相拥站在门口,就如这条街上许多户人家的缩影一般。
男人一口气读完了纸条上的内容,像是完成了任务松了一口气,转身就往楼下跑去。
快要跑到路口时突然折了回来,颤抖着嘴唇,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害怕。
“芳...芳芳说,和大家相处的这些年,很开心,比活着的时候更开心,谢谢大家了!“
“还,还有就是,刚子把帽子摘掉吧,不,不好看!“
男人说完,就逃似的跑进了街道的尽头拐角。
一条街的鬼都站在路中间,这是我见过的大家最齐的一次。
“他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教导主任望着那个离开的背影说道。
“小芳,她是厉鬼。”王奶奶叹了口气道。
“你是说那个男人就是小芳的仇人?”
“没错,并且,小芳她,算算日子,和我们这群家伙生活了快二十年了。”
大家沉默了,我有些摸不清头脑。
“什么意思,芳姐她人呢?怎么还没回来?”
“小芳她,去世的时候二十七岁,又过去了二十年。所以说...”王奶奶搓了搓手上的面粉。
我突然明白了,芳姐如果一直活着,今年已经快五十岁了,想必父母多半已经去世,数十年过去,昔日的好友可能都已经记不清她的模样。
这世上挂念她的人,只剩下那个男人。芳姐因他而死,恨的人也只有他和他的前妻。
“厉鬼也只能伤害它的仇人”这是王奶奶以前对我说过的话。
芳姐这么多年不去复仇也许是为了让那个男人生活在自我谴责之中也或许是槐树街的一切让她难以割舍。
因为当这个世上再无牵挂她的人,而她又用原谅去作为交换的筹码时,芳姐就会烟消云散。
“值得吗?”有人突然说道。
“这女娃子,二十年也不知是折磨了仇人,还是折磨了自己,哎。”李叔叹了口气,说道。
大家都不说话了,各自沉默着往家里走去。
“明天除夕夜,提前到我家拿饺子。”王奶奶突然说了一句。
应到声此起彼伏。像是突然恢复了新年的热闹。
6
我死后的第二年,爸妈终于决定再要一个孩子。桌子上的麻婆豆腐也变成了清蒸鱼,爸妈一起看电视的时候经常会留出一个空位,他们偶而会对着没有人的地方说话,我会回答他们,但是他们依然没有办法听见。
可是生活终究是向前看了,就像刚子也拿掉了自己的帽子。
教导主任说他在刚子的母亲消失的那天就见到刚子的帽子掉在了地上,但是他自己又把帽子戴了起来。其实很多人都知道,刚子对自己的母亲一直心怀愧疚,最愧疚的不是当时的吝啬,而是在他死后却发现,母亲至死都没有怨过他。所以他才会一直带着那顶帽子,这是他对自己的惩罚。
我死后的第三年,终于有了一个妹妹,爸妈给她起名叫林朵朵。接她从医院回家的那天,街道两旁站满了来看热闹的鬼。
刚子说自己的妻子找了一个新男人,他得去看一看,不能让孩子受欺负。然后他离开了槐树街。
坐在街角的老头老太们这些日子又走了几个。
最近我们剩下的这些鬼都很担心,因为王奶奶的女儿病了。
王奶奶的女儿名叫王月娥,今年六十三岁,在医疗完善的现代也不算什么高龄了。
可是终究挡不住累日的操劳,终于在半夜揉面为铺子第二天的开门做准备时倒了下去。
王奶奶走的时候,外孙才不到十岁,而现在已经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了,虽然工作很忙,但也算孝顺,母亲这一病倒,说什么也不再让老人自己住在这里,把老人拉回了自己市中心的房子。
王奶奶每天早上做好了包子等大家来吃完,中午就迈着小步子赶到外孙家里。
这样持续了大概一个多月,终于在一个清爽的傍晚,再也没有回来。
李叔说,这个世界十分残酷,相爱相依的人无论生前死后,总是很难团聚。
楼下的包子铺已经关了门,可是每天大家还是能吃上热腾腾的包子,王奶奶走了,王月娥却接过了手。
王月娥说让我继续叫她王奶奶,虽然见不到自己的母亲最后一面,但是想到这几十年其实母亲一直陪在自己身边,就已经十分满足了。
李叔最近跟着自己的儿子一起发愁,因为小孙女渐渐走进了青春期,有些不听管教了。
教导主任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教育事业里,前些日子一个因为失恋跳楼的学生来了这里,教导主任气的浑身发抖掏出了整整一人高的数学卷子,已经逼着那个学生做了快要三天三夜。
我呢,我还是过着咸鱼一样的生活,每日看看漫画,逗逗妹妹,虽然妹妹没有什么回应,但偶尔也会对着我站的地方憨笑。
爸妈也回到了生活的正轨,终日忙碌着,虽然少不了争吵,日子总归也算甜蜜。
前几天我刚刚看完了一部漫画,漫画的结尾女主人公这样说道。
“虽然你的人生早就乱得一塌糊涂...但是也还没有严重到无法获得幸福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