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老师就告诉我们,秋天是一个丰收的季节,金黄的麦穗在微风中如海浪般摇曳身姿,农民伯伯流着幸福的汗水,在阳光下咧着嘴笑。我只在课本和电视机里见过丰收的秋天,更多的时候,丰收,是在炎热的夏季和寒冷的冬季,而秋天,只有话不尽的凄凉。
那年夏天比往年都要燥热,连知了都变得慵懒,炎热的午后没有扰人心绪的聒噪似乎变得格外宁静。在现在看来浪漫美好的乡间小道,在那年,好像并没有那么值得期待。
小道两旁长满了和我膝盖一般高的青草,不知名的草叶割着我裸露在外的脚踝,时不时会有昆虫停留在我的胳膊上,轻轻一叮,便是一个大大的红疙瘩。可我来不及顾及这些,甚至没心思担心是不是会有蛇突然从草丛里蹿出来,尽管我最害怕蛇了。
正是中午最炎热的时候,汗水已经湿透了背心,头发也黏在额头,湿哒哒的尽显狼狈。我不敢回家,因为此刻,我应该是坐在教室里,在那个离家两小时的小镇上,头顶的风扇发出古老的声响。
我去学校了,只是后来我又走了。
两个星期前老师叫我们交生活费,九十五块,对于我来说,这真的是很大一笔钱,对于我们家来说,应该也是很大一笔钱吧。因为我看见母亲开了好几道锁,揭开好几层布,然后颤颤巍巍地递给我一百块,我回过头看时,那厚厚的一叠布里已经没有任何东西了。父亲就这样坐在嘎吱作响的床边,低头沉思着什么。我紧紧地攥着一百块,迎着黑暗,也这样义无反顾。走到门口时,听见父亲沙哑的声音:“记得把剩下的五块钱带回来,最后的五块了。”
那个年纪,好像还不能明白最后的五块意味着什么,只知道父亲母亲都低着头,只知道父亲母亲都沉默不语。所以我想这五块钱一定特别重要,重要到父亲母亲是不是能抬起头来。
两个小时的山路似乎也因为这一百块而变得没有那么坎坷,可能是我太想赶快把最后的五块钱带回家交给父亲,就连黑暗也阻挡不了我奔往学校的心。
一路狂奔,到学校时天刚微微亮。我把一百块摊开放在课桌上,小心翼翼地抚平上面的每一个褶皱,双手合十,进行最后的膜拜。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毛爷爷的眼睛,我希望他能明白我的心愿,我甚至坚信,他一定听见我心里的声音了,一定。
外面开始变得吵闹起来,我知道那是镇上的同学来了,他们不用像我一样天还没亮就要出门,然后爬山涉水才能抵达学校,他们可以在温暖的被窝睡到太阳爬到高高的山顶,然后在父母的催促下喝着热乎乎的豆浆牛奶,吃着父亲从县城里带回来面包,我不知道是什么味道,但我知道面包是什么样子的,因为我的同桌每天都会带到学校来吃。
我再一次抚上那一百块,我不知道我还能抚摸它多久,但是我想,既然它还在我手里,我就多抚摸一会吧。
我的同桌来了,今天我没看见他吃面包,可能是在路上吃光了吧,也可能他今天没有面包吃。但这些都不是我需要考虑的,我知道,老师就要到教室了,因为每天同桌来了之后,就意味着老师要到了。我突然感到很悲伤,这一百块马上就要交给老师了,我舍不得,但是不交就意味着我后半学期没有饭吃,我不想挨饿。但是我想到还会剩下五块钱,好像也没有那么悲伤了。
两分钟过后,老师准时抵达教室,今天的气氛好像和平时不大一样,是哪里不一样,我也说不上来。哦,我知道了,平时老师一进教室就会敲黑板,然后拿出课本开始讲课,但是今天她没有敲黑板,只是静静地站在讲台上,看了一会开口道:“现在大家排队来交生活费,没轮到的同学就自己看书。”
开始有同学陆陆续续地上去了,我坐在最后,轮到我还有一会,但我一点也看不进去书上的内容,我看前面的同学一个接一个的上去,变得越来越紧张。到我了,我慢吞吞的站起来,感觉脚上像拖着千斤重的石头一般,迈不开。我知道,我必须上去了,尽管我不是很愿意。
前面的同学和我一样拿了一张一百钱的,然后老师找了他五块,看着他开心的接过五块钱,我的心情也没那么沉重了。
双手捧着我的一百块钱,小心翼翼地递给老师,然后静静地等着老师找我五块钱。我是那么的虔诚,我等老师找我钱,然后我就可以双手接回来,礼成,多么完美。
“我现在没零钱了,下周找给你吧。”老师头也不抬的告诉我这个惊人的消息,那一刻我的整个世界都灰暗了。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的家,父亲问我钱去哪了,我告诉他下周老师才会给我时,我看见父亲又低下了头。
本该是愉快的周末变得特别煎熬,我从来没像此刻这样希望周末赶快过去,我竟是如此期待上学的日子。
终于到了周一,到学校时天还没亮,好像比平时早了很多呢。我想了很多种老师给我钱的情形,我要说些什么呢?
今天同桌吃得面包我没见过,他说是他父亲去比县城更远的地方带回来,我不知道那是多远的地方,我只知道县城已经很远很远了。
今天老师敲黑板了,然后开始讲课。我等了一天也没等到老师叫我去办公室或者到讲台上去。两天,三天……一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我告诉父亲明天,明天,又一个明天。
已经一个星期过去了,我知道老师肯定是忘了,但是我怎么忘得了啊,父亲怎么忘得了啊。
我告诉自己今天是最后一天了,要是老师还是没有想起来我就回家告诉父亲老师忘了。可是老师怎么能想起来呢。
我又早早的到了学校,像是等待最后的判决。当看到老师走进教室的第一个动作是桥敲黑板时,我就明白了,我被判了死刑。第一节课下课后,我悄悄地跑出了学校。
这条小路我没走过,但我知道前面的岩口转个弯就可以看到我的家。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我只知道每天放学的时候太阳在山顶上,等我到家就看不到太阳了。
我就这样不知所措的站在杂草丛生的小道中间,甚至不敢爬上光滑的岩石上,那样我站得太高会被在玉米地里劳作的父母看到。我只能躲在草丛里,高高的岩石刚好还可以为我挡住一点太阳。
我就这样看着太阳一点一点落下去,就像我的心,一点一点往下坠。可是落日是那样的美丽,我的心却是灰暗的。
还是要回家的,一点一点挪着步子,离家越近,心情越复杂,我不明白一个小孩子为什么会与那么多情绪。
家里静得可怕,连整日撒欢的大黄狗都不见踪影。我知道父母一定还在那片玉米地里,家里所有的收入都得靠它了,。
夏日的夜晚格外的难熬,闷热的空气让人喘不过气来,各种虫鸣就是夏夜的交响曲,伴着繁星,伴着炊烟袅袅的村落,伴着数不尽的唠叨。
父亲又坐上了嘎吱作响的床榻,母亲站在窗边,手摇着蒲扇,可依然驱赶不了闷热的空气,父亲最终什么也没说,就像当初我拿走一百块的时候一样沉默着。
夏天很快过去了,玉米地一片荒芜。玉米棒子堆积在屋檐下,玉米杆子在灶岩里化为灰烬,那么多的汗水,最终穿过烟囱,蒸发在天际。
那个秋天格外萧瑟,好像整个世界都变得凄凉。只剩一片黄土的庄稼地,光秃秃的树枝,无一不在提醒着我,秋天过后,冬天就到了。
好像一年的时间也不过如此,晃晃悠悠就到了春节。老师还是没想起要找我五块钱,父亲依然沉默着。这个年过得很平淡,没有新衣服,也没有母亲念叨了一年的鱼。夜黑下来,我就爬上村口的黄角树,因为那样,我才可以看到别人家的烟火。
春天了,新的玉米种子已经被种下,那些玉米棒子还一直堆屋檐下,因为风雨的洗礼,一部分已经发霉,长出新芽,父亲还在奔波着找收购玉米的人。
老师又让我们交生活费了,我没告诉父亲,我希望老师能想起欠我的五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