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首越人歌,终究是要唱给你听。
【一】
第一次遇见司徒忘尘是在三年前一个夏天的傍晚时分,漫天的云霞将环绕龙津山庄的海水映照得格外艳丽,晴空一个人发闷,便偷偷地从山庄里溜出来玩耍,而他们的初遇便是在那时、那处、那迷人的景色之中。
一袭白衫的司徒如谪仙一般静立在海边,夕阳将他的衣袍染成淡淡的粉金色,海上微风轻拂着他的墨发,发丝翻飞起舞如漆如瀑,那样遗世独立的风姿深深地印在了十四岁的晴空心底。
“你是哪里的弟子?为什么一个人站在这里?”晴空走到司徒身后突兀地问道。
司徒转过身来便看见一个身着冰心堂弟子服的小小少年,圆润的脸庞分明是未褪尽的婴儿肥,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倒是颇为灵动。他难得好兴致地打量着这个少年,心中却早已有了计较。
“我是奕剑阁的大弟子司徒忘尘,你可记住了。”
“司徒忘尘,我叫晴空,冰心堂的弟子。”晴空眨巴眨巴他的大眼睛,由于身高差距而不得不仰起的圆脸上欣喜之情显露无疑。这,是他除师门以外的第一个朋友。
“我听师父说,奕剑阁的弟子,剑法飘逸,身姿卓绝,我自小没有离开过冰心堂,司徒师兄可以舞给我看看吗?”晴空满目期待地望着司徒,澄澈的眼眸里散发着的是让人不忍心拒绝的光泽,如夜空闪烁的星辰,又如海面粼粼的波光。
司徒伸手揉了揉少年的头发,随即便退开几步自背后取出长剑,俊逸的脸庞上呈现出一抹不易察觉地微笑,“既然是小师弟想看,又有何不可!”
此时,天色又暗了几许,司徒的身后,天空被夕阳渲染成一片暗红的光泽,与血色的海水接连成一片。晴空微眯着眼睛,神情如拜佛一般虔诚地看着眼前这个身影,真正是翩若惊鸿,矫若游龙,一招一式都如行云流水一般畅快淋漓……
晴空几近痴迷地看着司徒,却不防陡然间,司徒的长剑脱手而出,直擦着他的脑门向后飞去,从来没有与人过招的经验,晴空一时竟呆在了那里。
“司徒何必每次都拿剑刺我?”晴空身后走来一位红袍银靴的男子,他手里正抓着刚刚司徒掷出的长剑。“咦,这是谁家的小娃儿?瞧这模样,别是被你吓傻了吧?
晴空终于回神,听见有人这么说他,多年来被师父养出来的倔性“噌”地一下就涌上了脑门,“你才被吓傻了呢,说话这么惹人嫌,难怪司徒师兄要打你。”
“牙尖嘴利的小娃儿,看你这装扮,是冰心堂的吧?青峰那老头有没有教你武功啊?”红袍男子说话间便伸手朝晴空的脑袋探了过来。
晴空一时紧张,却也知道这男子不会真的对他下手,于是一边快速向后躲去,一边伸手自腰间取了五枚银针,电光火石之间,一把撒开,只见五道银光分别向着红袍男子的不同穴位飞去,却又在即将触到红袍男子身体的瞬间全部掉落在地。
晴空懊恼地白了红袍男子一眼,闷闷地低垂了脑袋,那沮丧的样子煞是可怜。
“小娃儿厉害,如此年纪便能够使出五根银针,也算是武学奇才了。”红袍男子颇有些赏识地夸赞晴空,“小娃儿,我叫荒诸,是荒火弟子,你叫什么名字?”
“晴空。”抬头看着这个名叫荒诸的男子,他随口回答道,但是心里却一直回响着那句“武学奇才”的话。从小跟着师父长大,每次习医练武都是独自一人,从未有人如此地夸奖过他,就连师父也从来没有过。
“走了,你师父该找你了。”司徒看着晴空发呆的模样忍不住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温热的触感让他的心情莫名地愉悦。
三人结伴向着山庄走去,他们身后,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终于被地平线吞噬,夜,降临了。
【二】
三年前与司徒匆匆一别,临行前,司徒将他长剑上的玉坠子摘下来送给了这个可爱的小师弟,“晴空小师弟,后会有期。”司徒依旧是一身雪白的衣衫,骨节分明的手掌在晴空眼前摊开,那枚莹润的玉坠在他手心斑驳的茧子映衬下,仿佛一只泛着碧光的活物。
晴空紧张地捏了捏小拳头,脑海里浮现出师父说过的话,“不许随意拿别人的东西”十四岁的少年,总是将师父的教诲牢记心中。他嗫嚅着嘴唇,却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司徒也不催他,只是在一旁静默地等待着,嘴角噙着一丝微笑,狭长的眼睛里是难得的温柔神色,如果他的师妹芙沁在这里,她一定会感到非常惊讶,司徒可不是一个会摆好脸色的师兄呢。
晴空终于抬起脑袋,灵动的大眼睛颇为不舍地望着眼前有着仙人之姿的司徒,他声音低闷地问道:“司徒……师兄……我还可以再见到你吗?”单纯如他,以为互通姓名便是朋友,从小在谷中长大,从来没有离开过冰心堂的少年,异常在乎着这位朋友。
“呵呵……”司徒听着他的话,忍不住笑出声来,“自然是会再见的,三年后,你还来武林大会就是了。”说着,他又把摊着的手掌往晴空眼前伸了伸,“这个玉坠子你收好了,三年后,你凭着它来找我,否则……”
晴空听得他忽然转了口风,急忙瞪大了眼睛,生怕他说出再无相见之日的话来。少年的紧张显然取悦了故意卖关子的司徒,他终于毫不掩饰地笑了起来,这小娃娃怎么会这么有趣呢?
晴空被他忽如其来的笑声惊了一下,他不懂,司徒因何而笑?怔怔地看着司徒明媚的笑脸,晴空莫名其妙地想到一个词语——灿若桃花。彼时,他还不知道这个词通常是用来形容女子的。
“小师弟,三年后,我还在海边等你。”司徒终于收敛了笑容,恢复他如冰玉雕刻般的脸庞,手中的玉坠直接一把塞进晴空的怀里,不等少年再说什么便转身快步离去。
少年从怀中掏出玉坠,细瘦的手指婆娑着上面的雕纹,略显单薄的身影在微凉的海风中越发显得孤独。
谷中的日子一如既往的安宁,晴空在师父的教导下,医术与针经都不曾懈怠。因为他是冰心掌门的嫡传弟子,而且又总是一个人在后山修习,所以谷中的其他弟子,无论男女长幼都对他陌生的紧。
偌大的冰心堂,除了师父,晴空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可以说话的人。在认识司徒之前,单纯的少年根本不知道,孤独是什么滋味儿。
时光如流水一般缓缓淌过,昔日的少年如今已是十七岁的年纪。三年来,晴空除了每日的功课修习之外,做的最多的一件事情便是练剑。
聪慧如他,自那日看过司徒舞剑之后,那套潇洒恣意的剑法便深深地印刻在他的脑海里,他将玉坠挂在自己的剑柄上,激励着自己,不容许自己有丝毫的懈怠。
曾经夸赞他是武学奇才的荒诸,在这三年里倒是给了晴空不少的鼓舞,那四个赞许的字眼,常常提醒着晴空,终有一天,自己会像司徒那般成为一个如谪仙般的大侠。
“师父,今年的武林大会,您会带我去吗?”晴空一边询问着师父,一边走向大开着的窗户,窗外雨水连绵,打湿了雕刻精致的窗棂,他略微皱了皱眉头,快速伸手将窗户合上。
青峰此时正在桌案前编纂医书,他虽已是花甲之年,双目却依然矍铄闪耀,终究是学医习武之人,身体总是比普通人要硬朗许多。
晴空走回到师父身旁,微微叹了口气,再一次小心翼翼地问道:“师父,此次武林大会,徒儿可以跟您一起吗?”
“嗯,今年你跟子苍、子曜一同去罢。”青峰眼睛仍然没有离开桌上的书籍,语气里颇有些打发的意味。
看着师父虔诚的侧脸,晴空知道,如若自己再多问一句,师父一定会罚他去经络阁抄写医典的。他悄悄对着师父行了跪拜礼,然后默默地退出了师父的房间。
不管是跟谁一起,他总算是可以见到那个人了,想着那个人在看到自己使出他门派的剑法来时会有怎样的表情,晴空的心里便跟绽开了一朵海棠花般,明媚艳丽。
六月天的雨水,本该是仓促而来,匆忙而去,却不曾遇到今年这般,接连下了数日的。冰心堂的荷花池子里,雨水坠落泛起层层不断的涟漪,碧绿的莲叶在雨水的浸润下更显光泽。
雨雾朦胧的视线里,晴空出神地望着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峦,听师父说,奕剑阁便是建在山上的,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机会能够去那里瞧瞧。
也许,那个人早已经忘记他了呢?这三年间,怕是他又遇见更多的朋友了吧……
【三】
六月的连阴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七八日之久,总算在晴空出发的前一天拨云见日。雨后放晴的天空,远远望去是一片清爽的湛蓝,青灰色的山峦在云间绵延起伏,偶尔有几只飞鸟滑翔而过,翻越那崇山峻岭去往更遥远的地方。
明日便要出发了,晴空照着师父的嘱咐收拾了一个简单的随身包裹,子苍跟子曜两位师兄都是沉稳干练的青年男子,早前已经跟着师父去过几次龙津山庄,是以,晴空倒也不担心此次的行程会有什么意外。
让他最为忧虑的恐怕只有那枚玉坠的上一任主人了。
“晴空,此番召开武林大会,所议之事十之八九与太古铜门除魔有关,你去到那里之后,只管乖乖跟着你的两位师兄,切勿鲁莽行事。”身着墨绿色衣袍的青峰,此时看来多了几分温和,少了些许严厉。
晴空喜欢这个样子的师父,记忆中的他就是这样,像自己的父亲一般慈祥,温暖。但是自从妖魔攻陷太古铜门之后,师父就仿若变了一个人般,脸上的笑容少了,关怀的话语没有了,就连晴空每日的修习都看不见他的身影了。
王朝派了大队的将士苦苦守在绝雁关,不让妖魔踏入中原大地半步。想到此处,晴空似乎有些明白了这次武林大会的意图。
“师父,十大门派是否要联合起来攻打妖魔?”
青峰听闻,背在身后的右手微微颤抖了一下,拈着胡须的左手顿在了下巴处,“国家危难,匹夫有责。”面目清癯的老者异常坚定地吐出八个字,视天下黎民百姓的安危为己任是冰心堂每一位弟子必须具备的仁义之心。
“师父,徒儿明白了。”解救天下苍生,是每一个武林中人的责任,晴空的心里,就如师父一般坚定,丝毫不会退缩。
日夜兼程三天,晴空三人终于自水上而来,进到龙津山庄的海域,漂泊几日的小船还没有靠近岸边,晴空便远远地望见了那个颀长的身影,只见他面海而立,衣袂无风自动,整个人看起来比之三年前更加风骨伟岸,气势逼人。
右手抓紧被粗布包裹严实的长剑,晴空按捺住心底不自觉的紧张,安慰自己:只要自己努力修习,过得几年一定也会跟司徒师兄这般厉害的。
“子曜,岸边站着的可是奕剑阁的首席大弟子司徒忘尘?”
“确实是他,瞧他如今的风姿,已经是年轻我辈中的翘楚了。”
“天生学武的筋骨,悟性又是绝佳,奕剑阁的长老们可是把他当成下一代掌门来培养的呢。”子苍嘴里说着这话,眼睛却看向了晴空,见小师弟竖耳细听的样子,嘴角微微翘起了一个弧度。
“晴空小师弟,你是咱们冰心堂的下任掌门,到时候,你可别输了咱们的气势啊。”子曜心直口快,忍不住出言引逗晴空。
一时反应不过来的晴空焦急地不知道说什么好,自己是下任掌门人选的事情,堂里人都心知肚明,只是,自己能不能胜任还有待考验,而且……
眼看着说话间便在近前的司徒,晴空忽然觉得自己肩上背负了莫大的责任,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自己跟司徒的差距只怕不是一星半点吧,如果两个人真的被拿来作比较的话……晴空略一沉吟,更加坚定了自己努力修习的决心。
“晴空?”司徒打量着眼前这个模样俊秀的少年,只剩眉眼间仍带着三年前的那股单纯神色,圆润的脸蛋如今已是尖削的下巴,身高更是窜到了自己的鼻尖,之前明明只到胸口而已。
“司徒师兄,你还记得我?”晴空欣喜地问着司徒。
瞧着晴空欢喜的神色,司徒冰刻的面容有了一丝融化,他没有回答晴空的问题,眼睛看向了晴空手里的长形包裹,那分明是一把长剑,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兵器,“你拿长剑做什么?”
“咱们先去山庄吧,私事儿晚点再聊。”子苍记着自己的职责,忍不住出声提醒道。
晴空闻言,方才想起自己应该先去拜会山庄里的众人,于是,少年有些羞赧地瞥了司徒一眼。
司徒冲着子苍微微点了点头,看着晴空低垂的脑袋说:“走吧。”说完便率先离去。
晴空紧跟着跑了几步,忽然又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着自己的两个师兄,神情甚是无辜。
子苍与子曜相视一眼,皆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觉。
龙津山庄的聚义厅里,十大门派代表分坐两边,主位上的盟主气宇轩昂,此时正义正言辞地号召各大门派为国事出人出力。
正如青峰说的那般,“国家危难,匹夫有责。”十大门派的侠士们没有一个表现出推脱之色。
众人群情激昂,立时便开始出谋划策,制定取胜的计策。
司徒悄然飘到晴空身旁,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我们出去。”
晴空瞅了瞅正在认真跟大家商议的师兄,微微颔首,跟着司徒退出了大厅。
“晴空,你拿着长剑做什么?”
“司徒师兄,你来试试我的剑法吧。”
司徒兴趣盎然地看着晴空解开裹着长剑的粗布,剑柄尾端赫然挂着他送给晴空的玉坠,“我倒要好好瞧瞧这武学奇才的本事。”
晴空拔剑,丹田聚气,划了一个烂熟于心的起势,司徒的脸上不再是拒人千里的冰霜,看到晴空完美的剑法起势,他的脸上散发出一种耀眼的光芒,内力在身体里源源不绝地流转着,眨眼瞬间已将长剑握在手中。
晴空长剑破空而来,抢占先机,一道银光直冲着司徒的门面而来,司徒惊讶地发觉,剑尖未达却有一股不容小觑的剑气扑面而来,司徒下意识地后退几步,剑随心动,剑气裹挟着利刃拐过一个精妙的角度,直刺向晴空的下腹。
晴空快速收回长剑,催生内力于剑身,电光火石间阻隔了司徒的伤害。司徒毫不停留,立时抽剑向左退后一步,旋即转至晴空身后,出剑指向晴空的后背,晴空仿若脑后有眼,在剑尖抵达的瞬间,躬身向前,司徒的剑险险擦过,晴空顺势抓起司徒的手臂,向前甩去,司徒借力越过晴空的身体,两人皆后退几步,站定。
晴空眼带笑意地看着司徒,虽然两人只过了三招,但是,晴空的造诣已是显而易见。世人皆知,冰心堂的弟子学的是治病救人的本事,内力修为远不如其他门派深厚,武功也只是抓一把银针应急而已。
三年前只是看过一遍的招式,在无人指点的情况下,如今竟然能够被他灵活地使出来,司徒忽然间想起,上次荒诸说过的那句“武学奇才”的夸赞,现在倒不觉得是客套话了。
也许,这少年将会是自己的好对手呢。(未完待续)
【四】
“我将奕剑阁武功心法教授于你,一个月后,绝雁关我们再来比试一场。”司徒扬手抛给晴空一个册子。
“你把心法给我学,不怕你师父责罚吗?”少年疑惑地仰起脸庞。
皎洁的月光如细纱一般披在晴空的脸上,漆黑的眼眸似夜空般深邃,让盯着他脸庞的司徒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情绪。
“奕剑阁心法变幻莫测,一般人根本修习不成,师父不会在意的。”
就着月光,晴空翻开册子瞧了瞧,只看了几句便大为欣喜,这心法跟自己之前修习的那种完全不同,照此心诀修习,武艺精进那是迟早的事情。
“感觉怎么样?”对于少年的悟性,司徒已经丝毫没有了怀疑。
晴空抬头直望向司徒的眼睛里,“极好,司徒师兄,我需要注意什么吗?”
“奕剑阁的剑法之所以潇洒飘逸,最重要的一点是忘情恣意,尤其在修习心法之时,切不可有丝毫情之杂念。”
“是不要动情的意思吗?”少年低声轻语。
“师父的剑法,世上已无人能敌,他这一生,眼中、心中都只有一柄长剑。”说这话时,司徒的语气里带着三分不由自主的骄傲。
“心无旁骛,方能修得极致。”晴空了然地点头回应道。
“大概便是这样吧。”
繁星闪烁的夜空,广阔而静谧,身后不远处的瓜田里,夏虫在窸窣作响,着一身琉璃月般白色衣衫的司徒默然地望着漆黑的远处,晴空悄悄立在他的身旁,猜不到这个神情淡漠的男子在想什么,他只是忽然有些难过,司徒师兄剑法超群,他的性情便也是淡泊如水的吧……
这次晴空没有见到那个魁梧威猛的荒诸,倒是见到了长相清秀的荒火女弟子,一双大锤舞的得心应手,惊人的攻击力让他频频咂舌,荒火教果然是一个崇尚武力的门派,还好上次,荒诸没有真的跟自己动手,晴空想到此处,心中不由一阵后怕。
经过三日的筹谋商议,众人一致决定,由此次前来龙津山庄的弟子作先遣军队,一切物资皆由龙津山庄负担,各门各派以书信通知门中其他弟子,即时赶往绝雁关,与众人汇合。
一队人马日夜兼程,每当大家休息时,司徒便悄悄喊了晴空修习奕剑心法。数日相处,两人的默契倒是增进了不少。
“司徒师兄,这一招玄风流炎你再使一次给我看看。”
“手腕要旋转两次,运内力于剑身,这一招最常用于阻隔对方的攻击,将对方内力化解掉。”司徒双手枕在脑后,闭目休息,并没有起身的打算。
晴空略有些气恼地看着躺在地上的男子,想要使剑刺将过去,却终究没能出得了手,原本瘦削的脸颊因着多日来的路途奔波,越发显得憔悴,只剩一双眼睛仍然明亮澄澈。
他忽然玩性大起从地上掐了一株小草,悄悄俯下身子,用草叶轻拂着司徒的脸颊。
闭着眼睛的司徒早已知晓他的意图,却也依着他的性子,没有拆穿,甚至还配合地动了动眉毛,耸了耸鼻子。
晴空犹自玩的开心,他从小没有玩伴,此时便把司徒当做自己的好朋友般对待。
有时候,他觉得司徒就像自己的哥哥,不像师父那样凛然不可侵犯。
有时候,他又觉得司徒像自己的师父,一样地细心指导。
无论如何,晴空都觉得能够认识司徒是他这一生最幸运的第二件事情。当然,第一件事情是被师父收养并耐心抚养长大。
“你还不去练剑?”司徒终于出声提醒。
晴空偷偷吐了吐舌头,连忙起身。
这一日,众人终于赶到绝雁关。
守城的大将军在看到来人之后,喜不自禁,众弟子见城下一众士兵正在与妖军苦战,便有性急的荒火、天机弟子飞奔而去。(未完待续)
【五】
“晴空,你留在这里。”司徒看似漫不经心地转身对紧随其后的少年说道,眼神里的坚决却不容忽视。
少年不明所以地仰起疑惑的脸庞,“为什么?”
司徒一脸漠然地看着晴空,半晌都没有回答。他们身后一个深蓝道袍的太虚观弟子浅浅微笑着对少年说:“冰心堂的弟子留在后方为大家疗伤就好,下了战场反倒是大家的负担了。”
晴空见司徒没有丝毫反驳的意思,心里忽然流露出一股不甘的情绪,“我不是……”他小声地辩解道。
身边白影一晃而过,司徒在他的话音里飞奔而去。懊恼的少年并没有看见司徒嘴角那一丝宠溺的微笑。
从绝雁关城楼上望过去,盘踞在太古铜门附近的妖魔军队,耀武扬威地吼叫着。事实上,双方军队已经对峙数月之久,魔军首领龙芮侯手持一人高的方天战戟,气定神闲地耸立在高台处。她是一个善于慑人魂魄的魔君,只要有人中了她的圈套,那么,这个人将永远沉沦在她的梦境操控之中,成为龙芮侯手下的士兵,直至死亡。
在自视甚高的幽都王眼里,人类脆弱地犹如蝼蚁一般,他有更长远的筹谋,太古铜门的僵持不下,只是他对中原王朝的一个警醒。比起覆灭王朝,他更在意的是,将王朝的有能之士为他所用。
十大门派的出现,刺激了龙芮侯充满杀戮的血液,她的任务就是将这些武艺卓绝的中原弟子收服在自己的手下,这样她在幽都便是立了大功一件。
两军对阵,号角声嘹亮劲急,十大门派尽显武功,骤然之间,战士的嘶吼声与妖魔的惨叫声碰撞在一起,交织出一片响天震地的凄厉壮阔景色。
十七岁的晴空生平第一次看见这样充满血腥的战场搏杀,流淌在少年人身体里的热血不断膨胀,让他有种即将爆体而亡的错觉。
眼睛一瞬不眨地跟随着那个素衣墨发的身影,晴空再一次感叹,奕剑阁的武功堪为天下第一。
身形飘逸灵动,剑法精妙卓绝,姿势优雅但从不拖泥带水,每一剑都直逼敌手要害,晴空边看边学,全然忘却身旁的两位师兄以及神情紧张的大将军。
龙芮侯似乎对此次战役志在必得,太古铜门之后,妖魔士兵源源不断地赶来支援。三日的激杀过后,十大门派的其他弟子终于陆续赶来,绝雁关外的天空被浓浓的惨烈气息笼罩。
更多冰心弟子的到来,让一众战士更加勇猛无敌,只要不死便可再战,毫无后顾之忧的中原将士,将魔军打的节节败退。
晴空一时技痒,总算挑的一时师父无暇顾及他的空隙,持剑悄悄地加入到了战场里去。
少年人总是容易冲动,晴空此时就像一只咆哮着的小兽般,横冲直撞,剑随心动,心意无形,而剑光却如冰如芒,精神高度集中的晴空且战且悟,脑海里不时地浮现出司徒说过的眼中、心中只有剑,如此酣畅淋漓的战斗,让他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司徒余光早已扫到少年的身影,莫名地担忧让他不由自主地向晴空靠拢过去,却在更近的距离里发现,少年竟然领悟了人剑合一的境界。
晴空丝毫没有感知到司徒的靠近,他只觉得自己脑海中的思绪越来越清明,捕获妖魔的视野越来越宽阔,而自己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司徒惊讶地看着少年浑然天成的剑法,剑招既快且准,剑影闪动,剑气外泄,威力与之前相比早已不是一个阶次。
此时的晴空仿若整个人都化为了他手中的那柄长剑,寒光四射地在战场中盘旋,所过之处,竟没有一只妖魔留有活口。
当真是武学奇才。
司徒十数年来平静如水的内心在这一刻忽然泛起了不明所以的涟漪,各种陌生的情绪犹如潮水一般涌上心头,一时间昏昏沉沉竟发觉一阵茫然的空虚感……
“师兄,小心!”突然晴空身影闪动,人与声音同时抵达,却终究是没能阻挡那枚直射司徒眉心的银针。
晴空迅速将昏迷的司徒带离战场,青峰迅速施术觅针,几番未果之后,心下凛然,司徒怕是中了龙芮侯的摄魂针了。
摄魂针看似有物,实则无形,龙芮侯灵识尽开,感应到司徒心理破碎的瞬间,化意识为银针直刺而来,而那所谓的银针也只能刺中内心波动强烈的人。
司徒一瞬间的触动,竟然将自己推到了一个无比危险的境地。
弈剑掌门清明在听到这个结论时,眼中闪过一丝痛惜,满头白发的老者生平第一次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骨节突出的右手紧紧地握着剑柄,这个孩子是自己悉心教导长大的,他的聪敏,他的勤奋,自己全部都看在眼里,更是将奕剑阁的未来也押在了这个孩子的身上,而如今,这个孩子,怕是留不住了罢……
清明矍铄的双目里划过一丝艰难的决绝,“青峰,若是治不好,不若毁掉吧,倘使尘儿清醒,他定是宁肯死也不当妖魔的走狗。”
青峰了然地伸手拍了拍老者的肩膀,“放心吧,我心中有数。”
【六】
“师父,中了摄魂针,当真是不能解的吗?”晴空强行压抑自己内心的痛惜,轻声地问自己的师父。
青峰方才已经看到了自己徒儿的剑术,猜到他与司徒的交情匪浅,了解徒儿心性的他,默默地叹了一口气,“乖徒儿,凡事皆有定数,然世事无常,司徒此番遭遇,为师还不敢妄下断言……”
“那就是有救了?”少年的双眼瞬时放射出明亮的光彩。
“摄魂针其实是龙芮侯的一丝灵识,但是经过她的修习之后,演变成仿若活的生命体一般,在侵入人体之后,会慢慢扩散、吞噬人的意识,直至完全占领人的身体。”青峰一边观察着司徒的神色,一边回答道。
晴空若有所悟地点点头,“所以,如果司徒师兄的灵识足够强大,就有可能抵挡住摄魂针的侵蚀了,是这样的吧,师父?”
青峰微微动了动脑袋,少年根本看不出来师父是在点头还是在摇头,师父的沉默忽然间竟让他觉得有一些害怕。
如果,以后都再见不到这个人,不能跟他一起成长,不能跟他一起习武,不能跟他一起闯荡江湖,那以后的生活该有多么的黯淡,该有多么的寂寥啊。
晴空瞪着一片空茫的大眼睛看向昏迷不醒的司徒,“司徒师兄,你醒来吧,我们还欠世人一场较量呢……”
魔君龙芮侯不只一次地催动那丝进入司徒体内的灵识,越是强大的对手,越能激发她想要胜利的欲望,她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灵识在司徒的体内遇到了一股强大的阻力,‘这可是个强大的人类呢’她嘴角噙着一丝微笑在心里这样想到。
战场的厮杀让晴空有些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他以为自己已经这样麻木地战斗了好几天了,看着不断倒下又重新站起来的不同门派的弟子们,看着那些倒下后就再也没有站起来的勇士们,一颗未经世事的少年心逐渐被摧残到麻木,被修炼到坚韧无比。
他知道,自己只有努力提升自己,拼命奋战才能对得起所有的人,包括那个依然还在沉睡中的司徒师兄。
自己甚至不敢去多想司徒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将会是谁,如果他的意识真的被侵占了,自己又该用怎样的心情去面对,要看着他死在自己的面前,晴空想那会是这个世上最难受的一件事情了吧……
振聋发聩的号角声自城楼上响起,这一战,依旧是人类战胜了妖魔。魔君龙芮侯不知何故忽然开始大量地调遣妖魔撤退,这让连续作战的众人士气高涨,这一次休战,时间应该会比以前都久一些的,魔军撤退的如此慌乱匆忙,倒像是幽都魔界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般。
绝雁关大将军一声令下,穷寇莫追,众将士欣喜若狂,互相拥抱,欢呼声响彻天地,连日作战的人们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
没有人去多做猜想,为什么龙芮侯会撤退的如此突然,除了青峰和清明两个老头。他们在妖魔撤退的第一瞬间便飞身赶回到了司徒的身边。
空荡荡的行军大帐内,留守的两个冰心弟子早已昏厥在地,原本应该躺着司徒的床上此时也是空空一片,司徒不见了。
“难道尘儿已经被侵蚀了?”奕剑掌门清明强行压抑内心的颤抖,望着同样脸色不好的青峰问道。
青峰脑中快速流转着今日为司徒探得的脉象,反复斟酌该如何回答痛失徒儿的清明,只是,他此时尚不能肯定司徒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形态。
一道碧绿的身影闯了进来,身上还沾着血液的晴空在看到帐中景象时,失声惊呼:“司徒师兄……”
【七】
距离司徒莫名消失已经半年有余了,妖魔早已撤退回太古铜门之后,十大门派分别派了十名弟子留守绝雁关,以防妖魔有异动。
晴空跟着师父回到了冰心堂,虽然,清明很是惋惜地询问他:“孩子,你可愿跟随清明师父去奕剑阁?你的资质丝毫不差于尘儿,假以时日定成大器。”
晴空微抿着嘴唇,神色坚决地回答:“晴空是冰心堂弟子,应该在冰心堂修习,至于奕剑阁……”说到这里,晴空深深吸了口气,“会找到司徒师兄的,也许他只是出去历练了……”晴空抬起头,大大的眼睛里透着一丝笃定,“他会回来的。”
清明没有强求,毕竟在他的心里,也是盼着司徒会完好无损地回到奕剑阁,接任并将奕剑阁发扬光大的。
这个年轻一辈中的翘楚,就这样消失了,很多人都在想:他一定是被妖魔控制,去幽都做魔君的走狗去了……
有的人甚至暗自开心,一个高手消失,那么自己就多了一个成为高手的机会,以后大家谈论起新一代的门派弟子,将不会再只是围绕着司徒忘尘一个人了,这个认知让很多门派的弟子们都对自己有了信心,也许,下次武林大会,自己说不定也能够拔得头筹呢。
冰心堂的后山谷里,晴空歪坐在神树底下,常年挂满粉色花朵的神树静悄悄地聆听着晴空的心声,偶尔还会撒落几片花瓣作为回应。
面貌清秀的晴空怀里抱着自己的那柄剑,手指不停地摆弄着剑柄处的玉坠,晶莹剔透的玉石,仿佛还残留着司徒的气息,晴空望着远处湛蓝的天空,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司徒师兄,你去哪里了?我……我不相信你会被妖魔控制,你一定没有被龙芮侯摄魂……也许,你是报仇去了吧?”
兀自伤神的晴空,丝毫没有留意自己师父的靠近。
“徒儿,在想司徒忘尘那孩子吗?”青峰走过来,也学着晴空的样子,席地而坐。
突然听到师父声音的晴空,一瞬间回过神来,他略带羞赧地低垂了脑袋,右手用力攥紧那枚玉坠,他说:“师父,如果有一天,我们要面对被控制的司徒师兄时,我们该怎么做比较好?”
“意识一旦被侵占便在没有还原的时候,到那时……”青峰微眯了双眼,却没有再说下去。
“那时,便只能杀掉了吗?”
“晴空,这世间有很多事情都是注定的,你无需太过于在意了。”
“师父,当时场上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他,他那么厉害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被龙芮侯有机可趁了呢?”晴空每思及此,都想不明白原由,那一双皱着的眉毛在青峰看来颇让他忧虑。
负面的情绪就是龙芮侯施用此术的一个契机,晴空在剑术上如此突飞猛进,想必那时司徒是生了诸多不为人知的情绪了吧,也难怪,年轻人总是有些许好胜心的,只是,这中间因果若是让晴空知道了,还真猜不出这孩子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呢。
“徒儿莫再思虑了,司徒的实力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实,想必那魔君也是看出来了这点,所以才挑司徒下手的。”青峰做出一副笃定的样子,劝说着晴空。
昔日的少年如今虽已是别人眼中不容小觑的对手,但天性单纯的他却还是个忠于自己内心的任性孩子。
时光在晴空的修习与思念中一晃而过,这三年间,晴空从来没有放弃过打听司徒的下落。有时候,听人们说在幽都魔界忽然出现了一位武艺卓绝的年轻人,深得幽都王信任,终日跟随在幽都王身侧,为他出谋划策;有时候,又有人传来消息说,在燕丘广袤的草原上见过一位如谪仙般的男子,身后背着一柄堪称神器的长剑……
晴空在这些消息里来回奔走,三年间,他一个人走遍了中原大地的每一个角落,他见识过九黎王城的庄严,领略过巴蜀淳朴的风俗,感受过江南烟雨的朦胧,他一个人实现了走遍天下的愿望,但是,却从来没有遇到那个人。
时间过了太久,久到晴空都生出一种司徒从来没有存在过的错觉。
那套剑法终究是越练越孤独,越练越伤神。
纵然走遍千山万水,晴空仍是背负了师门的使命,时隔三年,他再一次踏上了龙津山庄的小岛。
岛上什么都没有变,武林大会也跟以往的没有丝毫的不同之处,但晴空就是觉得这所有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确实也是有一样不同了,今年的师门比试跟往年的相比较,竟是万分出彩。似乎是因为没有了司徒的压制,各大门派的弟子们都信心十足地使出了自己最为精妙的武艺。
不过,这一切在晴空看来却是毫无意义的,十大门派武艺各不相同,各自都有一套心法修习,凭这些弟子的资质,原本是分不出高下的,却就是因为有了好胜心,便硬生生地斗出个你强我弱来。
晴空轻轻松松将对手打败,毫不在意地转身向自己的座位走去,忽觉得身后有一道凌厉的剑风刺过来,心底略微有些不耐烦,他以为是刚刚那个对手在不依不饶,索性运气在自己周身流转,使得那剑气不能伤害自己丝毫,哪曾想,这股剑气竟是异常强烈,跟刚才比起来分明不是一个境界,晴空迫不得已应战,却在转身后的瞬间,失掉了所有的内力。
那个人,是司徒……
即使头发的颜色变了,脸上也戴了精致的面具,但晴空还是一眼认出来了那个人。
难为他在如此激动的情形下,竟然还细致观察了司徒的表情,尽管银质的面具挡住了司徒大部分的神情,晴空却依然判定,司徒的神智是清醒的,根本没有被控制的痕迹。
获取到这个信息的他,兴奋地接下了司徒的挑战,这是他们久违了的比试,这是世人想要知道结果的比试。
晴空正自兴奋异常,司徒却丝毫不恋战,略施眼色便朝场外飞去,晴空如燕子般的身影紧随其后。
场上众人犹自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俩人却早已没了踪影。
这一场比试,人们都将武林第一的头衔盖在晴空的头上,那个冰心堂的使剑弟子,尽管他在比试结束后消失了,但,他成为了继司徒之后的又一个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