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缓缓步入丛林,以为是丛林选择了我。
树叶在我脚下发出碎裂的声音
日光停滞
飞鸟亦停滞在空中
以后回忆起来这样的黄昏。
穿棉裙的女孩站在巨大的树桩上,踩着触目惊心的白色年轮,俯瞰眼前的层峦叠嶂的树林,内心空洞,没有回音。
有几年生活,至今无法面对,决定暂时跳过。
2016这一年,一张机票,把我从纷乱的吉林瞬间拉扯到了相隔千里的法国凡尔赛。就像是拿起遥控器关了电视,声音戛然而止。
北京我在此处纠缠几年,最终逃离。我承认自己的失败。我的爱情,我的耻辱,我的伟大与失败,都就此谢幕。
我来到猫镇,又开始学生身份。
猫镇很小,有唯一的报亭,唯一的照相馆和唯一的面包店。如同全世界一切适合隐姓埋名的小镇。
我所住的公寓在一面缓缓的斜坡下面,夏天会长出很多小小的花。院子是三角形,很小,会有一只流浪的橘猫在附近徘徊,偶尔会趁着人开门钻进公寓楼里面。
我的号码是119,房间小小的,但是洗漱池,冰箱,小小的炉灶,饮食起居,均得到很好的供应支持。房租低廉,两百欧多一点点。因为公寓前后有两个火车轨道此起彼伏发出呼啸声。恰似村上春树在书中描述的三角形奶酪蛋糕公寓。只不过用力关上窗户,火车呼啸声就会小很多,久了也就习惯。
这样的住所只能说知足。毕竟在北京五环的地方,在蟑螂堆里,在胳膊上纹着佛头的房客之间,我已经足以适应一切生存环境。
只是依旧困惑,换了环境,并没有对人群产生更多的勇气去适应。
从北京到凡尔赛,我对人群的感情,只能是隔着玻璃窗,屏住呼吸静静地看。
人生是不是有时候就是这样呢,一段时间无所畏惧,对身边的一切都不关心,任其来去。一段时间又觉得自己一无所有,对身边的一切都小心翼翼,却什么也留不住。
我年轻时渴望导师,现在渴望陪伴。什么都得不到。擦干眼泪之后,发现一切都还在继续前行。人生不会有变化,变化的只是我自己。
我看着巴士底广场艳阳高照,不像是深秋的样子。一边看着四周,街道鳞次栉比,行人游客,拍照和冰淇淋。
我真的在这里吗?我的肉体真真切切的站在这里,可是我的心却无比麻木,没有对陌生的好奇喜悦。
身体肿胀,心却近乎荒芜的枯萎。
在此的同伴们自然是有聚会的,有酒有肉,弹着吉他,要笑要感慨,要拿出笔在酒瓶上记下年月日,表示永志不忘。如果一定要说和国内的区别,就是这里的聚会像是一群人在夜色中聚在一起烤火。谁也不能远离,远离一步就是寒冷。
我的窗外有一棵小树,一开始是绿色的,正在渐渐变黄。篱笆外有行人和狗经过。午夜偶尔有小火车经过,会在漆黑的夜里发出亮眼的火花。
秋天总是在下雨,晚上的时候,我会看台湾导演的电影《练习曲》,然后也像那个不会说话的大男孩一样,拉着断了弦的提琴,笨拙地走着自己的路。关了灯,躺在小小的单人床,闻着陌生空气,心脏悬挂在半空中,茫然。
巨大的生活惯性并没有停下来。我的身体跨越了距离,跨越了时差,心却还在上一次的情节里恐惧和紧张着。
噩梦醒了,眼泪却停不下来。
我是谁,我在哪。我的身体躺在这张床上,却与这里没有丝毫的联结。我对于此处,不过是一只蚂蚁那样的存在。一个房间是如此完整,我痛恨这完整,我的一切都在这一方天地中完成,我无法需求他人,他人无法需求我。我们都各自在各自的方格中生活,没有发生联结的借口。
某一天醒来,发觉自己不具备活性。枯萎的是灵魂,也是肉体。
我强迫自己出门。
很多时候我一个人绕着猫镇一圈一圈地走,没有任何幻想被激发出来,没有精灵,没有情节。左边一直走会有一座小山,里面有各种各样的弯弯曲曲的小路。黄昏的时候,有两个男人在树立里面奋力练习吹小号,黑色的树林里,人影模糊。右边走,穿过一栋一栋的别墅,会有一条高速路,跨越高速路,就会走入荒山,会有被砍伐的树枝,横在上山的小路上。猫镇安静,是因为大部分住宅都是老人,精美的独栋建筑优美安静,树木植物修剪整齐。夏天的时候樱桃成熟,从院子里落在人行道上,果实饱满,颗颗分明。
我想我的生命之中,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入地走进森林。
森林永远不会安静,我见过小老鼠在葵叶下面收集种子。啄木鸟长长的尾巴略过树梢。
凡尔赛,从地图上看是几乎被绿色覆盖的一个省份,在法国地图上靠近首都。坐火车去巴黎需要一个小时。在巴黎打工的时候,如果报出自己住在凡尔赛,总会博得对方的同情。甚至可以提前一点下班收工。
一次机缘在巴黎的时候,巧合去了飞行俱乐部,里面很暗,挂着很多飞机模型,和很多飞行员的照片。其中就有小王子的作者安東尼·聖埃克蘇佩里,这个天真浪漫的男人,最终把自己的生命也献给了童话。在最后的一次飞行中消失了。我相信他只是消失了,永远不会死去。这种时刻我觉得巴黎是有奇迹的,比如现在,我在幽暗的飞行俱乐部看着年轻的聖埃克蘇佩里,他英俊无邪的面孔,没有透露命运的一丝丝暗示。这一些超脱生活日常的小奇迹,会和我生命里曾经的某一些过去的片段重合。
而从俱乐部出来之后,又是艳阳天,雨过天晴,巴黎的街道是生活的气味,没有什么伟大,就是平凡而已。一扇门隔开两个世界,总是这样。
某个早晨,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身体黯淡无光,如同死去动物的皮毛那样的颜色,像是噩梦中曾经预言的那样,枯骨如柴的动物,身体上已经被蛆虫在蚕食。尚未死去,正在死去。这是我。
去打篮球。第一次去就迷了路,快到的时候她们已经结束了。我走到的时候,女孩们从体育馆里刚出来,我点点都什么也没说,转身又乘车回去。
寂寞,寂寞真切地存在。少女灰色的裙子,老人浑浊的眼睛,落日的余晖,所有的脆弱无常都在印证我们的生命被虚无磨损,一点一点,直到尽头。
最终离开那里,是一个夏天,我窗前的树经历了从光秃秃的树枝变成丰沛茂盛的枝叶,只有时间知道它经历了什么。
穿越茂密的树荫,我拎着行李箱离开了那里。
来到巴黎,住在十三区,优美的石头院子,有朴素的建筑楼,院子里有白人老妇人日常修建植物,让它们保持有尊严与美的形态。
我无事会坐在窗前,弹琴发呆,或者看屋顶旁边的蓝天,日落,时间慢慢过去。结识了一个朋友宋。有了朝夕相处的玩伴,体验了一起吃零食看电影,然后无所顾忌的大笑,那种经历多年不曾有过,非常特别。她是一个爱女孩的女孩,如同孩子一样纯真。我们一起在深夜里无数次游荡。
从夏天到冬天,我看见一夜之间院子里变的雪白,每天窝在被子里哆哆嗦嗦抱着暖水袋入睡。电暖气打开时的焦灼气味让我难以忍受。于是用最原始的方式取暖,期间,洗衣机漏了一次水,楼下的住户敲我的门,并未意识到此事有多么大的责任,对方也并未表现出愤慨,于是查看情况,修理洗衣机下水道,事情结束。
多次听到门外传来钥匙声音,知道是邻居回来了,听她开门,关门,换鞋子的声音。会猜测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然后拿着中国剪纸去拜访,发现对方是友善的青年法国女子,很快相熟,甚至到了热情地招架不住的境地。
在这里生活养成游泳的习惯,住在这里一个冬天,几乎每天都游泳,附近泳池翻译过来有个很可爱的名字,鹌鹑之丘。冬日天气晴好,露天泳池里的水蓝的晶莹,整个人浸泡在水里,全世界都安静,什么都不用想。
感觉奋力生活许久,崩溃重建,崩溃又重建,似乎也有一点点好转。
在最寒冷的时间还没到来的时候,我又一次搬家,顺着塞纳河往上,搬到新桥去,一栋更加古老的巴黎石头房子的阁楼。大门是木头的,要用形状复杂的钥匙打开,院子很小,却有茂密绿色植物遮天蔽日,院子里有一个剧院和一个博物馆,另一侧就是居住的楼。上楼的时候是旋转的楼梯,楼梯平面甚至有倾斜,石头墙壁上也有了裂痕,每一层的门前不是摆放了植物,就是摆放了皮质的木头椅子,仿佛寂寞本身来到此处都会睡着。
我住的房间不如之前开阔,是顶层的阁楼,狭小,要与人共用厨房和浴室。自己的居室仅仅容得下下单人床和桌子。但却意外的有落地窗和小阳台。而且有暖气。看上去拮据狭小,却很符合我的心意。我明白自己独身一人,所需的不过容身之所,心中寂寞,那么住在哪里都一样。
意识到巴黎的美,是在这里居住的短短半年。塞纳河上的日落,年轻人们在河边成群野餐。阴雨之中的卢浮宫,有人在里面拉大提琴。古老的图书馆不因为时间久而破损,反而更加庄严和优美。在这里所有事物变得丰盛热闹。每次放学回家,剧院的工作室都会传出热烈地讨论剧本的声音。热闹的街道聚集满了游客,常常会有街头艺人在这里演奏音乐或者舞蹈。
有时心中寂寞无法驱散,会涂上口红换上裙子,一个人在塞纳河边独自行走,顺着河流一直走到圣母院门口,听苍老的妇人用高亢有力的嗓音吟唱歌谣,心中震荡,无话可说。
这样年轻,这样寂寞。也许会永远如此,接受这一点,心中不再恐惧。看书,入睡。
宋依旧是我的朋友,我们日夜游荡在新桥附近,很长时间才厌倦。
唯一意外的是,在这段时间里,我爱上了一个人。
为此,我又一次搬迁,去了伊夫里。生命发生剧烈的转折动荡。
我从孑然一身,到与人联结,一切毫无预兆。
意识到自己已经修复,想要憧憬期待一段新的感情。
可是。
真的来临之后,才发现到自己的心被无常所带来的事物引发身心剧烈的,如同焚烧一样的痛苦。抱歉,我无法叙述所发生的一切,也许过一段时间,这些时刻我最终可以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