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前,就想提笔写写我老爸。几经提笔,又几经落下。每次想开始又觉得无从下手,最后只能就此作罢。
后来我仔细想了想,为何我会觉得提笔无从下手,可能是因为我爸并没有什么光辉事迹英勇作为,就和大多数一样,我老爸就是我老爸,普普通通,又安而如此。
一
我爸是一名人民教师,早先教语文,后来改教自然科学。要说起我爸这教师之路,也是颇有一番曲折。
我爸从小成绩就非常好,一直都是班级的头几名。因为成绩好,各科老师都特别喜欢他。但因为70年代的农村教育质量落后,英语基本靠自学,即使是班中的尖子生,高考仍然落第,离上线差了20多分。
高考落榜之后,我爸回到家中。农村地区的孩子,要是读书这条路走不出去,剩下的大多数也就基本以务农为生了。面朝黄土朝起暮归,重复着家中父母的老路。当时我爸也就十来岁,对自己的前途倒还不着急。
他不急,我爷爷急。我爸作为家中最小的儿子,上有2个姐姐1个哥哥,也算是被疼大的,加上打小成绩又不错,农活家务活自然也很少落到他头上。同样的时间内,别人做到的工分肯定要比我爸多得多。我爷爷着急,四处为我爸谋出路。乡下地方,除了一帮农民,别的工种屈指可数,要想谋划一份别的工作也不容易。
几经周折,打听到乡里的中学,缺一名代课老师。就这样,我爸才开始和教师这份职业结下不解之缘。当时我爸不到20岁的年纪,与他带的第一届学生年龄相差不大,既是老师又是朋友,后来这一届学生每一次同学聚会都会邀请我爸,当然这已是后话。
我看过我爸年轻时候的照片,轻轻瘦瘦,戴一副边框眼镜,确是文青气质十足。他起先教语文,后来因为我爸上学时数理化成绩突出,学校让他改教科学。
这一教,就是几十年。
二
江湖上有一种说法:做老师的,往往教不好自己的孩子。
这可能是一个谬论。但我想说的是,在我小时候,我爸真的从来不教导我。在别人看来,他是一个可爱可亲的老师,但在我眼中,我爸是极其威严而冷峻的。
他几乎不和我交流,也没有任何亲昵的举动。我小学成绩非常好,一直是班中的班长,课后作业总是完成得很积极。每天放学后,我都会在自家门廊前,搬一个长凳和一个矮凳,伏在凳上写家庭作业。碰到不懂的,我也不敢问我爸,总是缠着我妈发问,有时我妈觉得烦了,就会打发我去找爸爸,嘴里还嘟囔着:有个当老师的爸爸在这儿不问,非要问我个初中毕业的妈妈。
我害怕我爸,总是要做很久的心里建设,才拿着本子心惊胆战地去找他。因为心里实在担忧,导致我常常都没认真听我爸的辅导,临了,他总是要问我一句:懂了没?不管懂不懂,我总会稀里糊涂地点头,不懂也装懂。
久而久之,我也就不再去问他题目了,遇上不懂的,宁可第二天去学校问老师。
小学五年级起,我开始自己骑自行车上下学。学校距离家有段距离,头几天不放心,我妈就要求我爸每天早上得跟在我后面,让我熟悉路的同时也保证我的安全。不巧的是,那时正值冬天,霜冻天气路面湿滑,一个不留心,我就连人带车翻倒在路旁的草垛上,急得我爸赶紧追上来。因为下面有草垛垫着,当时觉得没事,我就继续骑车到学校去了。到了学校后,才感觉到手臂不对劲,伸不直了,一伸直就吊痛。无奈,只能打电话呼救他带我去医院。上了医院才知道,软组织挫伤,之后打了1个月的石膏。
这件事情在以后的日子被我爸数次提起,每提起一次他就忏悔一次,小时候不该对我这么严厉,以至于让我骨折了也不敢和他讲。
三
都说时光,会让人变得温柔。这句话用在我爸身上,挺合适。
年轻的时候,一身傲骨,与一切世俗的东西保持距离,他热爱音乐,便将激情和热血注入到音乐当中。而在外人看来,我爸性格清高,不善交际,尖锐又自闭。
因为不愿意攀附迎合,一起进学校的同事中,我爸转正得晚,后面晋升也慢。很多当时的老友已是各个学校的中层乃至校长,我爸还是一个勤勤恳恳的普通老师。
40岁以后,我爸的性格出现了明显的变化,整个人开始变得柔和,对人对事的态度都不再这么尖锐,也愿意放松心态和别人交流。渐渐地,掌握了与人接触的技巧,整个人际网才慢慢打开。从一名普通的教师,到中层干部,最后到学校的副校,我爸走了整整20年。
不过,我爸是个乐天知名的人。他热爱自己的工作,热爱他所在的学校,不管有没有早课,他总归是早早地去学校,有时周末,也要去学校溜达一圈。
升为副校之后,除了工作变忙之外,我爸在外的应酬也渐增,隔三差五都不在家吃饭。人到中年之后,我爸发胖的厉害,平日里锻炼得又少,因此有了高血压和高血脂。因此,我妈特别担心我爸的身体问题,总是千叮咛万嘱咐,出去千万少喝酒莫喝醉。
不过,我爸酒风豪爽,逢喝必醉。
因为酒醉的问题,我妈数次翻脸,我猜测,背地里,我爸肯定写了不少保证书。那时我刚刚大学毕业,远在深圳,整日忙于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只能保证每周1通电话,和家里保持联系。每周,我妈都向我汇报当周我爸不在家吃饭的次数,以及酒醉的次数,然后要求我必须和她保持统一战线,一同劝诫我爸不准再喝酒。
有时在微信上,我就偷偷地私聊我爸,让他少喝点酒,不要让我妈担心。我爸总是发一个哭哭的表情,说这是形势所迫啊!
谁曾想,不多年后,我保留了我爸的优秀基因:酒风豪爽,逢喝必醉。
四
2005年1月,我卧床多年的奶奶与这个世界作别。奶奶九十高龄,走的时候没有遭受太多的痛苦,大家都说这是喜丧,老两口终于可以在天上团聚。
网上有句流行的话,说父母是我们和死神之间的一面墙。父母健在时,我们不会轻易地想到死亡,而当父母都离去后,我们将直面死亡,感受到死神的脚步一步步向我们逼近。
我爷爷奶奶都信耶稣,去世后的牌位就放在安息堂中。家里人也曾提起,要不要买块墓地,显得体面一点儿。而我爸总是说,两个老人都信耶稣,呆在安息堂更加自在,生前都爱热闹,而这里的人都拥有着一样的信仰,在天上还可以一起做祷告,挺好。
清明冬至两节气,家里固定要去拜祭。那几年我工作在外,每次我妈让我回家扫墓,都被我爸阻止,他总是说生前孝顺就行了,人死后什么都是假的,都是做给外人看的,没必要回来。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我一回来,乐得最开心的就是他。
所谓“上有老,下有小”,这句话虽经常用于形容中年人的生活不易,但这又有老又有小,反过来想也是一种幸福的状态。我时常想,虽然人过中年,见惯了亲人的离别,但肯定还是有很多个时刻,我爸应该十分想念他的父亲母亲吧。而我,只要想起若干年后,可能也要经历和他一样的状态,心中就无限感伤与怅然。
因为身在外地,每次都是间隔几个月才能回家和爸妈见一面。每次相见,就觉得他们又苍老了一些。都说男人老了要败得快,加上我爸平时作息饮食也不注意,有阵子身体总是不好,而在电话里,他却又总是佯装无事,让我别有牵挂。不能陪伴父母变老,这真是一件令人无限遗憾的事情。
2年后,我最终决定辞职返乡。虽说是回到了爸妈的身边,但随着自己恋爱结婚,反而感觉陪伴他们的时间越来越少。
五
我爸经常说,等到退休之后,就和我妈两个人回到乡下,建一个不大的二层小楼,院子里种花种草,像陶渊明一样归园田居。
我总是笑他,到底是语文老师出身,临老,还是褪不去身上那一份桀骜清高之气。不过仔细一想,归园田居的生活倒是也不错,现在唯一要考虑的可能就是,要去哪里的乡下找这一块地儿呢?这才是最现实的问题。
想想时间真是过得快,现在闭上眼睛,脑海中还能一下子浮现小时候坐在我爸摩托车后面的场景,感觉耳边呼呼的风吹到现在还没有停止。
摩托车积了多年的灰尘,两年前被当作废品卖了150块钱。一张100一张50,这两张纸币我爸没花,一直被压在饭桌的玻璃垫下。
这150块钱,就是我爸全部的年轻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