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狼
一路顶风冒雪,太阳从我们前头走到了身后头,也不见有人喊累。只有山头山谷变化队形的时候能稍作喘息——下坡让堆的像座小山的爬犁和4个羊掉个个,爬犁给羊开路,上坡的时候再掉回来羊给爬犁开路。每个山头我都要四处张望,能见着别的人或者动物多好呀,总可以停下来问个好歇歇脚吧。可每次爬上去回应我的都是一片纯白,当然,这种鬼天气,还能遇见什么呢?吃草的出来也是白费,吃肉的?——那还是不要遇见的好。若是真的遇见了,弟弟脖子上还有他的宝贝弹弓,叔叔,婶婶可以用爬犁上绑着有铁锹和十子镐,公羊有2只尖角,只有我什么都没有。想着不由又加快了脚步。
一只小小的队伍如同蝼蚁,驱赶着比哪个人都高壮的羊,拉着比羊还高的爬犁,向着看不见的目标永不停歇。
洁白的群山起伏如波浪,跟远处浅灰的云接在一起,天地扁平而狭长,不由让人怀疑它们会不会冻的也缩成一团,会不会合二为一把我们给压扁?风卷起的雪花在山头旋转,如夺命的鬼魅一般舞蹈,苍白和寂静之中,几个月前绿意盎然生机勃勃的画面如同一个美好而又甜蜜的梦。
我被弟弟拽着,紧紧盯着前面的脚印,机械的迈着步子,竭力把整个人缩起来,脸蛋深深地埋进围巾,其实并不舒服,走的久了哈气在围巾结了冰,又冷又湿,但那也比露在外面强,风冷的像手拿着刀子,在割你的血肉呢。脚上穿着婶婶的毡筒,里面还有自己的棉鞋,一只脚得有好几斤重,人小鞋大,感觉自己像个鸭子一般摇晃着竭力保持平衡。太安静了,耳边只有喘气声和碎雪卡卡作响,眼前只有自己呼出的白色哈气,感受就是一个字:疼!脑袋风吹的疼,脖子肩髈缩的僵硬的疼,胳膊保持平衡乍的疼,脚提不动毡筒累的疼……偶尔路过的房子戴着厚厚的雪帽,似乎被摁进了地里。
也不知没法联系的爸妈和妹妹在家正在干嘛?他们小时候也经历过这样的奔波吗?胡思乱想着,幻想着滚烫的奶茶,香喷喷的烤肉,不停默念到了就好了,比在饿极的野兽眼皮子下提心掉胆好。
不知道跌了多少跤,大伯停下说终于说块到了。我瞬间眼泪都出来了,抬起头,从围巾的缝隙中看到稀稀拉拉的一排树林后面露出一个建筑浑圆的绿顶,顶上高高挑着一弯新月。总算到了,我浑身仿佛散了架,大人到了也不停歇,又忙碌来了。没有期盼中滚烫的奶茶,不知谁塞给我和弟弟一搪瓷缸飘着茶梗子温吞的水,一块冻成冰疙瘩的饼子。我们坐在墙边,把饼子泡进茶汤沾一下赶紧啃,硬硬的冰茬子戳着喉咙,呼呼啦啦的抢着赶在凉透之前把它们塞进肚里,也不知道食物温暖肚子还是肚子温暖食物。
静静的坐了一会,总归身上多少有了点力气。我看到栖身的清真寺原先应该是座气派的建筑,红砖雕花的围墙簇拥着高大的门楼,只是门楼里两扇薄薄的铁门显然不是原配的,低矮了不少,临时锯截木头塞在底下充当门槛。迎着门是不小的院子,院里最显眼的房子就是那座有着浑圆形的绿色拱顶的——我们的临时新家。那房门并不朝着大门,也并非寻常的座北朝南,听说是朝着圣城麦加的方向。屋内6根立柱支撑着的宽敞的中庭,墙上绘制的壁画和经文已经斑驳不全码难以辨认,8扇圆拱形的精巧的窗户美观而不实用,它们太大了,四处漏风,被钉上木头糊上新的塑料布加固。靠着火墙的一边,绕着立柱挂上羊毛毡子分割出几个小间,挨着窗根儿铺上干草,垫上被褥就成了床铺,那床太小了,我怀疑晚上得要坐着才够睡。当然,晚上事实证明不用坐着,大人们像陀螺一样的转来转去,不知道睡了没有,不过,就算是白天也没几个能在床上睡的。
我们住的房子后面有一排半塌的平房,被清理出来,苫好雨布盖上茅草成为羊圈,大尾巴羊们不擅长雪地里跋涉,一只只的走进新家,冻的挨挨挤挤的堆在一起。要生羔子的母羊住的最好,它们还有人排班照顾着。2头奶牛,3匹马就用木材将就围个栏,遮上毡片档点儿寒风,4个公羊和3条狗在院子里自由行走,跟守夜的男人一起巡逻,在连接平房和清真寺的走廊里睡觉。
我们平安到达,另一些队伍却没那么幸运,石头一家天擦黑了才跟雪人一样的到,几只羊跑丢了,他爸带着狗去追了半天,还给摔的一瘸一拐,脚脖子肿的碗口粗。大米和他妈妈哭的眼睛都肿了,他家先是爬犁半路上翻了,一大半的食物燃料滚得半山都是,一家人忙着捡东西,他刚满3岁的妹妹不知怎么的滚下山坡都没人发现,冻死了。
生和死,美丽和苍凉,富有和贫瘠,欢笑和叹息……在这片广袤的群山里静悄悄地轮回,那么快又那么平常。
历经艰险,剩下的8户人家聚在了这个废弃的小清真寺里开始生活。连长清点了人数,壮劳力不足十个,大部分是女人老人参差不等的几个孩子,还有2个抱怀里的奶娃娃。我这才搞明白,原来集中起来不是为了人,是为了保护剩下的百十多只羊的。羊是牧人的财富,更是牧人的生活,不能再受损失了,尤其是怀着羔子的母羊,那可是明年的希望啊!
不能放牧了要忙的事情真多啊!3屋子大尾巴羊多半也是老弱病残孕,怕转场途中死掉才留下了,得要不停的续着干草,羊圈顶上的积雪也要常打扫,防止压塌了不怎么结实的顶。每天早晚两次,一屋一屋的给羊放风,同时,还要趁着羊刚出去的热呼气,抓紧清理屋里的羊粪,不然就冻上了,羊会生病。放风的羊要一只只的检查,挑出生病的和快生产的分别关起来,再挨个喂药、喂精饲料,甚至不让它们啃雪了,用铝盆一次次的化雪水端给它们喝。好不容易忙完了这些羊,还有牛和马这些吃的更多拉的更多的大畜在一边等着……
陆续有母羊生下小羊了,不多的人手更加紧张了,孩子们都早早起床驾轻就熟地各自忙碌开来,只有我这个口里人笨手笨脚,到哪帮忙都被嫌弃,又不愿跟奶娃娃一样躺着。连弟弟都没空搭理我,大家都在忙的时候,无所事事又无用的人是羞耻的。我忍不住抱怨,为什么羊还挑这种时候下崽呢?还不够添乱呢!“就是要最难的时候生,这时候能活不下来的羊,也不浪费春天夏天的草,筛出最强壮的,这一代代的才能活的更好”大米的爷爷头也不抬的回答了我。他的年龄最大,腿脚不甚利落,背也罗锅着,干不了重活。大人里面也就他常呆在屋里,但即便是他也忙得停不下来,总是在修各种坏掉的东西,修完了就用一双骨节粗大变形的手拿着半边锯条一下一下的锯鹿角,一支鹿角有我手腕般粗细,那工具并不趁手,也不只知道哪天才能锯断。他说鹿角泡酒,可以治好风湿。还教我如何看角叉判断鹿的年龄。这只是正当年最强壮敏捷的鹿,冬天居然也难逃厄运,可见今年狼确实挺厉害。
一直忙到晚上,才吃一天中唯一的正餐,其他时候都是糊糊,奶茶泡馍馍,一人分块咸菜疙瘩。不下雪的时候,院子里就点起火堆,这是难得的闲暇。人们在等待吃饭的间隙烤着火唱起歌来,欢快的新疆民歌,革命歌曲,河南豫剧,黄梅戏等等轮番上演,唱不成调的人也忍不住跟着吼上两嗓子。生怕在这冰雪的包围里,群山的皱褶里被老天爷遗忘了一样,这是怎样一群来自五湖四海的人呀!
守夜人在门楼上唱的尤其卖力,我跟着弟弟给他们送过夜宵,1只水壶灌滚烫的奶茶,一只搪瓷缸子装着烧酒。长夜漫漫,滴水成冰,1平米多的顶上也没个遮蔽,就靠着这点热量抵御寒冷怕是更加难熬呢。
离开了火堆,门楼顶上星星分外璀璨,漫天星斗,张弓搭箭的猎户座在头顶高悬。随着弟弟的指点,我偶尔能看见了狼们绿色的眼睛如同鬼火一样在树林外的远处游荡。弟弟说夏秋天狼都在积雪覆盖的山里呆着,现在是寻着热气找来的。我天!那它们又要忍饥挨饿的跑上多远,多久呢?
我问大米的爷爷:那我们为什么不像其他人一样,都转去冬牧场呢?那不是省的提心掉胆了。爷爷笑:傻闺女,都走了,到了春天你还怎么回来呀?老毛子早就过来把这山给占了。他指了指头上的圆顶,说“你看这清真寺挺大的吧?原来这里人比现在多多了,也还算富裕,羊都得按山沟子数呢。只是后来解放了,人们都受了骗骑着马赶着羊叛逃到那边去了,除了这房子能带的都搬走了。要不然我和你爷爷这群老家伙也不会到这里,也没有你们这样小东西喽。”他告诉我,60年代他跟我爷爷这辈来的时候,原住民都快跑完了,他们靠赤手空拳跟苏联人扛膀子重新划定了边境,一天天的愚公移山一样把羊放到哨所边,把地种到铁丝网跟前,一点点的重新立住了脚成了家。可惜后来苏联打过来,我们输了,最初我们家住的地方现在已经被苏联占了——更确切的说是争议地带,谁占的牢就算谁的,所以我们不仅不能退,还要一点一点的往那边挪,把那些地再占回来!
那边,那边。
一寸寸拉扯收复又寡不敌众失去的土地,一天天放牧耕种又眼看着荒芜废弃的土地,倾注血汗的土地,生养儿女的的土地,籍籍无名却写满故事的土地,祖辈父辈生活战斗过我却从不曾见过的土地……我暗暗打定主意,等春天了,一定要让弟弟带我去那边看看。
日复一日繁忙的生活中,狼群们来过几次,每当它们试探着围过来,男人们就挥舞着锄头,老弱病残睡觉的时候把锅铲盘碗都放在被子边上,听到狼来了就玩命的敲打,弄出巨大的声响。有个别胆大的狼凑的近了,就从门楼上放下鞭炮炸它们,把狼吓跑。我越来越失望问大米爷爷,怎么我们也没有什么厉害武器呀,我还以为连长至少有杆猎枪呢,没刀没枪的这怎么杀死大灰狼呢?大米爷爷举起两只手说“那狼有什么?不就一嘴牙吗,咱有这两只手还不够?”
又是一场大风雪从西伯利亚呼啸而来,狼嚎声停了几天,饿了这么几天,狼连叫的力气都省了。大人们又是忙着接羔又是守夜,也强打着精神。大米爷爷说熬吧,咱们熬得过它们就行。
话虽如此,连我能感觉的到,生死面前,一场大战终将爆发,关键是什么时候呢?
一天早上,雪下的像团子那么大,天还黑的像黄昏,前一天守夜的男人们带着一身寒气掀开毡子,倒在铺上刚刚扯起呼噜。夜里一波母羊生产,5个小羊落地了。刚刚扫尽积雪的院子里嘈嘈杂杂,放风的20多只羊在院里乱转,女人们都跑去忙着照顾刚生的小羊,切细干草混上饲料给母羊做催奶的营养餐,大点的几个孩子们分头忙着从屋外背来雪,烧火煮雪水做糊糊吃。2个不停伸胳膊蹬腿儿的娃娃,被送到我和弟弟被窝。我们扮鬼脸,互相挠这胳肢窝逗他们玩儿。大米爷爷照常坐在窗边,就着一点光亮锯着他的鹿角。
一只狼悄没声息的出现了,羊不知是睡傻了还是冻傻了,居然没发出多少声音,直到狼咬着一只羊的喉咙往外拖的时候,才有只狗发现了它,尖利的狗叫声唤醒了人们,院里羊叫声,狗吠声,叫骂声,呵斥声掀翻了天。刚睡着的男人棉衣都顾不上穿就跑出去,孩子们丢下手里的活计把屋门关的紧紧的。我赶紧趴在窗户上透过糊的塑料布看,先进来的那只狼在铁锹的围攻下灵活的东奔西窜,3只狗追着它狂吠,懵圈的羊四处逃散,在追逃者中间使着袢子。一片混乱中,我绕着窗户追着狼的影子,经过冲着大门前那一角的窗子,我忽然看到当门槛的哪截木头移动了,一只尖嘴探了进来,然后是灰色的身子。
狼,狼!还有狼进来啦!我大声尖叫起来,怕外面的人听不见,我踮起脚尖拔开固定两扇窗户的插销,拉开一扇窗户隔着糊着的塑料布,连声叫起来。一时没有人来,进来的狼叼起死羊就跑,没想到的是后面还跟着一只狼,它居然不去抓羊,加速冲着窗户扑了过来。我吓呆了,眼睁睁的看着灰影扑来,这一扑力量真大,尖利的爪子瞬间划破了糊窗户的塑料布,另一扇窗户震开,我被一股力量推到一边摔在地上,回头一望,那是大米爷爷,他挥舞着鹿头打过去,奋力顶上了窗户,冲我喊着滚到床上去!我只觉得额头一阵火烧般的疼,回到床上伸手一抹,血顺着脸峡滴下来。紧紧搂着两个哇哇大哭娃娃的弟弟也被吓了一跳,扯了条枕巾给我胡乱捂着头。
过了一会儿外头平息下来,一只狼被堵在院角打死,其他的逃跑了。这是一次漂亮的偷袭,3只狼挑选了最佳的时机速战速决,咬死了4只羊,拖走了2只,两个人受伤:狼负隅顽抗的时候,给一个男人的小臂放了点血,幸好他还穿着厚厚的棉衣加羊皮袄,我的额头上被震开的窗户插销刮掉了一块皮肉。连长又气的指天画地的大骂一通,怪守夜的人不仔细,顾不得雪没停,骑上马带了一个人就走了。
大伯用腿夹着我,婶婶用火柴燎我的伤口(不怎么疼),随后把皮肉用烧酒擦拭、复位(贼疼),她一边骂弟弟不保护好我,一边啧啧心疼的说道:这疤估计要跟你一辈子了。折腾完毕一转身又乍着沾着我的血的手去帮忙处理2只死羊,剥皮,分割完毕,直接开门扔在雪地上冻着。血淋淋的下水蠕动着冒着热气,活着多难啊,即便艰难生命也挣扎着不愿轻易消失。
死掉的狼软塌塌的趴在窗根,跟2只羊头摆在一起。多么可惜啊,梦寐以求的食物就在嘴边,喝到的那点血还来不及变成热量。近距离地观察,毛炸不起来的狼真像条狗啊,还是个饿的骨瘦嶙峋的狗。大米爷爷戳戳狼皮,翻翻嘴看看牙,下了结论:“老狼,怪精,牺牲它一个,幸福一家人,那两个2个小崽子能吃顿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