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4月,人生第二次骑行。
从荷兰鹿特丹到阿姆斯特丹,全程100多公里。
上一次长距离骑车是十五年前,蹬着踮脚都踩不到地的山地车,胡乱上了路。少不经事的年纪,不知道危险,也就无所谓恐惧。
吃晚饭的时间,我们才刚走到行程的一半。整个人已经累到脱形,连意识都是空白的。我在疲惫不堪时,常会露出一副很虚假的镇定神情,显得颇为冷静,其实不过是在发呆。
半路上下起了雨,天已然黑透。那时国内还没有骑行道,也没有足够的路灯照明,来往的汽车擦身而过,每一次都让人惊恐到窒息。只能紧握车把,让自己尽可能地贴着田埂。
在绝对黑暗里被汽车大灯晃照,大脑会出现短暂的空白,而空白之后是变本加厉的恐惧。
风雨交加的黑夜,不停踩动踏板,上坡,下坡,往前蹬,换挡,往前蹬。我一边骑,一边嚎啕大哭,内心有抑制不住的绝望翻涌:只觉得天地之大,一时竟无处可去。
这一次骑车,算是占尽了便宜:天气尚好,临行前担心的降雨或者大风都没有发生;在对骑行者最友好的荷兰,全程大平路;车子高度正好,变速器、刹车、轮胎都是崭新的;有靠谱的队友,不用查路看导航;时值春季,满眼望去都是美好的事物。
有时会沿着河流一路前行,河道狭长,水流和缓,不疾不徐地流着,偶尔有野鸭掠过。岸边停靠着私家的小船,随着河水起伏波动。
明明在平原上行驶,忽然闯入一片丛林,有风拂过树叶的唰唰声响。
或是从一大片花田旁边飞驰而过。各种颜色的花之间本有些微的间距,在远处却看不分明,成片的色彩延展开去,美得毫不经意。
依然是握着车把,不停踩动踏板,上坡,下坡,往前蹬,换挡,往前蹬。却莫名感觉自己充满了掌控力:想快一点就适当加速,想看风景就放松一点,每一次转弯都有瞬时的惊喜。
骑车的过程中有一种我非常熟悉的东西,让我身处宁静之地。那种心情和煦而温暖。天地宽阔,感觉能去到很远的地方。
从“感觉哪里都到不了”,到“感觉哪里都能去”。这个转变,我花了十五年。重复的过程从没改变过,变化的是路过的风景和更加平和的心境。
我这个人有种喜欢独处的性格,是那种一两个小时不跟人说话,也能自得其乐的性情。独自一个人伏案一整天看书也罢,默默跑步也罢,带耳机弹琴也罢,甚至发呆也罢,都不会无聊。
这样的我并不适合集体运动,比如羽毛球、篮球、乒乓球、高尔夫,这些需要互相配合,需要与人面对面,甚至不断聊天的运动,对我来说都很劳心劳力。
可惜从小到大的体育课,教的都是集体运动,连仰卧起坐,都需要别人帮忙压脚。所以我一度以为自己讨厌运动,也顺带着讨厌别扭的自己。
长大之后,慢慢发现很多不需要跟人正面交流就可以做的运动,比如游泳,比如跑步,比如骑马,比如滑雪,比如帆板,比如骑车...
当然,还有同行的人。和喜欢的朋友做喜欢的事,心中了无牵挂,却又充满期待,这才是向往的生活。
这次骑车,学会了几个与同行队友交流的手势:握拳代表减速,手指并拢伸直是停止,挥动右手是右转,挥动左臂是左转…
你看,人与人的交流本来没那么复杂,原本可以直截干脆。有的东西越简单,越美好。
累到极致的时候,会逼自己再坚持一下,再快一点,挑战看看自己的极限。这是自己作为一个脆弱生物的物理极限。
当你不顾一切地骑车到终点,坚持前进到定点,便觉得“仿佛所有的东西都从躯体最深处挤榨了出来,一种类似自暴自弃的爽快感油然而生。”
当然也有心理极限。
村上在《当我谈跑步时,我在谈些什么》里,引用过一位长跑运动员的话:“Pain is inevitable.Suffering is optional”,即“痛楚难以避免,而磨难可以选择。”
我的理解是,运动中的疲累是无可避免的事实,作为软弱的人类,我们有太多的借口可以停止:腿好酸,不行了;天气不好,不适合继续;今天就到这里吧,以后的时间还多,不急在这一次……然而是不是真的不能再继续了,不过是个人自己的裁定罢了。
我以为,这是所有长时间、远距离运动项目最重要的部分。
骑车和生活一样,都需要专注,需要忍耐,需要心无杂念。它像是一种身体和心灵的双重修行。
生活充满了磨难,在成年人的世界里,从没有“容易”这两个字。我一直坚信,能说出口的痛苦都不是真正的痛苦,因为真正的痛苦,让你根本无暇他顾,需要你用尽全身气力抵御。
我想,坚持和选择磨难,是运动带给我最大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