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范靖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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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范靖荣一直不很熟的主要原因是她比我大了六岁,六岁在成人世界算不得什么,有时几乎没有差别,可是在我们都很小的时候,这个差别就是:我刚上小学,她就上初中了,我刚升入初中,她又进大学了,(当然这一切如果顺利)这样我和范靖荣几乎没有什么机会熟悉。而我之所以能比较清晰地记住范靖荣更是有原因的,实际上,她家的后窗就对着我家的大门,地势的缘故她家的后窗很低,我可以轻易地坐在窗台上。

这个窗台对我有着非凡的意义,我不知道这个窗户是范靖荣家的哪间屋子,窗户上的窗帘是湖兰色的,因为窗户低所以窗帘一直挂着,但窗户是常开的,我对这个窗户的依恋来自听广播的需要。那时已经有人家买电视了,可是电视节目很少,白天是没有任何节目的,所以我们主要的娱乐还是听广播。

每天中午的两段评书不论大人孩子都爱听,《岳飞传》、《杨家将》、《包公案》、《西游记》,听了多少遍也没够。家里除了母亲,不论谁进门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先开收音机,我们家的收音机很有年头了,不过质量一直很好,它有一块转头那么大,厚度也差不多。外面有一个黑色的皮套子,象衣服一样背后有按扣,长长的背带是可以调节长短的,有一段时间我家的收音机就常挂在墙上。

这个收音机依靠三节1号电池做电源,随着电池的消耗,收音机的声音也会越来越小,父亲如果在厨房做饭,他就把收音机放在橱柜旁。再后来,我们不得不把它放在吃饭的小方桌上,父亲、哥哥、姐姐和我围在桌子旁边,屏声敛气地听,连听到高兴处也不能出声,只能用眼神表示,生怕影响了下面的。终于到一点声音也听不见的时候,我们就嚷嚷着赶快换电池,父亲会记着,说,明天下班路过门市部一定买白象电池。

母亲埋怨我们天天这样听评书,而且一听就是两段,一个钟头,电池用的太费。父亲也觉得是,于是母亲又说孩子们都大了,不能只记得听评书,让谁帮把手谁都不愿动,怕误了评书,这样不行的,玩物丧志。父亲有些惭愧就发豪言说带头不听评书了,并要我们也不准听,我们万分沮丧说不能这样。父亲想了想大概也觉得难以割舍,便说两段评书只能听一段,我们自然都说听十二点到十二点半的那段。

范靖荣家的后窗就是在这时显示了它巨大的诱惑性,我通常是在每天十二点三十五分左右,抱着饭碗坐在她家的窗台上。她家的收音机声音一直没有出现声音越来越小的迹象,所以我猜想她家的收音机应该是插电源的那种,那么应该比较大,放在五斗橱上或高低柜上,也许还盖着一块小方巾,上面摆着镶金边的陶瓷小猫。这间屋子如同收音机里的评书引起我的无限想象,但我从未想过去敲开她家的门进去看看,我感兴趣的只是这个窗户。

我发现范靖荣也是爱听评书的,(至少她们家有人爱听)中午的两段评书流畅地播放,以至于转台时微调的滋滋声都是有固定节奏的,我肯定始终是一个人在定时换台,那她(他)就和我们一样每天期待着流水般缓慢的评书,也会回味、会思考还会和别人争论人物的好坏。

有一次由于吃饭晚的缘故,等到第二段评书讲完我的碗里的饭还有一半,于是我没有向往常那样立即跳下窗台回家洗碗,而是继续坐在那儿吃。大约过了半分钟,我听到换台的滋滋声,范靖荣家的收音机并没有关,而是调到了另一个台,那里面正在播放单调而无趣的广告。中午一点的报时过后,我听到了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一个节目,不知是什么原因我始终无法听清节目片头的那段话是:“439播音室总有友情等待你”还是“439播音室留有友情等待你”。我想这是范靖荣自己独享的节目,因为这时的收音机声音会调的很小,我能感觉到她走到窗户旁,坐下,也许她的床就在窗户旁,她靠在被子上静静地听。

439播音室的主持人是一个女的,她总是独自娓娓地讲,有时也会讲到听众来信,大多是比我大很多的中学生的信。 她讨论的东西显然超出了我的年龄,不过我很感兴趣,这热情甚至超过了评书带给我的快乐,我听到的是似懂非懂的话语,它们带给我一些恐慌,所以我有点儿兴奋。那个主持人讲升学、讲考试、还讲怎样背英语单词,她还回答一些问题,什么辍学、自学、考中专还是上高中。这些我都听不懂,它们象海市蜃楼,显得渺茫却奕奕生辉,我喜欢那个女主持人口中的一个词——“生活苦恼”。我不清楚这些生活苦恼的来源,它们细小到一句话、一个动作,而一大堆的话就由这里引发,我第一次听到青春期、叛逆心理、危险年龄,诸如此类令我对将来有种惶恐的盼望。我想象范靖荣斜倚在床上仔细地听,她一定比上课听的认真,她也一定比我感受强烈,只是我无法准确揣摩到她真正的心理。

其实范靖荣在我们家属院是很出名的,除了因为她长得漂亮,还有就是她原本还有一个龙凤胎的哥哥,八岁时因为调皮被范靖荣的母亲失手打死了,据说只是用扫床笤帚敲了一下脑袋,打得寸了。范靖荣的父亲在外地出差,回来后什么也没说转身又走了,此后申请常年在外地工作,一直到范靖荣上了初中才调回来。

范靖荣的母亲很瘦,总是穿着青灰小花的满襟布褂,头发烫了用发卡别着,她喜欢在门口的皂荚树下站着和别人聊天,看见小孩子就摸摸他们的头,说些要好好学习之类无聊的话。

范靖荣长得不像她母亲,她很白,头发是微微发黄的,在那时显得时髦、洋气。她得到父亲的遗传多些,身材高挑匀称,五官搭配在一起就像精美的建筑,无论是局部还是整体结构都是完美无憾的。

那年可能是庆祝“五一”也或者是“十一”,我们单位在篮球场上开联欢会,职工家属挤满了四周,小孩子在人群里钻进钻出,甚至有一些外单位的人也来凑热闹,好像这里会有什么精彩的表演。

其实正如所有的单位开联欢会一样,所有的节目都是指标样分配下去的,大家准备的仓促而牵强,更由于缺乏表演的才能,上台时多少会觉得有些滑稽,脸上的表情是欲笑还忍的。看表演的人们也都嘻嘻哈哈,不甚认真,不时地和台上熟识的人打招呼,故意调笑他们。

节目是有例外的,那就是学校的表演。我们单位有一个子弟学校,初中高中都有,全校师生刚二百人,老师和学生家长都是单位的职工,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因而不大爱管学生。学校的秩序比较混乱,但,它毕竟还是一所学校,它有的是正值青春年少的人们,他们是天然的优秀演员,轻而易举地将最流行的信息带到舞台上,轻而易举地煽动起微微的暧昧气氛。这是真正具有舞台表演意味的演出,观看的人们都停止了嬉戏的姿态,恢复了认真严肃,严厉制止孩子们淘气的喧闹,距离几米远的舞台成了梦幻漂浮的地方,遥远朦胧起来。

范靖荣也上台表演了,她是作为舞蹈队的一员在台上表演扇子舞。她们缺少必要的资金购买整齐的道具,中式掐腰小褂儿的颜色是统一到蓝了,但深浅各异,盘扣的花色也各式各样的,头发都梳成麻花辫,垂在肩上,手中的扇子全部都是红色,有的上面镶金片,有的没有。

领舞的是一个中等个儿的女孩子,听说她是带资上学的,就是已经在舞蹈团拿工资了,她的装扮看上去是最标准的。人们议论她也最多,说她的腰身柔软,脸形俊俏,还说她发育的好。那时人们不愿直接说女孩儿的胸部丰满,有女人味儿,而统称为发育的好,这个女孩儿就是这样的,她的衣服已经成了泄漏她身材秘密的谎言。

范靖荣在队伍偏后的位置,她金黄的发辫到了腰际,前面的刘海微微卷曲着,衣服有些大,裤管盖住了黑色的舞鞋。这是我仅有的一次看到舞台上的范靖荣,不过,说实在的,我并不认为她适合跳扇子舞。她是窗户里面那个听收音机的女孩子,是在认真思考“生活苦恼”的范靖荣,她距离舞蹈里天真活泼的女孩儿是有距离的。

很多人注意到范靖荣,他们几乎全是谈论她的白皙的肤色和金黄的头发,他们也谈论她死去的双胞胎哥哥,最终还是又回到她身上。我在人群里没有看到她母亲,范靖荣的父亲倒是站在一个台阶上,抱着手和别以一起看演出,他们笑着说着什么,大概是别人称赞他的女儿,他微笑着说谦虚的话。

范靖荣在舞蹈快演完时出了差错,她失手把扇子扔出了舞台,不是掉在舞台上,而是飞到了观众席。她扬手臂的姿态作的太投入,腰身向后仰去,胳膊、肩、背部成了一道美丽的虹,手中的扇子沿着优美的曲线飞了出去。她的身体不得不保持这个姿态,手中却什么都没有,尴尬地停留在那里,细长的手指颤动了一下又很快蜷起来。

台下捡到红扇子的人本想送上去,被其他的几个人夺了去,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学做开扇舞扇的各种造型。

范靖荣的脸红了,她的眼睛不敢往台下看,幸好舞蹈很快就结束了。最后一个集体造型,红红的扇群中,挥动着一只白生生的手,它羞涩地夹杂在红绒扇起伏的波浪里,像少女多情的告别。

演出完是领舞的女孩子把扇子取回去的,她轻蔑地瞟了眼拿扇子的男人,一句话没说扭头跑进充当后台的仓库,人们轻轻地哄笑了,相互推搡取乐。

我不知道范靖荣在后面哭了没有,她可能提前回家了,演出完我没有见到她。其实人们并没有一直记着这个小差错,甚至在演出完了的时候就没人再提起了,大家都忙着找自己的家人、朋友、孩子,乱糟糟四下散去。

我依旧在范靖荣家的窗台上听评书,她好像知道这件事,但我们从来没交谈过,她从没有关过窗户,从这点我判断她不厌烦我,心里有几分得意。

在我小学快毕业的一天,我终于和范靖荣有了一次真正的接触。那是让我觉得自己快成为大人的时期,喜悦和自豪使我看起来褪去了小孩子的稚气,我走路的样子、说话的语气都显示出男孩子应有的气势。我象警觉的猎豹,渴望哪天能找到一个证明自己长大的机会,于是我有点儿挑衅似的,想和谁打一架,可惜几次遇见的男孩子都很快屈服退缩了,这让我憋得难受。

我百无聊赖地在河渠边儿走,书包里已没多少书,空荡荡地吊在肩上,我从路旁揪了一根细细的芦苇,胡乱挥舞着慢悠悠往家走。我看到范靖荣时,她也正向我的方向看过来,我感到她眼中闪过的喜悦。她伸手冲我打招呼,口里嗳嗳地叫我,我想她根本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很快地跑过去,看到她旁边还站着一个男人,那是个真正意义上的男人。他正年轻,浑身散发着力量和雄性的气息,但是,我得承认,他也很英俊潇洒。他的穿戴是那时最流行的,黑色的西式衣裤,腰里的皮带毫无修饰,赤裸裸棕色的宽皮,光滑细腻。

范靖荣说,我要回家了,这是我们邻居的孩子,我和他一起走。然后不等他说话,拉住我的手,飞快地离开了那个男人。

我没想到,范靖荣会拉我的手,她甚至用另一个臂膀扶住我的肩,几乎是推着我快步地向前走,我扭头看了一眼那个男人,他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看着我们的背影。

这个下午,夕阳迎着我们向西边的山后飞奔,河里昏黄的水在余晖里翻着金色的鳞片,一切情景就象我最得意的一篇作文,用尽了学过的修饰词语,变得冗长华丽,我却深深陶醉其中。

这是我和范靖荣最近的接触,她手臂的温暖通过衣服传到我的肩膀,我听得见她稍显急促的呼吸,我的手小心翼翼地蜷缩在她的手里,生怕让她感觉到它的存在。我总觉得她要是感觉到自己拉着我的手,就会放开的,但是,我们就这样一直携手走回了家。

到了她家门前的皂荚树下,她问我要不要去家里玩,我摇摇头。我猜想她进门会给我找零食,是橘子、苹果或是洋铁桶里的饼干、巧克力,我不愿意这样。

她笑了,松开手说,那你回家吧,谢谢你。

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值得她谢的,那个男人,如果是个坏人,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只能跟着范靖荣一起跑掉。我为自己感到羞耻,我真的还没有长大。

就这样,我没和范靖荣说一句话,跑回自己的家。

成长伴随着遗忘,让我们很快忘记了曾经的依恋,我在老家度过漫长的暑假回来后,范靖荣没考上大学已经去了另外的城市工作。然后就是更加可怕的成长,我渐渐地度过了中学时代,有过老师家长忌讳的早恋,然后到外面上大学,谈真正的恋爱,学会如何哄骗她们、呵护她们、爱她们。

我不知怎么想起了范靖荣,可能是哪个女孩子偶尔的神态复活了她在我心里的影子,她是那个在窗户里听收音机,思考“生活苦恼”的范靖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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