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三点,你在摇椅上睡着了。
电视仍开着,音量调到很大。阳光透过窗棂洒到你身上,毛毯上一片金黄。
我唤你几声,你不应。
回答我的,只有阵阵呼噜。
我还记得五十年前初见你,是在县初中破败的校门口。
班主任早向我提前透露了你的情况:低我一级,却小不了几天的生日,全村闻名的贫困户。但成绩却出奇的好,学校院墙外面黑板报上遒劲有力的板书,便是出自你的手。
父母年迈,哥嫂需要帮扶,姊妹嗷嗷待哺。即使在那个以贫穷为傲的年代,你家里的条件仍然让许多姑娘望而却步。
只是当我见到你,一眼就被你眉宇间的英气吸引。你的腰板挺直,站在校门口,是出离田间地头,扑面而来的超凡脱俗。
没什么好犹豫的,我同意与你订婚。
你终于还是不安于贫穷的故土,瞒过了父母家人,你来到征兵处验兵,顺利通过。大红的喜报送到家里,你的母亲老泪纵横。
她舍不得,你作为家庭中的佼佼者,就要这么离她而去。
她更担心,孝顺的你离去之后,你已经成家的哥嫂,会对着她垂垂老矣的身体,冷眼相向,恶语相击。
然而我知,你去意已决。
因为只有这样,才是逃离农村,看到更大世界的捷径啊。
彼时我与你订婚两年有余,家人心急,便张罗着要办喜事。将昨日的一纸婚约,换成敲锣打鼓鞭炮齐鸣的礼赞。
婚事仓促,加之贫穷。我没有嫁衣,只好去村头同学家借了一身大红的棉袄,待拜堂之后便脱下匆匆归还。
婚后十二天,你便被部队接走,去往了遥远的大西北。
披红挂彩的车队,熙熙攘攘的送行人群。我挤在其中,追不上绝尘而去的你。
我留在你家,成了家中最年轻的媳妇。
一大家族,十九口人的饭食,十九口人的衣裳。年仅十九岁的我在娘家从未做过粗活,在水井上冻的大清早,只能噙着眼泪用冻红的双手一点一点破冰。数次被蒸馒头的笼屉砸了脚,数次被细细的绣花针戳了指尖。加之在村小学代课,每月的收入只是寥寥。贴补了婆家再贴补娘家,日子便捉襟见肘。
怎么会不哭呢?
当我摩挲着新婚时的合照,当我收到你从远方寄来的信件,当我一人匆匆奔跑在回娘家的土路上。纵然满腹委屈,也换不来你立刻出现在我身边。
我只能等。等你在下一封信上提到的归期兑现。
我第一次去看你,是乘坐拉煤的货车去的。
我脚步慢了些,西去的列车驶离了最近的站台。无计可施的我辗转找到另一车站的亲戚,百般恳求下,才通融我坐上了开往同样方向的拉煤车。
所以,我站到你面前的时候,一定是灰头土脸的吧。
然我仍然兴奋。当来自西北的满目寂寥和猎猎狂风袭来,我看见你在出站口等着,一身戎装。
只为这一见,路途艰远又何妨?
几年后,有了孩子。兄弟分家,你不在身边,我似乎再无滞留村中的意义。
儿子两岁上下,我带着所有行李,风尘仆仆随了军。
在邻城的车站,我去买票,儿子看包。看见他小小的身影坐在几个包上,是被夕阳无限拉长了的,母子同行的心酸。
乘火车要跨越长长的天桥,我怕误了点,扛起孩子拎起包,一路狂奔。好在于开车之前一步迈进了绿色的车厢。
窗外的风景晃啊晃,等待我们一家的,将是对你驻守军营的生活里,最温暖的团圆。
不到军营,不懂军嫂二字的分量。
我在当地作一名小学教师,工作不累,每年两个假期。
你依旧很忙,从排长升到连长,从连长升到营长。
逢年过节,上门拜访的战士越来越多。都是些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还有刚入伍的新兵伢子。我帮他们洗衣服,为他们做思想工作。看着这些穿着军装的年轻人,我总会想起当年的你。
不知当年初来乍到的你,吃了多少苦。不知有没有阅历丰富的首长,曾将你关怀。
我与左邻右舍的军嫂很快相熟,她们也都来自五湖四海。我向她们请教各地知名的拿手好菜,只盼着你在每周归来,能够对着满桌菜肴垂涎欲滴,之后一扫而光。
果真如此。我们家的小院在部队也有了名气,每逢周末,总有嘴馋的小战士甜甜地叫声嫂子,然后进屋蹭一顿饭。
我以为会这样和你在部队生活一辈子。
谁知在你升到团长之位,并考取了国防大学之后。家中老母亲不堪忍受哥哥嫂子的冷言冷语,哭着拍电报给你,让你回去。
你才四十出头,仍有大好的光明前景。
可你放弃了进修升职的机会,一纸转业报告交予上级。几位对你无比器重的领导都曾找你谈心,可孝顺的你不忍看到故乡的母亲过得不好,执意离开。
这或许就是命运吧。当我们一家人,重新坐上回乡的列车。这片已经被当作故乡的大西北土地上,留有我们二十多年的记忆,与二十多年的努力。
然而内地于你,是年少曾拼命想要逃离的黄土,却又在不惑之年后一定要归来的故乡。
儿子成家立业,生了女儿,你我升级为祖辈。
进入新世纪后,单位集资盖了一套房,位于市区重点小学和初中附近。儿子儿媳在下面县城工作,照顾孙女衣食起居的责任便落到了我们肩上。看着孙女一天天长大,你我的心里亦是欢喜的。
仿佛忘了彼此正在一天天老去。
孙女读大学离家,房子似乎一下子空了。
我在厨房忙活,总能听见嘈杂的电视,伴着你愈来愈响的鼾声。然而当我唤你,你又执拗的坚持说,自己并未沉睡。
岁月不饶人啊。
然而看着你在摇椅上熟睡的样子,我眼前分明还是那个十七岁的少年。
他站在校园院墙之外,见到我的时候似乎微微颔首微笑。他的腰杆笔直,高大伟岸,像极了西北地区常见的白杨。
那是你吗?
是经历了戎马倥偬后的迁徙,而留给我的曾经的少年吗?
写在文末:
似乎用第一人称讲述亲人的故事无比奇怪。
然而我只是想,写过了那么多人,怎么可以不写自己最挚爱的祖父母呢。
虽然对于他们的感情,我也只是道听途说。将家庭谈话中零星的片段,组合而成一个故事。
无论多少年过去,你仍是我心中翩翩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