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一阵一阵扫落叶的声音把我从梦中拽醒,费好大的劲才分开了紧抱一夜的上下眼睑,一定又是那位周伯在小区扫地了。从米色的窗纱中透出微微的光,早起的鸟儿已在树上开始了它们“叽叽,啾,啾”的晨谈和演唱。
我伸欠着好像没有完全清醒的躯体,披上一件薄衣走到客厅阳台,初夏的早晨凉意习习,天空正努力地拉开罩着双眼的一层层厚纱,每棵树的叶子都在享受着早晨带给它们的礼物,像是小孩收到了期盼已久的玩具,又仿佛是待嫁的女孩收到男朋友送来的定婚介指,从它们心里流溢出来的喜悦,也感染了在树上的鸟儿们,鸟儿们的歌声越来越高亢,像空中冉冉上升的纸鸢,最后飞近云端。
周伯弓着背,手中的扫帚有节奏地在地上左一撇右一捺不停地写着“人”字,树叶随着他的扫帚乖乖地成了一个群,不再到处乱跑。
周伯是我们小区的环卫工人之一,每天早上六点开始工作,无论是寒冬暴雨,都是准点扫地。
据小区的人说,周伯已过六十,十年前失去了老伴,现独自一人租住在小区附近,每天早上五点多就从家里出发来上班,工作之余,还收些纸皮和易拉罐。
有一次,我叫周伯上家里收纸箱,随着门缝的增大,周伯的形体也逐渐清晰:约一米六五的个子,一身浅灰色工作服,脸上的笑容把皱纹往两边推,仿佛小石子投进湖中,水波迅速晕开;从他眯缝的眼里,溢出迷离,就像一个迷路的人看着面前的十字路口,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周伯,快进来吧。”我看他愣在门口堆笑,没有进来的意思。“好,好。”他看了一下自己的脚,又看了看我家的地板。我明白他的犹豫,立刻拿双拖鞋给他。
因为家里新添了些电器,箱子比较大,他需要点时间处理。我们便聊起家常,当说到小孩时,周伯双手停止捆绑的动作,蹲着的双腿挪动一下,眼睛凝视地板,像是科学家在深刻思考某个问题时那种出神。
“我儿子,我儿子,他走了。。。,”他抬起右手轻抹了一下双眼,声音带着沙哑,“他是我们唯一的孩子啊,可就这样年纪经轻轻就走了,只留下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声音几度哽咽,“我和我老伴20岁结婚,婚后十年才生了一个儿子。老伴后来怀孕几次都流产了,医生说她身体很虚,不能再生小孩,最后只好做了结扎手术。”
我起身从茶几上拿了一张纸巾递给他,看着他忧伤的神情,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此刻所有安慰的话都仿佛一团棉花似的轻,让人感觉不到任何力度,只好把自己半张开的嘴闭上。
他轻咳了两声清清喉咙里的障碍物,“因为只有一个儿子,我们很宠爱他,只要他想要的东西,除了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我们无法摘给他,其他的几乎都满足他。。。”
我很难接受父母溺爱孩子的行为,没能忍住插了一句,“你们这样不是要把他惯坏吗?这是在害他,而不是爱他。”
他点点头,“你说得对,我们一开始不知道,以为这样就是给他最好的爱,把所有好吃的,好玩的,都留给他。直到出事那天,我才明白其实是我们这种过度的爱害了他。
“因为从小被宠爱惯了,上小学后常收到老师的投诉,说我的儿子脾气暴躁,常和同学吵架;上中学后,他喜欢和社会上的小混混在一起玩,无心学习,常在外面和别人打架,在学校的影响很大。无论我们怎样和他沟通做思想工作,也没用。”
他仰面长呼了一口气,“在初二下学期末,我们收到学校通知,让家长把孩子带回家休学一年,叫我们在家好好教育,然后再送去学校上学。”
“那他回家后能听你们的话吗?”
他的嘴角挤出了一丝的笑,就像布满黑云的天空,从里面伸出只无形的手用力向两边轻推,几缕蛰伏的阳光迅速从云缝里探出头来,投射在地上,人们以为天将开始放晴。
“他回家后突然变安静了,天天在家看电视,有同学来找他,也不出去玩。我们叫他看看书,把在学校落下的功课补一补。他说‘好’。”
他转身坐在了纸箱上,望着客厅外的阳台,双腿成四十五度角弯曲着,两只手臂垂搭在上面。就好像是干了累活的人,终于可以坐下来休息那种放松状态。
“看他变乖,大家也不想再去责怪他。我们每天早上开摩托车去工厂上班,工厂里有很多事情,很忙,没法在家里陪他,家里只有我妈陪着他。晚上下班回来,我看他都在房间温习功课,感觉心里的石头终于放下了。
“大半个学期过去了,他一直都这样安静。我妈还很开心地说‘看邦儿这么认真学习,很快就可以回学校上学了。’那时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那后来呢,他应该能回去上学了?”我有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结果。
“是的,一年过后,我又送他回学校上学。这一年中,学校的老师也常来家里慰问和辅导他的功课,他们也感觉他思想转变好了,一年后可以回去学校。他在家那年唯一不足的就是不怎么爱说话,别人和他说话,他经常就是回答简单几个字‘嗯,知道了。’不会像以前那样,经常向我们要钱,不给就开始吼闹,直到给他为止。我们当时想,只要他变好就行,不爱说话也没有问题。
“回学校后,他也不像以前那样,据老师的反映,他上课认真,下课后也不到处乱跑,上完晚自休后就回宿舍睡觉。老师说邦儿虽然成绩还属于中下水平,只要他能坚持学习,上升到中上完全是没问题的,他人是聪明的,只不过以前没用心。他当时还成了学校叛逆学生的榜样,老师们叫那些学生向他学习。
“因为学校离家有点远,他只有周末才回家。看他转变这么大,我心里高兴,问他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想奖励他,希望他能继续保持这种状态,可是他说什么都不要。我当时就是一种想法:这个孩子终于长大了,不会像以前那样胡闹,是好事。
“这种认真学习的状态在学校维持了半年多,有一天晚上,我们突然收到学校的紧急通知。。。”
他上下唇微张开,喉结不停上下移动着,好像想把某个东西吞进胃里,但那个东西偏又从胃里爬上来,它就这样来回地在喉咙里折腾。他的脸色愈来愈难看,仿佛是天空中的一层层黑云又迅速聚拢而来,把刚探头出来的那几束阳光给推了进去,白天瞬变成黑夜,感觉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
“学校叫我们,叫我们,叫我们去医院。。。”他把头埋在双膝间,只见双肩在耸动。
我起身走到他身边,弓身拍拍他的肩膀,抽了几张纸巾放到他手里。也许这种情绪让它跑出来比呆在心里要好得多,它就像是砒霜,吃进去就会让他慢慢地毒发身亡。
他用纸巾压了压双眼,抬起头,带着沙哑的声音,“我们去到医院时,他已是昏迷状态。他的老师说他那晚又出去打架,在追赶过马路时被车撞到头,他们赶到时已经昏迷。
“我们在医院守着他到凌晨两点,他最终还是离开了我们,而且是一句话都没说。我老伴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她当时就晕了过去,我也感觉两脚不着地,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是事实。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又会去打架,之前的状态一直都很好,老师和同学都认为他改变了,他们也不知道他那晚为什么突然会出去打架。
“直到后来我去学校清理他的衣物和书籍时,他的同桌拿他的一本日记给我看,打开日记,里面全是几个大大的字‘我要报仇!’
“原来他不爱说话,是心里一直想着如何去报仇,可是我们当初都没有发现,我们想着他不闹事就好了,却没去关心他心里想什么。结果就出事了。。。”
他长叹了几口气,“我儿子走后,老伴得了一场大病,她之后的身体就愈来愈差,十年前也走了。母亲年纪大,前几年也走了,留下我一个人,我无法忍受这样的孤独,只好从老家来到成都投靠亲戚,是他帮我找到这份工作的。”
听完他的倾诉,同情他的人生,也同情他儿子的遭遇,但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鸟儿的歌声叫醒了在沉睡中的人们,小区渐渐多了脚步声,说话声,婴儿的哭声,小区开始热闹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