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伞的幽灵

牢兰海虽然名叫牢兰海,但却并不是海。只是太过庞大,以至于过路人站立岸边极目远眺,也望不见藏在薄雾中的远山,也就误以为是海。久而久之,当地人不愿再纠正那些对这座湖的误解。牢兰海的名字,也就确凿了。

牢兰海久负盛名,因为她的广博,也因她的奇丽。屹立湖边向里望去,湖面清澈却不见底,可清晰分辨浅层处的鱼的纹理,再往深处探去,目光却被黑洞吞噬,望不见尽头。湖水仿佛被鬼斧神工分做两层,一层是光,一层是暗。外层欢快活泼、波光潋滟,是春雨聚成的银河。内层深沉默然、黝黑无光,是浓墨凝成的石山。有人在银河上轻拍船橹摆渡,激起涟漪如縠,悠悠荡荡,摇晃到不远处的地方,溶进鳞鳞波光中,湖面一抹而平,像极了腾云驾雾的仙人,身披流光,俯瞰人间的山河。牢兰海的奇景,难以用只言片语言表。

这些“奇”,只是为外人称道的“奇”。当地的渔民还藏匿着不为人所知的奇事。

牢兰海的清晨,初阳还未完全升起。渔民就会摇起船橹,推开积蓄一夜的晨雾,向深处驶去。撑槁的人是白发苍苍的老渔民,他们已经过了外出捕鱼的日子,明明可以将船橹托付给年轻人,闲坐在家中吸着大烟,但因为某些原因,他们执意再次握起船橹,在每一天清晨时出航。

清晨时的牢兰海是另一副模样,厚重的白雾排挤一切外来者,在老渔民的眼上抹上一层白翳。再加上没有太阳,更是难以辨别方向。老渔民凭借多年的经验,终于接近牢兰海的中心,但也到此为止了。再往前走,即使是老渔民也会丧失方向。于是,他停了下来,屏息等待着什么。

“呜~呜~呜~”这时,浓雾深处传来葫芦丝宛转悠扬的声音,那声音连成一串,指出透明的路。老渔民熟练地撑起船篙,继续进发。

悠长悲戚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声音越来越大,终于将老渔民引到了被层层浓雾遮掩的地方。

那是一条小小的船。窄窄的船身,破破的船篷。船头有着两个人,一人佝偻着身子坐着,声音正是从那里悠悠传来,另一人举着伞站在他的背后,巨大的伞将两人的身子包起来。

等到近些来,老渔民放缓速度,轻轻靠在小船船身。

“周叔叔,是你吗?”小船上传来清亮的女音,是举伞的姑娘在问话。

“是嘞,轮到我来给你们父女俩送东西了。”老渔民高声答到,说着从船舱里拎出大捆东西,都是渔家常见的吃食。

“辛苦您啦,我代我爸谢谢您。”举伞的姑娘笑吟吟地说道,拍了拍年迈父亲的肩膀示意。

老人实在太老了,佝偻的身子快缩成一团,无神的双眼看向老渔民,嘴唇动了动好像要说声谢谢。不过他当然无法说话,因为从很久以前他就丧失了说话的能力成了哑巴。

年轻的姑娘帮着老渔民搬放精心准备的吃食,在这过程中从未将伞偏移。她看起来不美,甚至可以说十分普通,却流露着令人想亲近的轻灵,完全看不出在湖心的小舟上生活数十年的痕迹。

他们将老渔民带来的物品放置进小船,又把小船在湖心捕获的鱼送给老渔民,再一阵寒暄,当然说是寒暄,也只是老渔民和女孩在攀谈。不久后,老渔民告别二人,乘舟返回。此时,薄雾初散,牢兰海如被仙人轻拭镜面,变得明亮起来。回首望向小船,女孩举着伞,向老渔民挥手示意,老人的嘴唇轻触葫芦箫,不知名的曲声再次响起,在阳光下变得更像追念。

看着这景色,老渔民轻叹一声,感慨造化弄人。

父女俩在这湖中心的小船里已经生活了许多年,生活的所需全靠湖边的渔民接济。老渔民知道他们的故事,不愿有人打扰他们的平静,于是牢兰海便多了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老人不是本地人,年轻时曾带着妻子乘舟游湖,妻子却不慎滑落湖中,老人跳水营救,奈何两人都不通水性。老人只记得抓着妻子奋力向小舟游去,几米的距离仿若天堑,温顺的湖水变成嗜人的怪兽。他挣扎着,理智飞速消融着。最终在濒死时碰触到船身,捡回来半条命。没错,只剩下自己的半条命,妻子早已在不知觉间被湖水吞噬,跌落漆黑冰冷的湖底。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缓解心中的愧疚,他乘着船,余生都陪伴在湖底的妻子身边。牢兰海的湖面,隔着生死两界的悲伤的灵魂。

“但他不该把她女儿的青春也葬送在这冰冷的牢兰海里啊,唉……不过,没有了那姑娘的陪伴,他岂不是要独守十几年?唉!”老渔民不愿再多想,越想越觉得命运无情,竟叫三人的生命枯萎在这牢兰海中。

老人

我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家里已经有三个孩子,而按照法律这已经是极限,也就是说,我的存在是多余的。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诞生的只能是错误的答案。这个答案意味着父母会受到惩罚,兄长的资源会受到损失,家庭遭遇重创。所以为了保住父母的工作,他们决定将我藏在紧锁的房间中。

对于那些正常孩子,童年也许意味着蓝天白云、嬉戏打闹,但对于我来说,只有死一般的寂静以及令人厌烦的规整家具。

为了抹除掉我在社会上存在的痕迹,我被勒令不许跨出屋门一步。当他们该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时,阴暗的房屋内只剩下我一人,四周静得可怕。一条无形的锁链将我层层缠绕,它越是勒进我的身体,越是有虫子在体内噬咬,疼得我瞪大双眼,盯着虚空无声呐喊。我经常在里面静静发呆,听着外面的细微响动。“莎莎莎”,那是风吹过草叶的声音,“嗒嗒嗒”,那是雨打在玻璃的声音。也许这都是我的幻觉,可我又能做些什么呢?即使闭上眼睛,屋内的陈设依旧清晰出现在眼前,这里的空气令我作呕。

没有人注意我的存在,连父母也漠不关心,他们以谎言竭尽全力地掩盖我的存在,终于也被自己的谎言欺骗。于是,我趁着没有人注意,溜了出去。我先是小心踱步,再阔步快走,然后尽全力奔跑。第一次,我感受着风吹过脸颊的感觉,第一次,我发觉太阳是那样可爱。虽然它很刺眼,令我短暂失明。但也足够我开心的,第一次,我的眼中不再是令人厌恶的陈设,而是一片光明。

就在那时,我遇见了她。没办法,她是第一个我遇见的同龄非血脉雌性生物,看她的第一眼就永远印在我的脑海,莫名的感觉在心底蔓延。

愣神过后就是战栗,因为这可能意味着藏匿十几年的错误即将公诸于众。

她也是微微一愣,满脸的错愕,然后跑开了。

我感觉莫名其妙,但也顾不上其他,转身跑回了家中。心脏因紧张而彭彭急跳,害怕得嘴唇发白。

回到家中才发现,我的担心没有任何必要,没有任何人发觉我的离开。我先是狂喜,又是一阵厌恶。这个房子囚禁了我的自由,竟然也剥夺了别人看我的视线。一个想法在我心中浮出水面,逃离这里!永远地逃离这里!

这之后的一个夜晚,我孤身逃离家中,闯进未知的黑夜。我仿若一个透明人,从戒备森严的牢狱中逃脱,拷在双手的镣铐终于破裂,埋葬在那间屋内的尊严也终于重见光明。

这一逃,就是十年。逃离了那个家,却难逃心底的噩梦。总有一个声音敦促着我启程,不论在哪里过着怎样美好的生活,一旦时间一久,厌恶感和恐惧感就会如潮水般涌来。于是再次启程,然后厌倦,再启程。我的人生,似乎永远在路上。直到我再次遇见了她。

当时我们和之前一样错愕,只是错愕过后我们没有转身离开,而是持续地对视。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当我看见她时,我心中的恐惧被抚平了。对我而言,她就像是被人放在涂了树脂的篮子里的孩子,顺着河水漂来,停在我的心中安了家。

她陪着我备好行李,陪着我坐上马车,陪着我逃离这里。没错,我是没有身份的人。我们无法结婚,只能像我当初一样逃跑,只是,这次是两个人的浪迹天涯。

我们一起走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风景。每到一处,我都有着强烈的冲动,想要和她在此定居。可时间不长,内心深处的厌恶又涌上心头,逼迫着我们再次启程,我厌恶一成不变的空气。

后来,我们来到牢兰海。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地方,湖水望不见边际,湖面不起波澜。那种冲动再次出现,我多想在湖边搭个小篷,与她携手相望直至白头。

如果能未卜先知,如果我不至于那样天真,如果我事先雇佣识水性的渔民,也许,她也就不会死。

我疯狂地架着小船返回岸边寻求帮助,可渔民也没有能力在湖中心捞到湖底的尸体。我癫狂地求人帮助,可没有人能伸以援手。我大声向天祈愿,可牢兰海依旧不起波澜,她永远地留在了湖底。我嘶哑着声音向命运求饶,妄图梦醒时分,她躺在身旁微微呼吸。我竭力求饶着,也许是上天为此厌烦,我也就再也发不出声音。

一个月过去,事情迎来转机。一位有名的僧人路过此处,找到了我。那时我已经没了人样,佝偻着身子,双眼无神、蓬头垢面。僧人吓了一跳,终于不忍我的凄惨,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我可以让你再见到她。”

我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激动地张口呼喊,却只能发出一阵杂音。

“她死于非命,难以入轮回。由于灵体太弱,按常理来说只能消弭于天地,三界间再无她的存在。唯有一人,日夜伴其左右为其聚魂,五十年后,方可助其得道。”

我的眼神毫无变化,望眼欲穿,大概就是那样了。

“但是,你不能让她得知真相。你不能让她得知她已身死,甚至不能勾起她的回忆。一旦她知道自己已经身死,立刻魂飞魄散!”

“还有,她无法离开原地,所以你也永远无法离开!”

只要让我能再次遇见她,只要让她逃离那个黑暗冰冷的湖底,这一切又算什么惩罚呢?我答应了那个僧人,一切听凭他的安排。

那天夜晚,我们来到她身死的地方,牢兰海的湖中央。

僧人念叨咒语,湖上的浓雾仿佛被巨力扯开,露出清澈的湖水以及黝黑的湖底。

一阵风吹过,她,回来了。闭着双眼躺在船头,和当初一样美丽。

“为了不让她起疑,我会告诉她另一个故事。”

“她不会记得以前的事。从此以后,她将以你女儿的身份和你生活。”

“她不能见阳光,只能终身举着伞。”

僧人的嘴唇一直上下开合说着什么,却没有声音进入我的耳朵,我看着她入了迷。

女孩

僧人确实是得道高僧,但却有一点疏忽。我是普通的女孩,但这牢兰海却不是普通的湖。牢兰海为我保存了所有记忆。我,记得一切。

我和他生活在同一个小镇,与他不同的是,我是家中的独生女。父母是经商的人,带着我天南海北四处奔波。那时我是十几岁的孩子,每日遇见的却都是陌生的面孔。每当我记住临街伙伴的模样,父母却带着我再次搬家,临街又是一群陌生人。所以,我从一座座陌生的城市前往另一座陌生的城市,出发时无人送行,马车那头也无人守候。

书本上的世界成了我生活的依靠。寻一人温润如玉,访一处山清水秀,筑一室温馨爱巢,度一世繁华勿扰。那个陪伴我一生一世的人,是怎样的人呢?我经常陷入遐想。

占卜师告诉我,我会在我出生的地方遇见真命天子。他会在我一人神伤时出现,奔跑着闯进我的生活。

后来,我随父母返回家乡,一个月后,一切波澜不惊,什么都没发生。父母要带着我离开那里去往下一个城市,我心中一阵厌烦,第一次与父亲发生口角,赌气地逃离家中。

就在那时,我遇见了他。他在我一人神伤时奔跑着闯进我的生活,他的穿着破烂,除了明亮的眼睛外满是灰尘。他怎么会是我的真命天子?我被吓得转身逃跑。可走了几步,却怎么也忘不了那双眼,竟印在了脑海中。我这才想起他是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于是回身想去找他。走了几步又自嘲地笑笑,我又记得住谁呢?然后作罢。

如果我那时抓住他,又会是怎样的结局呢?

再次遇见他时,已经是十年后了。心动是一种巧合,也许是当时阳光照在他脸颊的角度正好,也许是当时他穿戴着自己最喜爱的饰品,也许是他的声音轻柔,正好碰触自己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偶然的命运飞鸟一齐落在我的肩头。在对的地方对的时间遇见对的人所感受的命运的号召,就是心动的感觉。那时,我灵魂的船员纷纷冲上肉体的夹板——是时候靠岸了。

我想停下匆忙的脚步,与他安步当车守着时光白头,他却带着我远走高飞。刚开始我很欢喜,与爱人浪迹天涯的感觉令我感到新奇而温暖。可我知道,我所喜爱的是和他在一起的时光,而不是流浪本身。一段时间让我盛放,一段时间令我枯萎,而这些时间揉做一团,令我既欢喜又担忧。如果有一天,我坚持留在一处,他会陪我吗?

我不断地试探,他很迟钝,始终没有发觉我的矛盾。可我能从他的话语中读出厌恶,对一成不变生活的极端厌恶。这让我更加矛盾,无所适从。

……

我已经很努力了,但疲惫击倒了一切坚持。我开始变得有些神经质,我怕那些陌生的风景陌生的人,我怕他和那些陌生人耳鬓厮磨,我怕他有一天会像厌恶老旧的风景一样厌恶我。他为什么如此疯狂地迷恋那些陌生的风景?我们的矛盾一天无法解决,就又要面临一天感情破碎的危机。

有一天,他头也不回地奔跑着逃离我,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像逃离过去一切事物一样逃离我。我惊恐地尖叫,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我的身体已经腐朽、老化,身上爬满绿色的青苔。

“不要!不要走!”

“怎么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包围了我,他还在我身边,轻声安慰着我。原来,这只是一场梦。

但惊恐没有随着梦醒而结束,反而随着理智的回归,我忽然发现,梦里的一切极有可能成真。

“别怕,亲爱的。明天我们就可以去游玩牢兰海,那里的风景会消除你的噩梦。”他越是温柔,我越是惧怕失去。

也许,那时是我故意坠落湖中的吧。望着湖下深沉的黑暗,竟有种冲动驱使着我坠落。他会随着我来吗?也许在这里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吧?就在我胡思乱想中,臂膀一酸,我掉落湖中。

在睁眼时,我就知晓了他们的谈话。但和尚说错了一些,我因为牢兰海的特殊,从一开始就可入轮回,在人间只会消磨我的灵魂。其实,我目前的存在完全是因为他的思念,我可以转身离开,投身于轮回中。可我看着他历经沧桑的模样,下定决心,再也不背对着离去,即使错过这人间的轮回。

看着他笨拙地掩饰着自以为的真相,我就一阵心酸。一度想开口道出真相,可又一阵害怕,如果他气愤我的说谎,转身离开继续浪迹天涯怎么办?就这样,每天我都徘徊在幸福和愧疚的十字路口。

我是一抹幻影,自然不会老。他却一天一天的苍老。我知道,他闭上双眼的时刻,就是我魂飞魄散的时刻。

他等待着我的得道入轮回,我等待着我们此生最后的凝望。

牢兰海

小船在牢兰海上静静漂浮,波澜不惊、水波不兴,唯有粼粼波光雀跃着,将船上的二人围绕。巨大的湖中仅有一叶小舟,像是画布上的污点般渺小,此时却成了舞台聚光灯下的唯一舞者。

老人终于老得不像话了,浑浊的双眼难以睁开,颤抖的双手无力的蜷缩,这一辈子的气力已经流尽。他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亲爱的,我……我……”女孩似乎对这称呼感到陌生,刚开口就泣不成声。

老人记得那声音,似乎从遥远的天际飘来,他挣扎着张开眼望着她,眼中流着光。

“你怨我吗?我不愿放你走,你怨我吗?”女孩痴痴望着他,等待着宣判。

老人似乎回光返照,颤抖着张开嘴唇,微微开合三下,挤出不清晰的音节,然后温和地凝视着女孩,一刻都不愿将视线偏离。可他的眼皮却越来越沉重,温柔的注视逐渐落幕。

真奇怪,幽灵怎么会有眼泪?

“如果……”没有如果,女孩收起迟到的泪水,粲然一笑,“至少,我们已经厮守一生。”她低下头轻轻吻着老人。

老人呼出最后一口气,幽灵化作一阵风,消弭于天地。

波光粼粼的牢兰海上,一条小船静静漂浮着,一位老人静静地守候牢兰海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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