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先生携手游成都的日子,已是多年前。至今想起,仍念念不忘。
我喜欢成都老城的味道。入城后行不多久,细雨飘飘而下。没带雨伞,赶紧躲入小巷。小巷且长且弯,一眼望不到头。空而寂静,尽头是一家老茶馆,屋檐很低,光线很暗,茶客未来。迎来一位老婆婆,递上暖暖一壶茶,两个洗净的杯子,之后她就不见了。我们俩坐在老得发黄的竹椅上,静着,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慢慢地喝一壶茶,慢慢地等待雨停。
那个小巷多少年了呢?那个老茶馆多少年了呢?坐在那里的年轻的我,好像泡在茶杯里的茶,慢慢酝酿着我日后不忘的记忆。那一刻寂寞而幽深,古老而安静,好像从前我就生活在这里。心头暖暖的,回家的亲切感,不想离去。
我还喜欢成都的老寺院。每次来,我们总是去附近有尼庵的那家老招待所住。这是公婆切切嘱咐的。小巷逼仄,尼庵年久,那招待所也陈年。尽头是老中国风建筑,前朝不知是谁家府第,曲曲仄仄地走入,登记住宿。天已黄昏,院子里的灯也黄昏着。客房幽黑而高深,推开咿呀作响的老式双开木门,墙壁和地板皆是木质。整幢房子是回字形结构,中间是大天井。雨水从无尽的高处悄悄落下,滴答在青石板上,汇成一股一股细细水流,顺着水槽缓缓流向外面。
那夜我们睡硬板床,铺凉席,悬蚊帐。老式房子无窗更无玻璃,不开门便不透光。若是那晚我们点的是一盏老油灯,我也不会觉得奇怪,恍惚回到童年的祖母家中,情境与氛围几乎一模一样。到晨光透进门缝,才知道天早已大亮,都八点多了。穿过绵密又清润的晨雾,我俩出去寻早饭吃。先生一路告诉我,成都的馄炖叫“抄手”,他自小就常来这一带。
因紧邻尼庵,饭后两人进去游玩。又穿过窄窄的小巷,我们走到一个小院。一位老尼正在晾衣服,狠狠瞪我一眼,急忙进门,轻轻把门合上,再不出来了。这一眼使我自责,先生猜,是不是我光着俩胳膊的缘故?或者是我拉着先生的手?这里不是凡人进来的地方?说着出了尼庵。
我们继续在曲巷中行着,夏天多雨,巷壁上长着处处青苔。石板路的缝隙里,碧绿的野草欣欣。但见一中年僧人,个子高高,款步而来,昂首而去,鼻架上金边宽眼镜,僧袍飘飘,旁若无人,风般从人丛中飘去,不知所踪……我一时间惊定,被僧人的气场狠狠一震,从未见过这样气度的僧人!
疾行而过的僧人同样引起先生的谈兴。他遂讲述与僧的奇遇故事。他的朋友,当年是北大的高材生,与一位高僧结缘而剃度出家。先生和几个朋友寻了去,也称佛弟子,寄住在寺院里吃斋念佛,体验佛家生活。终日素食,先生实在憋不住嘴馋,偷偷出门去,寻了街市一小吃摊,大吃一顿荤。酒足饭饱后,又偷偷溜回来,装作无事,潜回房睡觉。谁知道,这半夜,他要起床小便,但浑身僵直,一丝一毫也不能动弹,恐惧至极!连呼救,都不能出声了,全身如石僵化!恐惧至极,悔恨至极,只好拼命念佛,忏悔到天亮。寺院晨钟响起的时候,他的身上才忽然松解开,没事了。他自惭形秽,告辞离去。以后他每次提起这段往事,眼神里充满对佛法的敬畏。
先生从前的大学在川大。我们特意去游川大。园中荷塘幽碧,菡萏芬芳。先生叹息说学校不像他在的时候有那种味道和感觉了,我说这是假期里少人的缘故。出来后,他带我到校门口东侧的小饭馆吃饭,怀旧说从前上学的时候,他就常来这家饭馆。草原上长大的我,生平第一次吃到猪蹄儿炖花生,汤乳白,花生糯甜,猪蹄儿皮酥筋烂,我俩正饿,吃得赞不绝口,汤光肉尽。后来这道菜成了我们家常做的一道菜,而每次吃,都会在脑海里想起那年夏天的成都。
那日饭后,我们到望江楼公园玩。先生告诉我,这里是唐代女诗人薛涛住的地方,她在这里汲取井水,手制诗签。但这次来,美竹密密丛丛,而著名的望江楼四周围栏施工不能进去。我们便到竹林中避暑,炎热难耐,遂买了一壶凉茶,得了俩座位,坐下喝茶吹风。当时我带的擦汗毛巾被热风吹干了,就让先生偷偷用凉茶水倒在干毛巾上打湿,不住地擦脸降温。哈哈,做贼心虚,生怕被老板看见我浪费他家的茶水。遗憾薛涛的故居不能进去,只能在竹林中遥望。默背儿时酷爱古诗词的母亲曾经教我的薛涛诗歌《送友人》:
水国蒹葭夜有霜,
月寒山色共苍苍。
谁言千里自今夕,
离梦杳如关塞长。
直坐到黄昏风起,竹子飒飒摇动,才凉快起来了。后来每读到薛涛的诗篇,就会想起我在她的雅居之下热得好狼狈的样子。她的故居未去也罢,千年前的她,魂魄已不在这个时空,即使门开着。
先生自幼生长于此,虽不是川人后裔,日常口味已川化。我们行于老街,饭馆自然全是川菜。按说我可以大吃特吃川菜。但我口味轻,这里的麻辣我只能消受四分之一。记得第一次随先生上街,店的第一碗是麻辣粉。我吃一口,就辣出了眼泪,舌头像着火了一般,无法下咽,难以吃第二口,只好推碗,在老板娘嘲笑的眼神中逃跑。这里也有不辣的好东西。路边曾买过一种可爱的凉粉,切成小块,清凉的浅黑色,上面撒着一点花生粉沫,非常可爱,绝无辣椒。树荫下戴大草帽的妇人盛过两碗来,味道好清甜凉爽!先生告诉我,这是用车前草的籽磨出来的粉做成的。这句话给我留下好神奇的印象。他的说法比较模糊,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得多少籽才能磨出这么多粉来?!
如今我才知道,他当时说的不准确。这种叫“翡翠米凉粉”的美食,粉的绿色是用中草药车前草染的。制作方法我也查到了:将采得的车前草嫩叶洗净,切碎,同已用凉水浸泡2~3小时的大米一块儿放进手摇磨磨细成浆。喜欢色深的,可多加些车前草。磨好的浆料进锅,并加少许石灰,加热至沸。这时要用粗擀面杖在锅内搅动,浆料煮愈稠,应加快搅拌速度,直至难以搅动时,出锅倒入盆内。冷却以后即为翡翠米凉粉。此生如果有缘亲眼见到当地人制作就好了。
成都的方言,我没有听懂过。有一次我在成都窄窄的小巷中问路,乘凉的老大爷听得懂我的普通话,但他手指前方用方言答:“端端走,抵拢倒拐。”语速极快,我完全像听外星人说话,一个字也不懂,赶紧回头找先生翻译。他告诉,老人家的意思是让我直着走,走到头拐弯。我哈哈笑,一路琢磨这句话,翻译在纸上,天!这不是古语吗?如今想起,还忍不住好笑!成都方言,琢磨琢磨,真是很有文化内涵!
我去过的地方不多,成都是和我有亲缘的好地方之一。11年没有再去过了!叹!据说我多次住过的那家老招待所已经拆掉盖了新款高楼了。成都之所以给我留下深刻记忆,因我在它的街道上静静地走过。行走时它的气味它的模样深深地留在我的生命印记里。
行走,是和一个城市产生感情的最亲切的方法。
2014.5.15—2021.5.23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