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和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小男孩一样,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成绩和面容一样平常,趴在课桌后侧百无聊赖。从练习本上随意撕下一张纸,三两下叠成了纸飞机。纸飞机沿着轨道发射,正中红心,不对,是正中讲台老师的后背心。
下一幕,是男孩被气急败坏的老师赶到教室外罚站。书包在墙角随便一放,脚沿着地板无聊地画圈。窗外一闪白光,仿佛有鸟飞行经过。男孩抬起头,微微发愣,拎起书包向校外走去。
仿佛做了一个冗长的梦,路途背景模糊,隐隐约约的影像是由男孩的记忆编织而成:一个人在路边踩水的他,一个人抬头望天的他,一个人坐在跷跷板一侧的他,一个人走回公寓大楼,踮起脚按下电梯按钮的他。场景切换,男孩回到家中,照例空无一人。冰箱中有备好的速食,男孩瘫倒床上,如此又是一天。
和所有寂寞的小孩一样,童年一点也不美好,生活从来都是艰难,只是从一个年龄段挣扎到另一个年龄段而已。
清晨被闹钟叫醒,男孩起身到客厅,从冰箱上撕下便利贴,这是来自母亲惯例的问候,写着今天也会很晚回家。除了冰箱中再次补满的速食,看不出任何有人来过的痕迹。男孩在冰箱前静默地站了一会儿,随后背起书包走出家门。
就这样重复着家到学校的往返行程,若说唯一可以期待的,就是路途中长长的街心公园,从各处而来的人们聚集在这里,人声嘈杂喧闹,男孩小小的身影被拥挤的人群所淹没,就好像自己并非一个人。
有一次,照旧是男孩独自在家,因为看书入迷而靠着书桌睡着了,第二天发现自己被换好睡衣,妥善安置在床上。男孩以为母亲在家,兴奋地跳下床冲到客厅,却发现家中一如既往地空旷,不变的只有冰箱上例行公事的便利贴。这时候,才是男孩觉得最孤独的时候。
转机的出现,源于某个下雨的夜晚。男孩回家经过街心花园时,仿佛听到远处树木的召唤,他跟随指引向森林边走去,却意外地发现一条野狗正在追逐小鸟,小鸟的左侧翅膀好像受了伤,只能勉力跳跃来躲避。男孩冲上前,捡起地上的石头砸向野狗。野狗忿忿叫了两声,落荒而逃。男孩回头,正对上小鸟乞怜的眼神,于是他打开书包,将小鸟轻轻放了进去,再蹑手蹑脚躲过门口大厦管理员的巡视,将小鸟带回家中。
男孩将小鸟安置在阳台,漱口杯洗干净用做小鸟的饮水盆,从冰箱中找来面包片撕成碎末。但小鸟好像很怕生,在男孩放下书包的瞬间,就扑腾着翅膀躲进阳台的草丛中不再出来,男孩便躲到阳台门后偷偷观察小鸟。过了一会儿,小鸟探出头来,确定男孩不在后才跳出来进食。这时阳台门突然打开,迎面是男孩笑嘻嘻的表情,恶作剧得逞的快意。
就这样,小鸟和男孩彼此熟悉起来,男孩不再觉得放学回家的路程漫长无趣,而小鸟也逐渐习惯了在新的环境中饮食起居。男孩也不需要闹钟了,因为每天清晨,小鸟就会跳到栏杆边,抖一抖羽毛,仰头高歌,像一个骄傲国君,迎着每天第一缕阳光去审视自己的领土。
但小鸟依旧不会飞。翅膀上被野狗抓伤的痕迹仍未痊愈,天空中有鸟群经过的时候,小鸟总会仰起头一脸渴慕。男孩有些于心不忍,把小鸟送去了邻近的兽医院。所幸大夫阿姨很有经验,为小鸟的翅膀上涂了药水,悉心用布条包扎,临了告诉男孩,这种鸟可是资料书上才有的珍稀品种,需要留在医院,待小鸟痊愈后送到相关机构去,说完也不听男孩的辩解,转身到里屋去取鸟笼。
等大夫阿姨提着鸟笼出来时,男孩和小鸟却都不见了。大夫冲到门外,发现男孩已经站在马路的对面。“不,这是属于我的鸟,我不会给你的!”男孩这么说着,转过身急急忙忙地跑掉了。
之后是属于男孩和小鸟最快乐的一段日子,就像小王子驯养了狐狸一样,他们之间也建立起了某种亲密的联系。比如早上上学的时候,男孩会用书包背着小鸟,撑开雨伞用作降落工具,从阳台上直接跳下去。雨伞晃晃悠悠,像在空中开放的一朵小小蘑菇,被风吹得轻轻摇曳,小鸟从书包里面探出头来,兴奋地鸣叫。
或者是下雨的天气,男孩的小鸟在森林里面比赛踩水,小鸟跳一步,男孩再跳一步,溅起一朵朵水花,像四散爆裂的烟火,一不留神男孩摔倒在水坑中,屁股火辣辣的疼,但是脸上却是开怀的欢笑。
甚至是惯常无人回家的夜晚,也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男孩打开电视,他并不关心里面光怪陆离的图像,唯一值得他关心的是,依偎在他旁边的小鸟。哪怕就这样靠在沙发上睡去,他也知道自己并非孤单一人。
在小鸟养伤的途中,男孩异想天开,为小鸟寻找到新的飞行方式。他重拾了之前折纸飞机的技能,爬到大厦天台,撕下满满一个练习本的白纸,平铺在地上,把它们拼合成了一个巨型纸飞机。叠好之后,纸飞机稳稳当当地承载起男孩与小鸟的重量,像乘风破浪的航船,劈开了大气层气流,在整片夜空下自在飞行。
于是每个无眠的夜晚都变成了探险的旅程,男孩和小鸟,搭乘着这架纸飞机,穿越过大气,星辰,晴空和雷雨,去往各处地方。纸飞机经过宽广无垠的草原,野花在风的抚弄下害羞地弯腰;经过雄伟起伏的山脉,河流奔涌其间发出悦耳的奏鸣;经过寒风呼啸的冰川,一群企鹅迈着左右摇摆的步伐排队跳入海洋;经过酷热潮湿的雨林,圆滚滚的椰子果实从树上争先恐后掉落,土地瞬间变得坑坑洼洼。男孩本意是想在旅途过程中,为小鸟找到合适的栖身之处,但小鸟只是扑腾几下翅膀,摇了摇头,又陪着男孩回到大厦公寓的家。
这样的日子持续着,直到某日提前回家的母亲意外发现了小鸟。大厦禁止养宠物,何况还是一只珍稀品种。母亲跟男孩商量,要第二天一早把小鸟送到当地动物园。
但第二天起床,男孩已经不见身影。他匆匆忙忙将小鸟塞进书包,趁母亲还在睡觉就离开家,坐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度过清晨,之后再若无其事地去了学校。放在课桌下的书包,有规律的鼓一鼓,那是小鸟均匀而微小的呼吸。
挨到放学时,教室门外却站着特别赶来的母亲,旁边有班主任陪同。男孩与他们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在课桌与课桌之间,在教室与教室之间,绕来绕去,最后躲进了男厕所,又顺利从男厕所的窗户溜出校外,往家的方向跑去。
可就算躲在家,母亲也始终是会回来的。男孩跑到阳台赶快撕下练习本,像往常一样铺成巨型纸飞机,终于赶在母亲打开房间门之前,踏上了纸飞机的脊背。他紧紧抱住小鸟,死死盯着母亲看了一阵,什么都没说,转头驾驶纸飞机离开。
此时狂风暴雨大作,航程变得格外艰难,风卷着这一叶单薄的纸张,任它在空中倾斜、颠簸,迷失了方向。而不幸被闪电击中后,纸飞机的躯干已经残缺不堪,后方又砸过来像珠玉般硕大的雨滴,纸飞机挣扎着再飞行了一段距离,最终在高空中散了架。伴随着滚滚雷声,男孩和小鸟急速往下坠落,耳边盘旋着风雨的嘶吼,接着陷入一片黑暗的昏迷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男孩渐渐醒转,发现自己躺在森林深处的草坪上,衣服还带着昨日雨后的湿润,没有受伤,书包和随身物品也都在,只是小鸟却不见了。
仿佛快进的时钟被人重新往回拨动,一切又回到了原点,男孩又变回一个人,在课堂上百无聊赖,继续着学校和家的两点一线,家里永远缺席的母亲,清晨被闹钟吵醒的困倦。过去像一场漫长的白日梦,摇摇晃晃地在脑海中穿梭出现,记不得完整的全貌,只是偶尔闪现的某些片段,会让人一时失神。
男孩习惯性在阳台上撒了面包屑,或者是翻开草丛仔细查找,以为小鸟还能从某个角落,再偷偷地探出脑袋。但小鸟并没有出现。
时间,这最无情且无耻的骗子,用它的大手,在所有的记忆上反复揉搓,于是曾经锋利尖刻的也被磨去了棱角,而曾经刻骨明晰的也渐渐形容模糊。在时间的作用下,我们会渐渐遗忘自己曾经也是一个寂寞的小孩,拥有一只小鸟,以为就拥有了整个世界。
过了很久很久以后,男孩终于在阳台上等来了他的小鸟。不过这次,小鸟是和同伴一起来的。它在栏杆上兴奋地跳跳,抖抖翅膀,好像在为自己终于能飞起来而向男孩炫耀。男孩摸了摸小鸟的头,帮它解开翅膀上当初因为受伤包扎的布条。你自由了,男孩这样想。解开了布条,属于男孩和小鸟最后的羁绊也被解开,因为今后,小鸟就将和天空中飞过的其他鸟群融为一体,没有任何特征。
这次是真的要告别了吧。男孩拍拍小鸟的头,像好友分别时互相拍拍肩膀,退后一步,脸上挂着笑。小鸟和同伴绕着男孩飞了几圈,大力振翅,向远处飞走了。男孩的视线追随着小鸟而移动,看到它飞过街心花园,飞过楼房与楼房的交错,飞过湛蓝如琉璃的天空,日光洒下,为小鸟的翅膀镀下一圈细碎的金边。最后,小鸟变成一个遥不可及的小黑点,但男孩知道,它会这样一直飞翔下去,去向那广袤天地,三千世界。
岁月交替,男孩一步一步的身影更迭,从男孩,到少年,中年,再到老年。长出胡须与白发,身形逐渐挺拔向上,再变得佝偻。
镜头推移,幼时的男孩仍旧趴在阳台栏杆边,视线渐渐放远,越过街心花园,越过楼房与楼房的交错,越过铺满璀璨星河的夜空,直抵远方。像一只鸟一样,渴望着毕生的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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