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掸落宫闱初春旖旎,扫不去满墙诗意曾经;
流杯渠阔别四季仍漂泊的绝句,祭奠谁乱世中的爱情。
一、
她已经许久没来碧月堂练戏了。推开门的一刹那,风扬起细小的尘埃,宛如扑着光斑盘桓飞舞的金色蝴蝶。她深吸一口气,提着裙角一步一步走上戏台。宽松的湖蓝色水袖长裙,月白的绸布底子,青灰色的丝线在前襟绣出复杂美丽的纹样。暗色的格调衬得她的双眸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清澈却深邃。
她是渝州城红桥戏班的头牌花旦,名作陆清婉,清丽温婉,人生得极好看。三年前城东一曲《西厢记》被听客惊为天籁,因此佳名远扬,一戏千金难求。此刻的她于戏台上兀自静立,不知在想些什么,四周只听见她均匀而轻细的呼吸声。
有些突兀的推门声,陆清婉抬起头。
“你怎么来了?”
“清婉,你有心事。”叶南瑾转过身合上门。
陆清婉看着他,想开口说些什么,理了理纷乱的思绪,也不知从何说起。
“如果没办法忘掉过去的事情,又不能这样听天由命煎熬度日,你说,到底怎样的选择才算是对的呢?
“心里怎样想的,便怎样去做。”
叶南瑾站在窗口旁,光从他的身边穿过。
“唱段戏给我听罢。”他说。
“好。”
民国四年春,绿柳新艳。
同屋的女孩江明玉从屋里跑出来。
“姐姐,姐姐瞧我这衣裳好不好看。”她在原地转了一圈,华丽的流苏倾泻而下,珠玉项坠,鹅黄色的褶底铺散在脚边,秀气的粉白碎花稀稀散散地覆满裙身,玲珑雅致。
陆清婉由衷地点点头:“好看,很配你。”
“可惜了没有姐姐的好福气,人生得好看,又际遇相好。”
“这话怎样讲的?”
“姐姐还不知道呢?崔老说下个月初六有台新戏,在城北茉莉茶楼摆台,要姐姐你去压场子哩!”
“可是什么贵客?”陆清婉合上手中的词本,侧过头问她。
明玉眯起眼睛想了想:“好像是从上海来的,听说来头可不小呢。”
上海?
“好像是叫什么苏明远的罢。”
二、
六月初六,茉莉茶楼。
戏场门里门外挤满了人,陆清婉在憩室里上妆,宽大的戏服长长地拖在地上。
听到外面闹哄哄的,陆清婉放下手中的圆镜,挥挥手示意正给她补妆的丫头停一停,遂站起身来,提着长长的裙尾走到半开的窗口旁。
崔老正殷勤地带路,挂着满脸的笑容说着什么,身后是个一席青灰色长衣的俊朗男子,个子很高,脚步稳健,绕开小路坑洼不平的碎石杂草,始终面色淡然。
陆清婉悄无声息地笑了笑。
等了那么多年,这出戏,终于要开场了。
客人到齐以后,偌大的茶楼里老百姓开始兑票进场,不一会儿就挤了个水泄不通。除了庆新年,真是难得有如此盛大热闹的场面。大家都在小声地谈论着渝州的名角儿陆清婉,那个美貌倾城的恬淡女子,可见这次来的客人定是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侧幕响起欢快的鼓声,喧嚷的人声顷刻间停下来,随之而来轻悦的调子,唱角儿从台侧踩着碎步出场,绕台而转,背身停步。乐声更迭,戛然而止,“砰——”地一声击锣,台上女子应声一个回头,神采扬然,目色如星,鼓点声密密集集地响起来,登时,台下起伏一片叫好声。
台上的女子便是江明玉。这首《花田错》是红桥戏班的老曲子了,轻快诙谐的音乐、令人忍俊不禁的唱词,开场便赢了个满堂彩,众人无一不拍手称赞。苏明远脸上的表情始终淡淡的,似乎周围这热闹的气氛隔在他的世界之外。
梦回莺啭
乱煞年光遍
人立小庭深院
炷尽沉烟 抛残绣线
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轻柔婉转的嗓音缓缓送来,戏台上升起朦朦薄烟,暗下的灯色洇染开来,纤弱的女子从幕布中显出身形,投落一声轻叹。
苏明远端着茶水的手停住。
陆清婉头戴金玉坠,长发垂在腰际,身着白褶红芷纹花长衫,台上的她一个旋身,紧细的碎步带起暗紫色的裙带纷纷扬起,裙摆飘飞,宛若天女下凡。她的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美丽的侧脸在窗口透出的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茫。轻怨的唱词和着她清亮的声线,眼眸间流转的光影刹那间就让人迷醉。
督春工珍护芳菲
免被那晓风吹颤
使佳人才子少系念
梦儿中也十分欢忭
苏明远的心像是被什么猛地一震,仿佛世间万千光景皆不如眼前绚烂,这个女子竟是这般灵气逼人,让他招架不住似的,眼神穿越万千人海直入心底,就好像上天注定般的情定。
陆清婉在戏台上站定,两个人就这样安静地对视,好像时间都静止,那绝美的词句刚好衬景。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民国四年,六月六日,晴。苏明远初见陆清婉,一瞬间惊为天人。
做完生意本该当日启程回上海的苏明远,愣是在渝州城滞留了好几日。每日清晨他早早起来,去红桥戏班对面的早茶铺子吃早点,隔着重重的门院隐隐能听到里面传来的练戏声。
那个惊艳的身影在他脑海里始终挥之不去,他希望着有一日能再见见她。
第四天,苏明远吃过早点,随身的小厮小心地提醒他,“今日再不走,商会那边没法交代了。”
一杯清茶在桌角氤氲着些许白气,苏明远眼神飘忽,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间,有一女子从红桥戏班的前院走出来,头发随意的挽成一个髻,几缕碎发垂在耳际,眼神清亮干净。遥遥地望见他,低下头浅浅地笑了笑,随后拐进了一条临河的小巷里。
苏明远愣神好久。
“陆清婉,跟我回上海。”
陆清婉坐在河边的亭子里翻着戏本,听到这句话手底下停了一停,心道这人说话还真是直接。
“清婉本一风尘女子,公子抬爱了。”
苏明远在她面前站定,陆清婉仍是没有抬头。
“我苏明远并非什么纨绔子弟,既是这样说必然是深思熟虑了的。第一面相见便觉你是寻觅整个世间唯一让我心动的人,是我此生注定的钟情属意,我这几日迟迟不走,也是因着你。无关你是否是落于风尘,我在意的只是你这个人。”
陆清婉翻着戏本的手停了一停。
“所以陆清婉,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陆清婉抬起头,双眸相视的瞬间,忽然抿唇一笑。
“好啊。”
红桥戏班。
“清婉,你决定了?”
“我不想留在这个小地方等死,有好出路自当是要去的。”陆清婉转过身,眼睑投射下一片阴影。
两人一阵沉默。
许久,听见叶南瑾的脚步声走远,陆清婉无力地蹲下来,把头埋进臂弯里。
三、
民国四年六月十一日。
上海,晴。
陆清婉跟着苏明远搬进了上海城西富临街的一栋小洋房,精巧富丽当真是渝州城那等小地方不可比的。
苏明远把她圈在怀里,温柔地抱着她:
“婉儿,我一定会娶你。这一生我都会好好待你。”
陆清婉轻声回着:
“嗯,我信你。”
夜晚,苏明远回到了苏家的老宅。陆清婉坐在方桌前,拧开桌角的台灯,手里是一张发黄的信纸,收件人是上海沉枫街355号。
“这一生,该了结了。”陆清婉笑笑。
烛台上跳跃着火光,陆清婉看着信纸缓缓化为灰烬,然后飘散在夜色里。
初夏的上海滩散发着一股明朗的气息。
陆清婉一身宝蓝色旗袍,头发挽成高高的发髻,挽着苏明远的手走进了苏家大院。
“父亲,我把婉儿带来了。”
油印的报纸后面露出一张脸,距离有些远,看不清样貌与表情。
“坐吧。”那人开口道。
清淡的茶香气弥漫在书房里。
“你叫陆清婉?哪里人,父母身居何处?”
“父母早亡,原不知家在何处,清婉只身漂泊在渝州城谋生。”
在她来之前,苏怀已经找人查了她的背景,清清白白的家室,并没有任何不妥。只是今日这一见,好像从前就相识似的,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
“明远已与我提及过你,可我苏家也是上海的富贾,明远自然要迎娶实力相当的世家小姐。你并无辅佐明远的家世和能力,只能应你为明远的妾室,你可愿意?”
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在陆清婉身上,还未及她点头,苏明远已经从椅子上忽地站了起来。
“不可,我把婉儿接来上海怎可委屈她做妾……”
陆清婉在下面握住了苏明远的手,起身冲着苏怀一笑:
“我陆清婉本就不是什么富家小姐,能嫁与明远已是不胜感激,所以自是不在乎名分,做妻亦或做妾,于我而言并无多大不同。”
“婉儿……”苏明远轻声责怪,她也只是笑笑便低下了头。
在回富临街的路上,苏明远牵着陆清婉的手,一路吹着细细的风。
“在想什么?”陆清婉侧过头看他。
苏明远摇摇头,看着蔚蓝的天空上鸟群掠过。
他带她去了沁水街的一家糕点铺子,拣了张干净的桌子旁坐下来,要了一碟芙蓉糕。
“我素日里爱吃这个。”苏明远把糕点推至她面前。
陆清婉捻起一块糕放到嘴里。
“不及我做得好吃,赶明儿我做了你尝尝。”陆清婉抬头冲他笑,苏明远有一瞬间的失神。
“来了上海你还没有唱戏与我听呢。”他抬手刮刮她的鼻子。
“我可是红角儿,要我唱戏,可要拿出些诚意来。”陆清婉打趣地说:“我陆清婉唱一出戏可要千金呢。”
苏明远忽然站起身来,将她打横抱起。
陆清婉霎时红了脸。
“你、你干嘛呀……那、那么多人看着呢,你放我下来呀。”
苏明远笑笑,抱起她向门外走去,苏家的小轿车就停在门口。
“不是千金求一戏吗,今儿我出万金听你唱,回家。”
清晨时候陆清婉转醒。她撑起因一夜缠绵而酸痛的身子,窗外的曙光透过窗纱,把屋里照得亮亮的。
苏明远还在睡着,好看的侧脸在微光中沉静着,宛若天边的云。
陆清婉看着他,不知不觉泪湿了眼眶。
四、
民国五年开春,苏氏商会上上下下都知道了他们的少东家苏明远娶进门一位美貌女子,只因不管做什么、去哪儿他都带着她,连存有商业文件的苏家商会所她都可以随意出入。一时间陆清婉成了大家口中津津乐谈的人物,而苏明远摒弃门户之见,人前人后举案齐眉、琴瑟调和的情事,一时间被传为佳话。
年底商会的生意尤其忙碌,苏明远在外奔忙一直没有回上海。一月寒雪纷飞,苏明远下了车连老宅都没有去,径直回了家。
陆清婉坐在梳妆镜前细细打理头发,忽然房门一开,下一秒便落入了一个裹满寒气的怀抱。苏明远抵住她的额头,散着凉气的唇覆在她的唇上,她伸出手回抱住他,唇齿相接处温软的气息缠绵。许久他才放开她,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他们浅浅的呼吸声。
“怎地来得这样急?冷了吧,我去给你拿件衣裳。”陆清婉双颊绯红,轻声问道。
“两月未见,心里想你想得厉害,哪还顾得上冷了呢。”
陆清婉的心忽的一暖。
夜晚,两个人围坐在桌边吃饭,陆清婉看着他,欲言又止。苏明远瞧着她的模样,问道:
“婉儿,可是想说什么?”
陆清婉放下手中的碗筷,咬了咬下唇道:
“明远,我可不可以求你件事?”
“你说。”
“我想回渝州城看看。”
再回到这里,已是阔别多年。渝州城还是那样古旧安谧,雨后的城街人来人往。秋檀街的樱花开得正好,簇在枝头上莹莹美丽,透着繁密的樱花看见红桥戏班的小窗台,还是和从前一样落着灰,却闪着光。
刚刚踏进红桥戏班,刹那间喧闹的声音都静了。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江明玉。
“姐姐?”江明玉一脸的不可置信。
陆清婉微笑着点点头。
“是我,我回来了。”言笑中一时竟有些哽咽。
远远地看见不远处一抹白色,眼神还是如常般淡然。陆清婉的心震颤地厉害。
南瑾,别来无恙。
“在上海过得好吗?”沉默许久,叶南瑾开口道。
陆清婉垂眸,眼底闪过一抹悲凉的笑意。
“他对你不好吗?”
“他对我很好,很爱惜我。”
陆清婉抬头看着他的眼睛。
“只是我心里,早已住进了别的人。”她握着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的地方。
“南瑾,你不是一直想要知道我为何要去上海吗?”
“我今天都告诉你。”
陆清婉在渝州城住了七八日,在回去上海之前,同她旧日的好友一一道别。
“一定要走吗?”叶南瑾看着她。
“一定。”陆清婉笑笑,和他挥了挥手,“别忘了我跟你的交待。”
叶南瑾看着她一步步走远,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里。
只是来渝州城一周的时间,苏家的商会就出了事。
先是转运的一批货物被政府拦下,被检处不合格,后来又不知怎的苏家的账簿被搜查出贪占官银,苏家的生意被迫停止,此时同行业的商会迅速发展起来,一向与苏家交好的李家独占鳌头,大有赶超当时的苏家跃居为上海第一商会的势头。
此时,李家商会长李穆渊的女儿李湘月找到了苏怀,提出只要苏明远愿意娶自己为妻,又不告知苏明远是自己的主意,便愿意伸出援手帮助苏家渡过难关。
苏怀思忖了一下她话中的意思,明了之余当即同意,送走了李湘月以后就差人叫来了苏明远和陆清婉。
“明远,我苏家如今陷入难地,世交李家的风头正盛,而李家有一个未出嫁的女儿正值年华,下月初一正是好日子,你妻位空置已久……”
“父亲!”苏明远打断了苏怀的话:“当初你不愿婉儿嫁我,已委屈她做了妾室,如今虽陷入难地,也不是没有解决之法。此时你让我娶妻,别的人会怎样看我?”
苏怀把烟斗狠狠地摔在地上:“你当这是多么小的事情,单凭我苏家就要被拖垮了!你怎可如此胡闹不顾全大局!”
“我早已答应了婉儿此生不会辜负她,不管怎样,这门亲事我不应。”苏明远气道,当即就要带着陆清婉离开。
“明远,此事非同小可!若不平安渡过,怕是我苏家陷入牢狱之灾也说不准。”遂转身看向陆清婉:“清婉,明远胡闹,你也如此固执吗?”
“我同意。”陆清婉气若游丝。
“我不同意!”苏明远一把将陆清婉护在身后。陆清婉拉了拉他的衣角,苏明远回头看她,她轻轻地摇头。
陆清婉握住苏明远的手站在苏怀面前。
“我叫您一声爹,此生便是苏家的人。清婉本就没有什么本事,此时苏家有难,我必当以苏家大局为重。我自是同意明远娶妻,便早日定下来吧。”陆清婉说完,面色苍白地笑笑,转身告辞。
“婉儿!”苏明远回头恨恨地看了一眼苏怀,转身追上去。
苏怀张了张口,看着苏明远跑远的背影,终于还是止住了。
苏怀跌坐在椅子上,轻轻地阖上了眼睛。
即使千般不愿,苏明远还是把李湘月娶了进来。新婚之夜,苏明远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说:
“我此生只爱婉儿一人,娶你并非我意愿,今后你便在苏家住着,我不碰你,待苏家形势转好,便容你清清白白离开。”
苏明远说完便转身走了。李湘月愣了一阵,看着已经关上的房门,忽然笑了出来。
五、
有了李家的资助,苏家商会重新运转开来。只是苏明远没料到陆清婉竟与李湘月相处得很融洽,常常一起外出闲逛,去西门的香茶铺子吃茶,到上海最大的歌剧院听戏。苏明远一开始十分提防着李湘月,每次她们出门总派上几个人保护陆清婉。时日久了,倒像是他多心了。他心想着也许李湘月花月年华也根本不愿嫁与他,只是迫于压力而已,这般相处竟是两人都乐得自在的。而且自李湘月住进来以后,陆清婉明显比以往开朗了些,想着现在事情繁多,婉儿常常一个人,找个伴儿陪陪她也是好的。
苏明远看着她们手挽着手说说笑笑出门去,吩咐撤去了跟着陆清婉和李湘月的手下。
陆清婉和李湘月在大街上走走看看,李湘月看着她,眼里盛满笑意。
“姐姐,我看苏明远对你那么好,你怎地每日闷闷不乐的样子?”
陆清婉看着她,想了一想,附到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李湘月的表情从玩味到疑惑,最后震惊地捂住了嘴巴。
“这……这是真的?”李湘月一脸不可置信。
“你觉得呢?”陆清婉不明深意地笑了笑。
来年,春风和暖。
苏家已经渐渐转好,午时,苏家一家人围坐在一张桌子前吃饭。
“听闻万丰路那边今晚有场重头戏,明远和姐姐都爱听戏,已经商议着一起去看看,爹一起来吧?”李湘月捧着碗,笑得一脸明媚。
“倒是好久没有听过戏了。”苏怀的声音透着久违的柔和。
“那今儿我们一起去。明远定会开心的,是不是?”陆清婉轻轻碰了碰苏明远的胳膊,一脸期待。
苏明远看着苏怀:“父亲,一起去吧。”
苏怀看着苏明远,点了点头。
宽大的桌布底下,陆清婉暗暗握了握李湘月的手,两人交换了一下视线,然后默默一笑。
快要开场的时候,李湘月陪着陆清婉去方便,苏怀和苏明远并肩坐着,乱哄哄的戏场倒也显得热闹。
“倒是许久没这样近地坐在一起好好听场戏了。”苏怀道。
“是啊,一晃都这些年了。”
“湘月和清婉都是好女人,你须好好待她们。我老了,明年开春的时候,苏家就交给你了。”苏怀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也该有个孩子了。”
苏明远没有说话。
这时候,轻悦的鼓点声从侧幕响起,苏明远一愣,感觉这场景好熟悉。
这开戏是?
《花田错》!
苏明远忽地笑了出来。不仅是这开幕戏,就连这戏场的布置,都和当年他遇见陆清婉的那天一模一样。
开场有一会了,陆清婉和李湘月还没有回来。苏明远抬手招呼了几个人,刚想吩咐他们去找找,忽然心里一明,又挥挥手打发了,只说让沏壶茶来。
他这才想起,今日是陆清婉嫁与他的两年整。苏家经此波折,终待转好,清婉这是想着给他一个惊喜罢。想想她的温婉懂事,自己却让她受了诸多委屈,真真觉得愧疚。
大约是苏怀也猜到了这番缘由,所以二人都没有表示什么,只是一场场戏看下来,等待陆清婉的亮相。
一直等到了最后一出戏,看客们也都有些疲惫了。这时,缓缓送来的一声轻叹,像是摄人似的,戏场瞬间安静下来。
湖山畔,湖山畔,云蒸霞焕。
雕栏外,雕栏外,红翻翠骈。
惹下蜂愁蝶恋,三生锦绣般非因梦幻。
一阵香风,送到林园。
苏明远看着台上女子的倩影,仿佛回到了三年前。每每这样惊艳的出场,让他无法不沉沦。
陆清婉站在戏台上,重温这曲戏,看着不远处的苏明远,心里不知什么滋味。他们在一起的这几年,哪怕几经周折他也始终没有辜负她半分,她又怎么会看不出他是真的爱她。只不过她从一出生就是错的,若非命运戏弄,怎可成了这番孽缘。
陆清婉闭上眼睛,仿佛回到七岁那年的深秋,满目枫叶簌簌飘落,连带着她的人生,一起更改了路途。
六、
陆思淮的母亲叫柳玉霜,父亲叫陆丰颐。
柳玉霜是当年名震上海滩的红角儿,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一夜之间竟倒了嗓子,再不能唱,柳玉霜自此也在上海滩销声匿迹,再无消息。世人皆遗憾叹惋,都道玉霜盛世绝唱,今后再无来者。
可是又有多少真相被淹没在喧嚣尘世里。
那年正逢柳玉霜风华正茂,只缘秋后的一次唱演,柳玉霜被苏怀一眼相中,自此两人有了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直到有一天苏怀醉后坦白自己已有家室,柳玉霜郁愤之余却发现自己已然怀上了苏怀的孩子。她的存在也被苏家觉察,苏怀的妻室找到她,命她喝下哑药,不然就让她声名尽毁。毕竟在那个年代,没有人在意一个戏子的情爱,他们能看到的真相,只是所谓的插足者破坏了别人美满的婚姻。她为了保住无辜的孩子忍痛喝下了药,只身离开上海。
柳玉霜废然返乡,为瞒住自己怀孕的事情草草下嫁,却在生下陆思淮的第二年就身染重病,没过多久就撒手人寰。陆丰颐后来再娶新妻,年幼的陆思淮不得继母待见,最后被送往渝州城的戏班子。临走的前一天,陆思淮收拾母亲的遗物,在床底的一个角落发现了一个积满了灰的木箱子。陆思淮撬开了锁,箱子里是一沓信纸和一本厚厚的日记,陆思淮那时候才知道原来母亲在嫁给父亲之前与一个有了家室的男人有过一段感情,自己是母亲和那个男人的孩子,思淮谐音思怀,那么多年,母亲一直把这段往事深深咽在肚子里,唯一只有她,是母亲所有回忆的牵绊。年幼的陆思淮无力承受真相,母亲为了自己放弃了一切,包括风光无忧的下半生,让她觉得痛苦万分。
她虽年幼,但清楚地知道对于一个唱戏的人来说,毁掉嗓子代表着什么。她痛恨因苏怀的不负责任毁了母亲的一生,她也痛恨这个名字带给她宿命一般的仇恨与羁绊。
陆思淮更名陆清婉,来到渝州城投奔红桥戏班。戏班的孩子看她是新来的便捉弄她,只有一个长她两岁的男孩子总是在她受欺负的时候将她护在身后。
“大哥哥,你真好。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叶南瑾。南风的南,瑾瑜的瑾。”
他笑着看她明丽的脸庞,摸摸她的头发。
一往情深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后来自己一戏成名。苏怀的长子苏明远素日里爱听戏,正巧有一次去往渝州城谈一桩生意,听闻渝州清婉声绝天下,便想着来一见,怎料这一见就是一生。苏明远对陆清婉一见倾心,这个机会她等了不知多少年,她决然地嫁进了苏家,嫁给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苏明远。
他却是真的待她好。陆清婉背负着母亲的恨,又明知这是一段不伦之恋,每次沉溺在他的深情里,她强迫自己不可以动摇。有次苏明远无意中跟她提起,说自己十岁时家中逢大变故,母亲被仇家杀害,父亲消沉了很久,有一次喝醉了拉着他絮絮叨叨地说起自己年轻时辜负过一个女子,后来想要寻找弥补却再也没有过关于她任何讯息,现在的一切都是因果报应之类的话。
陆清婉听进了心,却只觉得可笑。这个人,轻而易举地毁掉了母亲的一生,却只以因果相告。这份仇恨怎能在她心中轻描淡写地抹去。
民国六年陆清婉回到渝州城,把一切都与叶南瑾坦白。叶南瑾曾有一个年少时的婚约,那个女孩就是李湘月,李湘月一往情深,只奈何叶南瑾明月之心向沟渠。陆清婉把话说到这里,取出一个扎口的牛皮袋,牛皮袋里是苏家商会的商业机密和生意往来贪污的罪证。陆清婉把袋子递给叶南瑾,叶南瑾便什么都明白了。
苏家垮台,李湘月假意相嫁苏明远,明里帮着苏家复兴商会,暗里一直在掏空苏家的家底。唯有一次陆清婉曾与李湘月坦诚相见,就是陆清婉附在李湘月耳边说,“你信吗,我是明远的异母妹妹。”等唱完了这出戏,苏家的商会所就会被一场大火烧得干净,一切辉煌都将不复存在。曾经雄霸上海滩的苏家,今晚,就真的要落幕了。
七、
忽然戏场漫起一阵呛人的浓烟,一声声叫喊划破了宁静的夜空。
“着火啦——”
“快跑啊!着火啦!”
人们惊慌失措,尖叫着从座位上向外跑,戏场一片混乱,苏明远和苏怀早已吃下放了慢性安眠药的饭菜,现已经昏睡在座位上,看客们各自逃命,根本没有人留心发生了什么。陆清婉一身戏服从台上慢慢走下来,看着周边火光漫天,忽然间觉得好累。看着这般兵荒马乱般的戏场,竟觉得可笑又可悲。
“我一直不知道母亲究竟有没有恨过。爱了一个薄情的人,却连最后都只是寄望怀念珍重。我啊,总是替母亲委屈的。
“只是我终于懂了,如果曾有一个人出现过,给了你世上最好的一段情,哪怕这段情是错的,也是值得用一生来怀念的。
“明远,谢谢你让我觉得,世上还是有真情在的,也让我觉得,这漫长的一辈子,自己不至于没着没落地活过。只不过余生遥远,婉儿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
陆清婉扶起苏明远,步履沉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苏明远推出门外,脑海中万千记忆似如流水匆匆而过。她想起那年初夏,他语气里掩盖不住的紧张,问她愿不愿意跟他走,相视而笑的那一瞬间,年少春衫薄,晚风惊一梦。
所有过往,都成一场空。
八、
民国九年,叶家添了一个女儿,明眸皓齿,十分可爱。
“南瑾,给女儿取个名字。”李湘月看着叶南瑾,笑着开口。
叶南瑾神情恍惚。
“叫思梦吧。”
“叶思梦,”李湘月歪着头想了一想,“好听,那就叫思梦吧。”
叶思梦三岁的时候,叶南瑾抱着她回到了渝州城。红桥戏班已经人去楼空,残破的戏台结着蛛网,窗台落了几片樱花瓣,被风轻轻地卷走。他忽然就想起了很多年前,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小女孩新来到戏班,被欺负了就自己躲在一旁哭,哭完以后又更加努力地练戏,那种倔强的神情,他再也没有见到过第二个。
“爹爹,你怎么哭了?”
叶南瑾把叶思梦抱起来,叶思梦抬起手给他擦眼泪。他握着女儿温热的手心,摇摇头说沙子迷了眼睛。
是啊,他思念的那场梦太久远了,久远到,他都要记不起梦里人的样子了。晚风落地,残梦归去,终是游园一场空。
他抱着女儿往回走,不知不觉就哼起了那支戏。柔和哀婉的调子,沉落在晚风里。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