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
“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至于贯穿今古,覙缕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李。”白居易《与元九书》。
历史上,元白二人是最早旗帜鲜明地扬杜抑李的有名诗人。二人为何不约而同地扬杜而抑李,其实与二人诗歌的观点乃至政治观点甚至于性格都密切相关。
首先,二人虽然都受儒释道三家的影响,但儒家思想占领绝对的主导地位,早期的时候更是如此。对崇尚自由,一天到晚喊着“五岳寻仙不辞远”的李白自然就有些许抵触,而杜甫一生坎坷,经历也容易让人唏嘘同情,而坎坷中仍不望忧国忧民,这种思想境界是很能让中国传统的儒生认可的,特别是每当世道由盛转衰,江河风雨飘摇的时候,更能让心忧天下的书生们产生共鸣。所以,自元白起,杜甫的诗名就开始超过李白,在整个封建社会,大多数著名的文人都难免扬杜而抑李,从晚唐的杜牧、李商隐,到宋代的王安石、苏轼、秦观、黄庭坚、陆游,无不有更偏爱杜甫的表现。即便到了现代,陈寅恪,闻一多等人,也都更加推崇杜甫。
大抵是时代愈是衰落,世事愈是艰难,人们就对杜甫的诗就愈是感同身受,而李白,实在是太飘渺浪漫了一些。
其次,二人共同倡导了新乐府运动。主张恢复古代的采诗制度,发扬《诗经》和汉魏乐府讽喻时事的传统,使诗歌起到“补察时政”,“泄导人情”的作用,强调以自创的新的乐府题目咏写时事, 故名新乐府运动。倡导者还有张籍、王建等人。
“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
“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 《与元九书》
需要注意的是,这里的“文章”与“诗歌”、“时”和“事”是采取了“互文”的修辞手法。也就是说,无论文章还是诗歌,都是为了“时”为了“事”来服务的。简单的来讲,诗歌也好,文章也好,都是为了政治服务,不为了文学服务。
“唯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
从这个角度来看,大家也自然知道为什么元白二人更喜欢杜甫,而对李白无感。而且,也能想见出,二人对杜甫的诗歌,也未必全喜欢,喜欢的是哪一类?
对了,《三吏》《三别》。
“然撮其《新安》、《石壕》、《潼关吏》、《芦子关》、《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十三四。杜尚如此,况不迨杜者乎?”《与 元九书》
——但是举出《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塞芦子》、《留花门》这样的篇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样的诗句,也不过三四十首。杜甫尚且如此,何况不如杜甫的呢?
很明显,白居易对杜甫时候的态度,与元稹的五体投地还是很不一样。在他看来,杜甫的”为事而作“的诗歌很好,但可惜太少了,其他人就不消说了。
“仆常痛诗道崩坏,忽忽愤发,或废食辍寝,不量才力,欲扶起之。”
——我经常对这个感到痛心啊,有时正在吃饭就吃不下去了,夜里睡不着觉。然后,我”不量才力,欲扶起之。”
看出这句话的潜台词了吗?——李白层次有点低,杜甫虽然还不错,但好的诗歌太少,那么,只好我老白出马了。
正所谓,天下英雄出我辈!不,是“天下英雄,老子第一!”
不信?接着看下去!
“仆始生六七月时,乳母抱弄于书屏下,有指“之”字、“无”字示仆者,仆口未能言,心已默识。后有问此二字者,虽百十其试,而指之不差。则知仆宿习之缘,已在文字中矣。及五六岁,便学为诗。九岁谙识声韵。”
简单地讲,就是说我六七个月的时候还不会说话,但就开始识字了,五六岁学作诗,九岁就通声韵。牛逼吧!李白说自己六岁诵六甲,六岁的他也不过背些天干地支而已,而我老白五六岁的时候都能作诗了,可比他牛逼多了。
接下来的《与元九书》中老白自吹自恋的文字实在太多,不在此一一列举,大意就是我老白读书多刻苦,写诗多牛逼。写出的讽谏诗,当权者看到都怕得尿裤子。有人认为我这么做是沽名钓誉,但文人中也有我的粉丝啊,只不过他们一转眼都跷辫子了——哎呀,写得我好郁闷啊。
当然了,我的粉丝最多的还是广大群众:
“及再来长安,又闻有军使高霞寓者,欲聘倡妓,妓大夸曰:“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哉?”由是增价。又足下书云:到通州日,见江馆柱间有题仆诗者。何人哉?又昨过汉南日,适遇主人集众娱乐,他宾诸妓见仆来,指而相顾曰:此是《秦中吟》、《长恨歌》主耳。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有咏仆诗者。”
——“我到第二次来长安的时候,又听说有个军使高霞寓,要聘娶一个歌妓。歌妓大夸其口说:“我能唱白学士的《长恨歌》,怎么能同别的歌妓一样呢?”因此,就抬高了身价。足下书信中还说过,到通州的时候,看见近江的客舍柱子上有题写我的诗的,那又是谁呢?以往我经过汉南的时候,恰好赶上主人集合一群歌妓,为别的宾客做乐。那些歌妓看我来了,就指着我互相使眼色说:“这就是《秦中吟》、《长恨歌》的作者。”从长安直到江西,一路三四千里,凡是地方学校、佛寺、施舍、行舟之中,经常有题写我的诗的,平民、僧众、寡妇、未嫁的姑娘也总有歌唱我的诗的。”
……
读到后来你会发现,洋洋洒洒的数千字的《与元九书》中,有相当篇幅是对自己和自己诗歌的夸赞。如此,前面之所以那么推崇李白和杜甫,也就不难理解了。
“李白杜甫是牛逼,你们别忘了,还有一个更牛逼的我!”
当然了,人情练达的老白,是不会把话那么明白地讲出来的。读《与元九书》的时候,你非但不觉得老白在自夸,反而觉得他相当低调。
但读完之后,你就会觉得他好牛逼。
从这一点上讲,《与元九书》从来都不是写给元稹的私人信件,而是的昭告天下的文书,是极为优秀的广告。
古时文章诗歌的流传,一靠文人的寄酬,二靠歌妓的咏唱。而在这两点上,白居易大概都做得无人能出其右。老白的诗歌在烟花柳巷中受欢迎的程度,前文的引用自可看出。而元白二人又是中唐早期最有名的IP,所以他们之间每一次来信,每一首诗歌,后来都被广为流传。
更何况,他选择酬唱的大V,可远不止元稹一位,比如大名鼎鼎,发迹远早于元白,而政治生涯又远长于元稹的刘禹锡,比如后生可畏,“清词丽句谁敢比肩”的李商隐,甚至到后来,宪宗、宣宗都和他互动,成为他的粉丝。
到这个时候你才发现,原来老白,才是最牛逼的大V!
“知我者以为诗仙,不知我者以为诗魔。”《与元九书》
你们有没搞错,我老白,才是真正的诗仙!什么?你不承认?那是你的问题,是你没读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