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馆·梨妆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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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是夜,残月隐于云雾中,晕开了朦胧的夜凉如水。

巷子里时而几声犬吠,时而是断断续续的婴孩的啼哭。

女人打着呵欠抚慰着躁动的婴儿,“不哭了,再哭鬼鸟就来将你抓了去。”

话音刚落,那婴孩像是听懂了般,果然止住了哭泣,却在这时,传来几声怪异的鸟叫。

女人连忙吹灭灯,鸟叫声徘徊了半晌便渐行渐远去往了城南的方向。

城南那里,有个孩子在哭。

那是将军府的小公子在哭,自他出生以来,便没有哭过,直至半年后的今日,他哭出第一声时,连陌才真正松了口气。

可孩子已哭了有半个时辰,如何哄也不安静下来,连陌看了看他因哭泣而发红的小脸,想着许是天气太燥热了,便命人将他抱到院中去受会儿风。

下人只迟疑了片刻,知道将军是个不信鬼神的人,也不好多说些什么,便缓缓地步入院中。

行一步,小公子的声音就急促一分,再走一步,府中墙头上蓦地传来了一声鸟叫,末了,又像是一个女子的叹息,下人变了脸色,想要往房中跑时,手中的小公子却腾空的不见了。

下人惊呼一声,顿时雀鸟四起。连陌皱着眉,左手搭上腰间剑鞘,眼里满是戒备之色。

月亮蓦地从云雾中出现,残月已成满月,月色大盛,连陌一抬头,便见那墙头上有一道女子的身姿。

那女子只着了一身薄纱衣裙,青丝未束随意的散在身后,风过时,扬起她的衣裙她的发,面容在夜色里更加若隐若现,连陌皱着眉,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小公子正被她抱在怀中,不知何时已停止了哭闹,她笑了笑,然而那声音却冷若寒霜,“这孩子在你家中有着怨气,说他见不到自己的母亲,不如让我带去做他的母亲……你说可好,这位将军?”

话音刚落,连陌还未出声,那女子微微扬手,墙头上便没了任何人。

而后,一声凄厉的鸟鸣划破云霄。

本来抱着小公子的下人跪坐在院中,失神的这般呢喃着,“是鬼鸟,是姑获鸟。”

第二日,连将军的小公子被鬼鸟带走的消息在满京都被传的沸沸扬扬,皇上即刻让那国师替连陌算了一卦。

“此女乃姑获鸟,人界与冥界相交之处,是她的所在之地。”国师叹了口气,“姑获鸟一族生性残暴,将军切要被她蛊惑了,下不了手。”

黄泉路口的一处茶馆内,客人们喧嚣无比。

弥生立在门口,着了一身黑色衣裙,头上别着九头鸟步摇,怀中抱着的正是昨夜抢来的小公子。

那小公子十分乖巧,弥生将他哄睡后,靠着门口的一张桌椅坐下,白无常便凑过来,“此子倒是生的俊俏,也不似之前你带来的那些孩子一直哭闹,倒真像是你的孩儿。”

弥生笑而不语,只是轻轻的抚着孩子的脸。

此时孟婆提着她的木桶也来了,看了看弥生怀中的孩子,随口问了句,“这次又是谁家的孩子?”

“京都城南将军府的小公子。连陌之子。”

语毕,孟婆神色骤变,“你快将这孩子送回去,此子你养不得,那连陌乃是当今战神,一般鬼怪都斗他不过,况且他身上背负着战场上的千万人命,若得那千万阴灵引路,要找到这里来,岂不是易事?”

但弥生听了,只是轻笑着点点头,“知道了,孟阿婆。他来便由他来便是了,这孩子我是不会还给他的,除非证明此子不是我的孩子。”

“弥生……你的执念终究太深。”

弥生再未应答什么,只是目光随着风落在门外很远的地方

执念?什么执念?

这漫长的时日里,弥生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若是明白一切,还要这一身执念做什么。

如孟婆所说,连陌来了。

那已是几日后的黄昏。风悲日熏,黑白无常赶着一队亡灵从远处而来,声声凄厉的鬼叫和铁链摩擦的声音刺耳无比,等到那声音靠近再远去时,弥生才步出门。

门外,立着的是提了剑的连陌。

弥生驻足在门口阶梯处,倚在门沿上,一袭黑衣飘,发丝被风舞乱,扬起又落下。

连陌看向她,眼里竟满是光彩。

怔了许久后,他竟再也分不清眼里那人是夺他孩儿的妖物,还是……他的窈纠。

窈纠……

他暗自叹了口气,心里念着那个仿佛已有半生未提及的名字。弥生却在这时笑了笑,万物归于寂静。

连陌眼中便没有了任何的情绪,“郁儿呢?”他问,声音微有颤抖。

“除非我亲自送回,否则孩子将军是带不走的。”

“为何?”

“这孩子与我极为相似,且与我十分投缘,说不准就是我的孩子呢。”

“郁儿乃我夫人所生,姑娘是在说笑?”话间,剑已出鞘大半。

“若是将军愿意,可在这里小住一段时间,等孩子再大些,不就知晓了吗?”

“我又怎知你不会伤害郁儿。”

“若是我想要害他,何必与你周旋到现在?”

连陌看了看她清冷的眼,不由的想起了窈纠含着暖意的笑。

良久,他皱着眉,终是将剑入鞘。

第二章

弥生的茶馆里多了个活人,况且这活人还是将军连陌,冥界着实躁动了许久。

因着忌惮连陌,一来二去的,茶馆里便少了许多客人,整日里只有孟婆来熬几次汤,黑白无常偶尔来上几次歇口气。

弥生却也丝毫不介意。

平日里,连陌不会与她说什么话,只是偶有亡灵过路的时候,他会梦呓般问她,“人死了,灵魂就立刻来这儿了吗?”

那时,弥生正逗着郁儿,听了他的话也思量了片刻,“无牵无挂的人死了便会随着黑白无常安静的去投胎,而生前有憾事的会在凡尘中徘徊很久,有的成了孤魂,久了便再也无法投胎……”她顿了顿,“还有的,便是生前受了极大的委屈,死后便成了怨魂厉鬼,只知找仇人勾魂索命,如若碰上道士出家人,就只能魂散在这光尘中了……”

连陌在一片暮色中转身回望她,薄唇紧抿。“你是哪一种?”

怀中的郁儿伸手碰了碰她的脸颊,逗得她止不住眯着眼发笑。

“我啊,自醒来便是这幅样子,大抵我是那最后一种吧。”

暮色里,她坐于一片黄晖中,笑的甚是无害。

连陌又怎会真的相信,她是那可怖的厉鬼。

傍晚时分,夜风拂开天中的雾霾。

弥生抱着两坛酒递给他一坛,随即坐于门槛上,“为何……你要留下来?”

是啊,他为何会留下,那日剑已出鞘大半,本应见血,可她的容颜,却又让他想赌一赌。

连陌摩挲着酒瓶,目光灼灼,像是陷入了悠远的记忆里。

半晌,他轻笑出声,答非所问道:“她一向不喜欢我喝酒的。”

“酒可解千愁,可壮人胆,含世间百味,愈百种之伤,你的夫人着实是不解风情。”

连陌也没有愠怒之色,他嘴角噙着淡淡的笑,那样温柔的神色也是弥生第一次见。

风过,弥生偏了偏头,眼底那人眉如峰,眼如月,如此雅致贵气,怎会是个久经沙场满手屠戮的将军?

这样想着时,连陌轻轻起身,他将酒瓶还给了她,便进了屋。

弥生手里捧着两坛酒,幽幽的叹气。乌云渐渐将月亮遮住,飘起了温润的小雨。

连陌独自靠在窗前,房间里没有点灯,雨丝轻轻的落在脸上,温柔清浅。

他忽的想起第一次见到她那晚,也是这般的小雨夜。

他奉命追捕敌国的密探,却在将要碰到那人衣角时,一道身影被那人丢在路旁。

连陌愣了愣,停下走向被丢下的身影处。

夜色模糊,周遭一片漆黑,那人的半张脸已满是泥泞,分不清是男是女。

连陌微眯着眼,表情明灭不清的看那密探越跑越远。

那被丢下的人质,便是窈纠。

连陌有些忘了自己为何将她留下,也许是当她睁眼时眼里的光亮,明明徕徕的,让他竟呼吸一滞。

可他其实也知道的,留下她,却并非如此。

最伊始,她只是奴,后来,她成了他觥筹间的女伴,再后来,她成了榻边等他的新娘。

盖头被揭下时,她还在发着愣。她在想,自己是如何,轻易的到了这一步的?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窈纠……我不是君子,我是个武将,杀人无数,你嫁与我可会后悔?”

她听完急急的抬起头,很久才憋出一句话,“不,不后悔。”那一刻,她没有片刻的心慌。

眼前的男子,竟让她说谎说的这样心安理得。

那一晚,连陌只与她说了这些话,而很久后连陌细想起来才知晓,原来会后悔的人,从来都只是他。

而窈纠也是后来才惊觉,那句话,并不是谎话。

夜无声,风无声,连陌倚在窗前,不觉哽咽。

第三章

郁儿的确与弥生十分投缘,连陌时常会听见他的笑声。

但连陌不知,这是好事抑或是件坏事,这里毕竟不是他们应该待着的地方。

那日清晨,弥生正抱着郁儿在檐下受着暖暖的日光,连陌在不远处舞剑,却在这时,有一道糯糯的声音让两人呆住:“娘亲……”

弥生低头,怀中的郁儿正抬头眯着眼对她笑。弥生将眼睛睁的很大,可视线还是模糊了,她顾不得擦一擦泪水,生涩的应了一声,郁儿立即笑开了花。

这时,忽的一双手将郁儿抱走了,弥生抬头,正对上连陌冷若寒霜的脸与眼。

“她不是你的娘亲……”说着,他已抱着郁儿踏上了返回人界的路。

连陌忽觉,他错了,本在开始,他就不应在此滞留。

弥生皱眉,眼里虽有残泪却有更多恼怒,她施了术法眨眼间已挡在他身前路中。

“将军是什么意思?”她早已不唤他将军,可今日,两人仿佛又疏离到了初见时。

“他认你做娘亲,那我夫人含辛茹苦将他生下又算什么?”

一语间,弥生只是轻笑。“那为何郁儿告诉我……他从未见过他的娘亲?”

连陌听了,身形晃了晃,踉跄着退了两步。

“他的娘亲……本也可以听他这样唤她的……”他的声音越来越淡,说到后面,竟生生的呕出一口血来。

是了,他的窈纠,本也可以这样幸福的。

那一日是中秋,他忙完了不多的公务,站在回廊里看着下人们欢声笑语的做月饼,倒是喜庆不少。

立了会儿,身后有脚步声,轻柔缓慢。

便是窈纠。

她嫁来时是阳春三月,桃暖风吟的时候,好像不多的时日,周围就已经满目萧瑟了。

窈纠低着头,“夫君……今日中秋,街上很热闹,我想和你一起去看看……”话毕 她将头埋得的更深了。

连陌看着她的几许羞涩,眼里的温柔,连他自己也丝毫没有察觉。

他轻笑着点头,罢了又想到她低着头看不见,只能轻轻的“嗯”了一声。

只那一个字,窈纠立即抬头笑开了眼,虽是秋意凉凉,可她眼里,仿佛盛满了天下春风。

节日时节,街上少不了人,连陌在前面信步走着,而窈纠要应付拥挤的人潮,还要紧盯着他的背影免得与他走散,人少时竟也不忘看看摊贩们的小东西,实显狼狈。

连陌看上去是自顾自的走着,可余光,总是紧紧锁住那一个人的身影。末了,他扬起嘴角,有些淡淡的无奈,眼里却满是宠溺。

他在人少处站定,转身扬了扬手里提着的鸟笼,她便过来了。

笼里的白鸽是他们刚刚在屠夫刀下救下的,她将那鸽子接过时的欢喜,那样不加掩饰的最纯粹的她,很多年后连陌都无法忘却。

连陌轻轻的执起她的手,窈纠也只是慌乱了片刻,便笑着回握。

连陌怀抱着郁儿,抬头望天,日头已被云遮住,他却觉得好刺眼。

弥生见他情绪缓和,慢慢的抱过了郁儿,却听他说得一句,“我将郁儿托付给你,你带我去找她好不好?弥生……”

第四章

连陌每日要去上早朝,而后又到校兵场操练军队处理军务。窈纠就是趁着这时,将笼子打开放走那白鸽,再等鸽子飞回取下腿上绑着的字条。

字条本是白纸一张,她悬于炉火上片刻,纸上渐渐有了字迹。

“尽快找到虎符,兵变之事不宜再拖。”

她垂眼叹了口气,手里纸条滑落炉间瞬间化为灰烬。

窗外忽的飘起了雪絮,这是今年的第一场大雪。

连陌坐在校兵场书房内,桌上垒满了地形图与军事机密。

屋外大雪纷扬,窈纠不知为何却来了,见她来了也不掩藏桌上的军事内容,轻轻拉她坐在暖炉边。

“今日雪大路滑,你该待在家中。”

“迟迟不见你归家,便送了伞来。”

连陌又责怪了她几句,半晌,便被繁琐事务叫出了书房。

等连陌脚步声远去后,窈纠凝神起身。自她入府,就一直在找那虎符,若是府上没有,那就是藏于这里了。东翻西找间不知碰到了什么东西,墙上弹出了一暗格。

窈纠愣了愣,她本该是欢喜的,因那是她寻了许久的东西,是她利用连陌得来的东西,可那虎符握在手中时,却只有不知所措。

想到这儿她才恍然明白,她原来竟是不想找到这东西的。这样,她就不欠连陌什么了 ,便仍能安心的做他的妻子。

可,没有什么能允许她这样做,无论是她的身份还是她的目的亦或是,她所背负着的。

都不允许,她喜欢连陌。

将近元宵节时,苏公公带着一队人抬着皇上的赏物浩浩荡荡的去了各大臣府上。

到将军府时,连陌不在,窈纠便招呼着这些琐事。“前厅正在整顿,奴才多,劳烦公公抬到后园吧。”

后园假石群隐蔽处。

“我们原在信上已商议好,几日后在城外碰面。”

“可等不到几日后了,计划不能再拖,如今我们急需虎符。”语气恭恭敬敬,却也藏着几分阴鸷。

窈纠幽幽的叹气,“此事一了,也就不要来烦扰我了……你们别忘了答应我之事,他日一战,就算掳他去做战俘,也万不能让他战死沙场。”

“是。”

连陌回来时,已是深夜,甫一推门,寒气便争先恐后的涌进来,惊醒了桌边睡意渐浓的窈纠。

“今日去做什么,这时才回。”窈纠一边替他解下披风一边问到。

“虎符近日失窃,今日才将之找回。你猜,是谁盗走了虎符?”

窈纠只是笑了笑,动作没有任何停顿,也没有开口。只是披风下的双手,竟忍不住微微的颤抖。

她不怕死的。

“是苏公公。审问了许久仍未招。”连陌喝了口茶。

窈纠紧攥着披风的手慢慢放开,她垂着眼。

她不怕死的,她只怕连陌知道她在利用他,会伤心。

窈纠知道,苏公公不出几日就会死在牢中,就算他不自尽,也会有人来灭口。这,便是密探。

她不是密探,可她大抵,有天会和苏公公一个下场。

可若是她抛却过往,只要连陌夫人这一个身份,是否真的会与连陌厮守一生。

窈纠暗暗思忖着,连陌却蓦地开口,“今日在街上,看见一妇人一脸怨气的当众休了她丈夫。”他顿了顿,“……若是我伤你负你,你会不会怨我休我?”

那语气里,是他从未有过的小心翼翼,话毕,就连他自己也觉得吃惊。

他恍然才觉得,那些蒙昧的情绪于他,也很难分清了。

窈纠笑了笑。“大概,嘴上说着怨,心里却是恨不起来的。可若我伤了你……”

“此生,你不会伤我。”

两人本是闲聊,可他突然认真的神色,让她恍然觉得,她可以辜负国家辜负使命,可她万不能辜负的,只一个连陌。

年后,窈纠说要到故土去修葺父亲的旧坟,连陌接了圣旨要留守都城不能同去,便明里暗里派了三十个暗卫护她周全。

“只一日的路程,怎需得这么多人?”窈纠与他商量了好几日,连陌才黑着脸将那三十人撤下。

窈纠并不是去打理旧坟的,若真有三十人尾随于她,到时她也找不出一座旧坟来。

窈纠此去,是去见那已灭亡了的御恒王朝,去见等她归去的君主的。

曾经鼎盛天下的御恒王朝,如今只剩两三城池,寥寥几万的军队。

那桀骜的君王只能忍辱在小小的城池里偷生,活着,是为了复国活着。曾经,窈纠也和那君王一样,心有不甘且满心抱负。

她仍记得自己请缨到敌国去的那天,她紧紧的握着那君王的手,“你放心,我定帮你把江山夺回来。”

当时壮志凌云,可如今重踏故土,热血已凝。

她败在连陌手中,只剩了柔情。

窈纠凝眉立在城墙下时,守城士兵丝毫没有懈怠的开了城门,放她进去。

那君王一人坐于大殿高位上,看着窈纠的身影渐渐逼近,眼里终是有了光彩,“皇姐。”他欢喜的唤她。

窈纠点点头,却在很远的地方站定。沉默后,她不得不开口,“弟弟……放我离开,好吗?”

语毕,笑颜渐渐凝固在那君王的脸上,他偏偏头,表情扭曲可怖,眼里已满是冷漠。

良久,他开口,“今日,若你一人走得出这大殿,那复国大计便再与你无关,他日复国成功,荣华富贵也与你无关,你便也不再是公主之身……”

“此去万般艰难,为一个男子,终究是不值当的,你可想好?”

话音刚落,四周忽的多了许多持剑的死士。

窈纠闭了闭眼,竟没有慌乱,也没有种种伤心。她只觉,那人含笑的眸仿佛咫尺可达。

那场厮杀,让她仿佛走过修罗战场。伤痕累累,满身血污,恍若罗刹。

她知道,若不是心心念念着连陌,她断然会死于乱剑下。

可她笑着一步一步跨出大殿门槛时,始终无动于衷的君王出声,“你以为,连陌是如何得知苏公公就是我朝密探的?以你为饵,愿者上钩。皇姐以为,他当真什么都不清不楚?”

“那么皇姐,你说,到底是谁利用了谁呢?”

只那一句,窈纠苦苦支撑着的,瞬间崩塌。

有些事情,不是她想不到,而是她不敢也不愿去想。她怎敢承认,那些一眼就明了的事实。

她忽的想起那晚,他认真的说,此生,她不会伤他。

当时只觉柔情,如今想起来才觉得可笑,自始至终,都是他在伤她啊。

恍惚间,那人的笑越发的模糊,可他的身影却又渐渐清晰。

她醒来时,已在将军府,连陌守在她身边,见她睁了眼,紧锁的眉头才渐渐舒缓。

不知她睡了几日,他看去竟已如此沧桑憔悴。

窈纠闭眼又睁眼,末了,她重重的叹了口气,“何时……究竟你是何时,知道我的身份的。”

他沉默了良久,开口时声音喑哑暗沉,像是几年没有说过话般。“将你……带回府中时。”

窈纠抬手覆在眼上,轻笑一声便再也未说些什么。

京都的人都知,这一年梨花开时,连夫人不见了,又有传闻说,连江军那夫人是敌国密探,窃取情报不成就逃匿了。

皇上知晓此事更是气愤,当即要派出暗卫要灭了那逃出生天的窈纠。

“臣早已派出死士去寻那罪女下落,皇上勿忧。”

窈纠离开的那日,连陌将整个死士队都派出去了。

是了,派去的,是死士。

他不会让人知道,那些死士是来保护窈纠的。

明为捉拿她,实为保护她。他的费心,窈纠不会知道。

是,窈纠又怎会知道。

自她入府,她的任何动作,再也没逃开连陌的双眼。他顺着窈纠的圈套走,无形中又给她设下圈套,即便他刻意的留下破绽,她却也不轻易的揣测他的用意。他们两人,本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只看谁演的更技高一筹。

他赢了,却也输了。

他输在那琐屑的光阴里,明明是攻心,一颗心却败在那女子的笑靥间。

他看她不自知的走入圈套,看她如自己预料般的拿走虎符,看她与苏公公交接,看她钓出了京都众人多年的心腹大患。

于他,这计划周全,且步步都是完美的。可他,终究还是不忍,他竟觉得恐惧。

若有天,窈纠怨他恨他,他又当如何?

除了算计,他不该对她有任何的情绪,可她的一颦一笑,竟暗暗牵动着他的心神。

他利用她,却又护着她。

他心心念念的是她,害怕的,也是她。

如此想来,他们两人也甚是可笑。

无妨,无妨。

等到京都的人都渐渐将窈纠忘却,他便可亲自去寻她了,即便怨他又如何,窈纠说过的,她不会真的恨他。

她说过的。

可连陌万万没料到,回来的死士禀报说,窈纠有了身孕。算算日子,想来还未离府时,就已有了两三月的身子。

彼时,她已在京都外的山间,住了有五六月的时光,行动已十分不便了。

连陌再顾不得其他,当即撤了死士,只留了部分的人在暗处护她周全。她不能再有闪失。

窈纠也没想到,自己走走停停了许多地方,最终得到片刻安宁的,竟是离京都最近的地方。

她生产那日,是个阴天。

是个小公子,呱呱坠地的那刻,哭声响彻天地。

窈纠虚弱的看了看天色,仍是黯淡无光。却在这时,她看见窗外蓦地多了许多死士,窈纠凝神,依稀能听得他们放轻靠近的脚步声。

窈纠愣了愣,她无力的闭上眼,出声时伴着两行清泪,“连陌,你竟还不肯放过我……”

片刻后,孩子的哭声突然停了,那阴郁了许久的天终于簌簌的开始落雨。

走在上山路上的连陌脚一顿,抬头望天,竟是场血雨。

连陌薄唇一抿,突然发了疯似的往山上跑去。

可那女子躺于床上,满身是血的景象还是让他不敢再上前。

窈纠缓缓偏头,呼吸渐弱,见来人是连陌,笑了笑,“……我以为你……当真不要自己的孩儿了。”话间,她轻轻掀开床里侧的被褥,小公子正安静的睡着。

“连郁。他的名字。”取郁字,因她心中有郁结所在。

她这般告诉他,他却恍若未闻。

窈纠一字一句的交待他许多关于孩子的事,只字未提他,说到最后,声音已是微弱的几不可闻了。

雨势渐大,无人听见,那日英姿飒爽,勇猛无常的大将军,像个孩童一般的哭了整整一日。

第五章

“弥生,你带我去找她好不好……”话毕,那九尺男儿却几乎落泪。

弥生别过眼,良久出声,“我可以帮你去冥界寻她,可她的相貌……”

“她的相貌……与你一般无二。”

不久的寂静后,弥生仓皇的笑了笑。

是了,她终是知道,为何他会留在这里,连陌竟将自己,当做了他的夫人。

她循着朦胧的视线,大大的扬起嘴角,临了扔下一句,“连陌,你莫要认错人了。”

一语落下,连陌竟是神色骤变。是了,他早应该知道,也早应该离开。

弥生怎会是窈纠。

他的窈纠不让他碰酒,又怎会时常抱着一整坛酒放饮,他的窈纠不会用那种炙热痴迷的眼神看他,她的眼神落在身上应是轻柔的。

一抬头,晨光里,弥生已在路的那头。

弥生过奈何桥时,还是去了孟婆那处,她似是犹豫了一番才开口:“若是我带回了一个女子,孟阿婆莫忘了给我一碗忘尘汤……”说完,径直去了阎罗殿。

孟婆一惊,汤勺从手中滑落沉入桶底,半晌,她幽幽的叹了口气。

阎罗殿有本命簿,能看魂灵的去处,窈纠提了酒给那管事的人,才得以翻阅。

将将翻了一半,她却停住了,脸上表情明灭,竟再也没看一眼,匆匆的将簿子合上,慌乱的离开了。

簿子上说,窈纠死后已成了厉鬼,弥生这时候离开连陌他们,只怕会给她有机可乘来找连陌复仇。

“你可是在寻那唤作窈纠的女子?”慌乱间,一道声音响起,尖细并且刺耳。

弥生顿了顿,终转过身。

黄昏时分,弥生还没回来。

郁儿有些躁动,连陌如何哄也不行,孟婆来时,笑着抱过郁儿。片刻后,他便睡着了。

“弥生……意为新生,这名字,还是她自己取的呢。”孟婆突兀的出声。

她招了招手,示意连陌过来。

连陌却只迟疑了片刻,便走到她身边坐下。

“将军,这有些事情,还是需你自己看清才行……”话间,她抬起如枯枝的手,闭了闭眼,指尖便亮起了光斑点点。

连陌皱着眉,不知她要做什么。

只见孟婆掐着那光点轻轻抚上连陌的眉间。他不觉闭上眼,眼前便是另一幅景象了。

孟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此清晰。“那年,她立在桥头,目光呆滞,那素色衣裙已被满身的怨气灼黑。她也不问我讨汤,在那桥头上立了许久……”

果然,连陌见到了那桥头上立着的女子,竟分不清那到底是窈纠还是弥生了。

孟婆走过去问了她几句,她也不答,只是失神般呢喃着:“我不怨他,但我在何处沾染了这满身怨气……连陌见了这副样子……是会厌我的。”话音刚落,她抬手掩面,蹲在桥头,哭得十分无助。

连陌突然睁眼,从那景象中挣脱出来,他不忍却也不敢再看下去。

孟婆仍是笑着的,“那时我就知道,这忘尘汤她是非喝不可了,虽那怨气随着记忆一并消了去,但她有满身执念,投不得胎,于是她在这处,徘徊了这般之久。”

“将军,弥生便是窈纠……你的夫人。你与她相处这么久,竟没想到这一点吗?”

连陌未应声。他怎会没有想到,但他,从不敢去深思的。

连陌沉住气,却再也无法镇定,他的窈纠,已在自己面前立了如此久,然他却只顾守着回忆,他却只顾伤情。

他的窈纠,不应原谅他。

已是黄昏,黄泉路上却漫起了浓郁大雾。

连陌倚在门口,等着窈纠回来,却忽的听得一阵歌吟在雾中明明徕徕:“痴心奴,薄情郎,思君怨君皆断肠……”

如泣如诉,如哀如怨,竟是声声落在连陌心上。

歌吟越来越近,只见窈纠脚踩着风,破雾自远处缓缓而来。行到离连陌不远的地方,她轻轻落地。

连陌看着她,却见她眼神呆滞,脸上竟没有一丝情绪。

连陌眸底终是染上了几分悲戚。“窈纠……”他那样唤了一声,声音低沉嘶哑。

窈纠却没有丝毫动容,眼里依旧一片空洞。

孟婆见了,却暗觉不妙,“告诉阿婆,是谁将你变作这般样子的……”

蓦地,一声诡异的低笑响起,路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身影,却是与连陌同朝廷的国师。

国师慢慢走到窈纠身旁,与她站于一处,“可还认得我?连将军?”

虽是国师的面容,声音却与苏丞相的尖细嗓音一般无二。

是了,他就是苏公公。

那日计划败露,他身陷囹圄受下万般酷刑,一心想着公主派人将自己救出。可人来了,却是来杀他的。

他不甘,想他一生有过多少成就,如今却落得那般下场,他满心愤懑,死后魂魄便着身于国师体内,待窥得一机会,杀了那窈纠。

若不是她因一男子而失了心神,他怎会死,复国大计何以破灭?

可轻易杀她又不足以解恨。

于是在窈纠生产那日,他派去死士杀她,让她误以为是连陌派去的人,激起她的怨气,让她变成厉鬼,再不能往生。

可窈纠死后,竟失了记忆,她若忘了生前的仇恨,又如何会有满心怨气。

但苏公公怎会轻易罢休,于是他夺了窈纠心智。此刻的窈纠,已成了任他摆布的躯壳。

若等她醒来,知道是自己亲手杀了最心爱的人,又该作何感想。苏公公这般想到,笑得也愈发猖狂。

这时,孟婆急急的吼道,“若你再这般下去,迟早会引来附近的除妖人……”

闻言,窈纠眼里,此时竟闪过悲痛之色。

国师看见她挣扎的神色,急忙开口,“为了他,你与自己的胞弟自相残杀,你满身负伤,只因他设下的圈套……你有孕在身,他竟派人一路追杀,甚至在你生产那日,对你赶尽杀绝。”

“窈纠……你真的不怨他?”

连陌攥紧拳,薄唇轻启想要说些什么,末了却只叹了口气,解释什么呢,那日刺杀她的人虽不是他派去的,可终究是他没护住她,他的窈纠含泪死去,本就是他的错了。

窈纠眼里挣扎之色愈褪,她立在那儿,已是煞气逼人,眼里一片猩红,似是要将连陌撕成碎片。

可众人依稀能听得她断断续续的字句,“连陌……我从不怨你,也不愿伤你……你……快些离开。”

连陌震了两下,他知道,她很痛苦。

他动了动,一步一步缓缓地靠近她,“这一世,本就是我负你,你怨我,我们再如何,也是不得善终的……”

那字字如吟,含笑的瞳眸和微扬的唇角,让他看上去如沐春风。他伸出手,像经年前立于拥挤的街头时他向她伸手一般,他拉过她,一把带入怀中,随之,窈纠极为邪魅的笑被埋没在他肩后,她的手霎时化作利爪,用力的刺入他胸膛……

“窈纠,嫁与我,你可曾后悔?可是我,后悔……”他附在她耳边轻轻呵出这一句,却用尽了毕生力气。

那胸前的点点血迹,如雪里红梅,艳丽灼眼。

尾声

新上任的土地最近喜去管辖地内的茶馆坐一坐。

那日他正在茶馆内喝茶,老板娘栽种的梨树三年来终于开了第一簇花,土地抬眼,却见那花下立了个人,仿佛隔着尘光,对老板娘招手。

老板娘本是个冷淡之人的,此时,却笑吟吟的奔向那人怀里。

老板娘眼里带着泪光,那人含着笑。

两人说了什么他不知道,只是他的工作名簿上,又多了抹游魂的名字。

唤作连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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