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辰
当我被面前这个已婚男人目光灼灼地盯视,听着他压低嗓音急切地向我诉说着他对我的相思、渴望时,我居然有了片刻的走神:在面前这张因为压抑欲望而显扭曲变形的脸上,我看到了某张远去的似曾相识的面孔……
二十三年前,十七岁的我第一次一个人离家坐火车去省城上学。那时还是慢吞吞的绿皮火车,头天傍晚上车得坐到第二天的早上才能到。我找到自己的座位,将行李放好坐定后,便好奇地打量起周遭来。
车厢里人声嘈杂,直到火车发动,仍不断有人在过道上高声叫嚷来回窜动。我东张西望了一阵便兴味索然,从口袋里掏出诗集读了起来(那时,我还是个爱写诗爱做梦的姑娘)。
不知不觉看了一会,感觉眼睛很累了,便合上诗集。我这才发现,夜不知什么时候悄然而至,车厢里光线黯淡,一片安静。
我把目光投向黑沉沉的窗外,视线越过靠窗的你时,你冲我微微一笑,好像很熟稔的样子。
我的话篓子一下倒开了,“你也是从JM上车的吗?”
“是的。一上车就看到你了。”你的声音低沉而柔和,笑眯眯的眼睛真好看。
我好奇地问道:“你到WH干什么去呀?”
“开会。你呢?上学去的吧?!”
“哇!你怎么看出来我是学生?”我当时大惊小怪的语气和不可思议的样子一定逗坏了你。
等到列车员一排排挨个检票过来时,站在走道上的人一下散了开去,一直坐在对面的人也起身向厕所走去。原本安静的车厢瞬间有了紧张却喧嚣的气氛。我感到很是不解,你低声告诉我,他们都是逃票的。
我一时惊讶得合不拢嘴,“为什么?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你噗哧笑出声来,“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什么人什么样,就一目了然了。”
“说得这么神!我看你一点都不老呀!”我撇撇嘴对你的故充老人不以为然。
你竟然很认真地告诉我,你已经三十六岁了,论年龄该是我的叔叔。我们为如何称呼你又争论了很久,继而又说起了你的工作,都是些生疏我闻所未闻的事情。
你见我兴趣不大便话题一转问我,是不是有很多男生追求我,当我摇头时,你惊讶得连说“我不信”。通过你的眼睛,我头一次觉得我是个漂亮的女孩子。
你和我讨论刚看的诗集,你说你也喜欢这个诗人的诗。你有许多新颖的观点,我暗暗叫绝,一个为生活奔走的中年男人居然在心底为诗歌保留了一席之地,我不禁对你侧目。
像两个久别重逢的知己般,我们一刻不停地交换消息互问境况,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热烈的交谈引起了坐在对面窗边一直不吭声的男人的注意,他找准空隙插进话来。
当我得知他是部队军官时,一下子羡慕得不得了。
这个男人在我崇拜的眼神中滔滔不绝地述说着自己的辉煌,听到后来,连年少无知的我都觉得他有些夸大其词不甚可信了。
这时,我注意到,重新陷入沉默的你,暗淡的神色里流露出些许的嫉妒不安。哦,我冷落了你这个新朋友,只顾着和别人热火朝天去了,但你一个大男人这种表现是不是太显小气?
不远的走道上忽然传来阵阵叫骂,人群骚动着,纷纷起立张望。原来是两个男人在撕扯拉拽,嘴里骂骂咧咧非常凶恶。忽然双方拳脚相向,人群惊呼着四下散开。其中的小个子男人明显不敌对方,他一边勉强招架着一边向我们这方退闪着。也不知大个子男人手里拿的什么凶器,照着小个子男人的头上狠狠一击,顿时鲜血迸射。小个子男人一下发了狂,嘴里狂吼着,抓起一个碎裂的玻璃瓶一阵乱抡。顿时,人群像炸了锅,推搡着避让,混战中有几滴血一下溅到了我面前的桌上。
我从来没看过这么暴力血腥的场面,吓傻了。眼见着就要打到我的面前来了,我却像被使了定身法动弹不得。这时,你顾不得多讲,拉着我迅速向门口挤去。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头破血流的小个子男人被按倒在我座位的桌子上声嘶力竭地挣扎着,哀嚎着。刚才还在我面前唾沫横飞地吹嘘自己是勇冠三军的格斗王的军人,此时神色淡漠,安坐如常,目睹着这一切,他竟然无动于衷,我一下觉得他真倒胃口。
直到乘警赶到才平息了这场混乱。
你将血渍擦净,看我吓得失魂落魄却又气愤难平的样子,好言宽慰我,“火车上,这样的情况很常见。你一个女孩子家,管不了也不能管。下次再碰到,记得要及时躲避免得误伤。”
我感激地看着你,觉得你经验丰富,像对待家中的长辈一样对你产生了信任。
临到下车分别时,你忽然变得婆婆妈妈起来,一会叮嘱我小心行李一会又交代我照管好钱财。你三番五次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样子与深沉稳重的形象判若两人。
末了,我调侃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临别赠言送给我,你竟然羞涩地问我愿不愿在你开完会后与你同游某著名景点。不和陌生男人同游——再幼稚,这点基本的原则我还是有的。听到我明确的拒绝后,你似乎松了一口气,然后严肃地告诫我,“以后出门不要和陌生人随意搭腔。”
你有些伤感地叹气,“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你一转身就会把我忘掉的。”
看着你小男生一样愁肠百结的样子,我乐了,“要不,我给你写信吧!”你的眼睛一亮,很认真地告诉我你的名字,怕我记不住还小心地提醒我每个字的写法。那紧张慎重愀然的模样,好像我真的会给你写信又担心自己收不到一样,我暗自好笑。
后来,我在元旦的时候给你寄过一张明信片,感谢你的一路关怀,但我没有留下自己的详细地址和姓名,从此再没寄过只言片语。那张明信片,也许你收到了,也许没有收到。
时隔多年,我以为我早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但今天透过面前这个男人的眼神,我封存多年的记忆之门一下打开,脑海里浮现出当年分别时你的眼神里的那份不舍还有别的我说不清意味的东西。
当时年少,只觉得你小题大做了,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互有好感而已,何必作出故交惜别难分难舍的样子?
年届四十的我,有了些许的男女经验后,重又想起当初分别那一幕和你那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心里陡然一动。
我看到了一个克制、深沉的中年男人在面对灿烂如花的少女时那副爱而不能又想极力惜护的矛盾心思。
这是你在我十七岁时替我在心里悄悄种下的对待婚外情的种子,它告诫我——一个有婚姻的成年人应该有把持心动的自制力,不会随意放纵自己的情感,表达爱意的方式应止于愉己却不伤人。
你用一种哀伤的神态将自己美好的样子镶嵌在了我的记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