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在北市的公园观赏桂花,他就打算冬天穿过森林去看望她。当他打点行装开始这次北去的旅行却已经是第二年的初春时节了。他从没认真学习过历法,“况且时间可是没有情分的骗子手”,他说,“我愿意凭我的感觉生活,数着水杉的叶子猜测季节的流逝”。当他踏上北行的列车时,就抱着这样的信念。
这个冬天,北国的雪季很长。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舞在森林上空银灰色的空气中。积雪掩盖了穿越森林的铁路。他从电视机的屏幕上看见一株株高大的水杉在寒风中抖落积雪,心里忽然暖融融的。北方那座风雪交加的城市,生活在白屋子里的她。“如果早春时去,就能够看见这些历经风雪折磨的水杉憔悴而沧桑的样子了,还会有毛茸茸的新叶子”。
这个冬天南方没有下雪,可是因为总是坐在电视机前的缘故,他对冬天的印象还是大雪茫茫的景象。经过紧急铲雪,去往北国的铁路可以在旧历年前开放了。可是即使这样的高效率,当他终于背着旅行包踏上北去的列车时也是早春了。
列车一直在望不到边的大森林里穿行。随着列车的前行,他看见车窗外南方的常绿林一闪而过。生长矮刺灌木的荒原是连绵不断的褐色蛮荒图景。忍受了三天单调的荒芜之后,北国积雪的山峰在清晨天边茫茫的岚雾里渐渐清晰。列车驶入了群山之中的冰川峡谷。日光强烈地照射在素妆的山头和山坡上,北方寂静的山林从半山腰延伸到铁路两旁。遍布山谷的是高大的落叶衫,粗壮的棕色树干在风中轻轻摇动,树枝和树枝相触,有残雪落在积雪厚厚的山坡上。冰冻的山涧里堆着从路基上铲下的积雪、被积雪压断的树木。
他依稀记得车站门前这几株雪松的样子。如今他们裹着厚厚的雪衣。他想他会把这些雪松的形象铭刻在记忆里。北国的街市空空荡荡,积雪没有完全扫清。刚刚下了一场雨,路面结上了一层坚硬的冰,汽车驶过,留下一道寂寞的划痕。“真是一次不可思议的旅行!”他望着北国的街市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已经穿过森林来到了这里。常绿树下低矮的店铺,这些屋子的墙上长满了苔藓,枯黄的外表闪烁着湿淋淋的雨滴,偶尔几抹新鲜的绿色,仿佛填满巨石的原始森林。
陌生的事物总是泰然自若的,感受内心的不安与慌张需要多么深的了解啊。北国的寂静中,她是唯一闪烁不定的,而南方一直没有下雪。“先生,您到底要去哪?”出租车终于在路边的一株雪松树旁停下。以后他再也没能想起这株植物的样子。他没有迟疑就走进了面前的一条潮湿的小巷,两旁高大的水杉中间的天空漂浮着红色的霞光,毕竟是早春了。
北国到处是树。在来到这个绿色的地方之前,他认为穿越森林的旅行是不可能完成的,正如后来在北国的森林中找到她一样。可是两天后的下午,当她在湿漉漉的小巷以他想象的形象出现时,他也暗暗地为这次早春之旅感到惊奇。“怎么会这么顺利呢,才两天就遇见你了,北国真是幸运之地。”
“明白了,你并不想见我!”她当然知道他的信念里没有包涵多少坚定的意味。
北国的雪停了,当他在南方注视这场茫茫的雪季时,他觉得北国只是这些飘飞的雪花,北国已经消失了很久。
你在雪季做什么呢。他看着她,她柔软的短发有致地排列着,寒风吹过了脸颊的红晕。“我们就是在这里认识的吗?”中心花园高大的古柏让他们不约而同地怀念起了初次见面时的情景。北国的森林让他常常想象着住在那里的会是什么人呢。即使在接到那个另他一生难忘的电话时,他仍然怀着这样的幻想。电话线架设在水杉树顶端,挑选出来的水杉沿着山脊整齐地栽种,她的声音就是从森林里流淌而来的。尽管只是说见面,出门时他却很犹豫,她会是什么怪摸样呢。当他站在花园角落的柏树下看着她从小巷深处走来时,仿佛这些柏树就在心底坚定地生长。
她走到了前面等他,雪后的阳光从树梢照下来,积雪让午后的空气呈现淡紫色。他看着森林里的松树,松树枝头晶莹的残雪,最后目光还是落在她上面。白色的毛衣,浅灰的裙子下面是黑色的雪地皮鞋。这是北国安静的装束。她假装不去看他。她的脸庞沉浸在阳光里,似乎是无法到达的。
沿小径向上走,沿途的雪松和水杉越来越密,最高处市南山脊的积雪在开春以后的第三个月才开始融化。坡地上的积雪平滑,仿佛如丝绸般柔软。北国的山风轻轻吹动高大的衫树,回响着间歇的涛声。春末泛滥的溪流上漂浮着大块的冰块、积雪和带着根须的断木。冰块和积雪相互碰撞着消失于水中。溪水滑过狭窄的山涧最终汇入了北国群山大大小小的泻湖。湖水在阳光下闪烁着蓝色的光芒。湖面相连的地方,瀑布声终年不息。
乘坐电话工人的高山缆车越过市南山脊,就进入了冰川峡谷,车站就在山脚。缆车中途在一处台地上的旅舍停靠。这里与车站有山径相连,只有一小时的路程。群山静静地对视,这是别离的时刻。
下山的时候,他们在山径上不知摔倒了多少次,身上满是地衣和高山黑土混合着雪渣的清新气息。那几株雪松身上的积雪已经被掸落了。他想他是不会忘了他们的。去南方的列车准时进站了。她搓揉着胳膊走到他的车窗下。“很疼吗?”
“走吧,路上会有很美的景色,不要再等一个冬季了。”
列车出站的铃声倏然响起。她站在路边看他。她的形象逐渐模糊。某一时刻她与那些雪松都是一样浅浅的影子。他想她究竟是哪个疏离的影子呢。可是手上红肿的伤痕、身体的寒冷与疼痛分明提醒着他这一切并非虚幻。终于他们都消失了,像尘埃一样看不见了。北国积雪的山峰渐渐地从身后转到眼前,而且越来越远。雪峰、峡谷、水杉成了遥远的回音,他转过身似乎看见了雪松披着积雪的真切身影。
窗外生长矮刺灌木的荒原上点缀着柔软的新绿,这是来时没有的景象。毕竟是春天了。列车在初春的原野上飞驰,他把脸埋进手掌,深深地沉醉于北国的芬芳与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