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周小章安详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身上盖着白色的床被。被子是崭新的,散发出一种特殊的气味。她的脸色是苍白的,看上去有很明显的病态感。我想,也许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晒过太阳了吧。
医院里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药物气味,闻起来好像和福尔马林差不多。
一个月以前,我带着张惠找到了郑教授,“她就这样睡了五年,不论我和她说什么话,哪怕是打了她,她都无动于衷。我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能不能听见我说的话,至少……我想要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如果她死了,我就放她去吧!”
张惠是一家地产公司的老板,家财万贯,手眼通天。她的产业下,有一个著名的大楼,建立在在豪华的市中心地带。附近都是繁华的街道,车水马龙,人潮涌动,日复一日,好像从来都这般热闹。大楼外面,俗气的霓虹灯会在每天夜晚六点后陆续亮起。从几百米之外亚山公园的山顶,人们仍然可以看得清得见五颜六色的酒店名。方澄告诉我,这个被人戏称为“炮楼”的大楼每到夜晚十一二点,总有喝得烂醉的男女互相搀扶,鱼贯而进。年轻健康的身体总是衣衫不整。
乘着电梯来到28楼,来到了周小章经历五年前那一场严重的交通事故后夜夜沉睡的2801豪华病房。也许是出于职业习惯,张惠在言谈中情不自禁地透露这个病房的花费有多么昂贵。张惠撇下我们去和医生交谈的时候,我的师弟小杨怪里怪气地模仿起张惠的语气,“医药费啊住院费啊每个月几十万的开销,我还是应付得起的,可是治不好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小杨浮夸的演技和风姿绰约的张惠形成极大的反差。张惠已有五十多岁,看上去风韵犹存,气质也是极好,开口说话时声音也温柔悦耳。只是想炫富又不直接炫富的语气让我很不自在。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我不是医生,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让周小章痊愈苏醒。
豪华病房很是宽敞,仪器设备放在病房里面,余下的空间绰绰有余。我把设备都安装调试之后,张惠才撇下医生过来与我交谈。“小陈老师,郑老师真的不方便亲自来进行这项实验吗?”
“哦,郑教授比较忙,而且我也进行过这样的实验,你不用担心。”
我把可穿戴设备戴到周小章的头上,又一次调试了仪器,方澄才慢悠悠地推门走了进来。
“开始了吗,我没迟到吧?”方澄顶着糟乱的头发,眼神迷离,一副纵欲过度的样子。
“你先去收拾一下,洗个脸,我们再开始吧。”
“方澄学长又去哪里浪了?没休息够吧?等会儿可别掉链子啦哈哈。”小杨又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我白了他一眼,他才装模作样收敛起来。方澄依旧迷迷糊糊的,一脸坏笑地朝着小杨眨了下眼睛。
张惠站在旁边,咳嗽了一下,方澄才注意到房间里有第五个人,他尴尬地把衬衫别进裤子里面,整理一会儿,又尴尬地猫着头出门去了。
方澄是李教授的学生,我和小杨是郑教授的学生。虽然方澄所学的专业于我们不一样,但托我们关系要好且合作紧密的两位导师的福,我读研究生两年来,一直都被动地见证着方澄浪荡不羁的花花公子模样和各种不靠谱的行为。
郑教授是枫山大学心理学领域的专家,李教授则在人工智能方面颇有建树。十多年前的某一天,他们两个人突发奇想,决定合作研发一种可以偷窥人的梦境的东西。它可以将睡梦中人的脑电波翻译成代码,并最终将脑海里的画面呈现到显示屏上。十多年里几番周折,这个东西竟然做出来了,郑教授把命名为梦境播放器。
方澄这人,才华横溢,最初我对他印象不错,直到有一个学妹向我我哭诉方澄如何负心地脚踏三只船,我对他的好评便打了折扣。只是没想到,后来向我哭诉的学妹越来越多。我曾劝方澄收敛一点,只是两年过去,我全然放弃了促他从良的规劝,任他兴风作浪了。
门再次嘎吱响了一下,方澄不知从哪里找到一件黑色的西装外套穿在身上,头发也梳得整齐,胡须也刮过了。他走到张惠面前,身体欠了欠,向张惠介绍起自己来。
“我叫方澄,是李教授的学生。这一次的实验可能需要很久的时间,也许会有结果,也许什么都没有,您先去忙,我们会把视频录下来,挑选出来再发给你。”
听完方澄的话,张惠担忧地看向显示屏,显示屏只有上一条挂在天空中的河流。河流垂直流向地面,形成一条奔涌的瀑布,没过多久,瀑布越流越大,水流渐渐失控,坠落,随即迅速沉寂,画面静止了。
我走到病床旁边,轻轻掀开被子,床单上果然有一片湿润的水迹。
“请护工过来一下吧,她失禁了。”
我和小杨、方澄在门外看着护工把床单抱出来,又抱进去。张惠的脸上看不出是悲伤还是难为情,她只是嘴巴禁闭着,失去了顾盼生姿的神采。
周小章长得很像她,如果周小章没有昏迷,想必也是这样身姿窈窕,美丽中带着点暴发户的俗气,风华正茂,青春诱人。
不一会儿护工便收拾好了,张惠和我们道了别,和医生交谈几句过后便走了
张惠走后不久,周小章梦中天空的那条河流终于来到了地面上。深绿色的河流,弯曲于低矮群山中,一条小小的木船飘在河面上,从这一头的山谷瞬间移动到另一头的山谷。
接下来的时间,我们三人仿佛在看着几千部电影的画面剪碎之后,再随机跳跃的画面。这些画面一闪而过,没什么具体的信息,也没有人类出现。
“等她睡得再沉一些吧。”小杨说。
“其实我觉得我们应该晚上过来,虽然她昏迷很多年,但她对外界还是有感知的,也许她的生物钟和我们正常人还是一样的,可能在晚上更能观察到她真实的梦境。”方澄说。
“我不这么认为,你看刚才这些梦,就和我们给正常人做实验看到的画面没什么差别,都是没有逻辑的,违反物理常识,这就是梦境,很客观,很真实啊。”
方澄把双手背到脖子后面,摇了摇头说:“不如我们问问郑教授吧。”
第二章
挂下电话,方澄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郑教授也建议我们晚上的时候再来试试,时间不早了,我先去吃个饭,你们要吃什么?”
“给我带一点饺子过来吧,记得带蘸料啊!”
“又吃饺子,你也不嫌腻……陈星,你要吃什么?”
“一样吧,饺子!”
“两个怪人,真不会享受生活!”方澄看着躺在床上的周小章,说:“不知道她饿不饿,她在梦里也吃饭吗?”
电脑显示屏上,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正走在冰封蘑菇森林中,蘑菇高耸入云,地面是白色的冰地,看上去十分坚硬。
“怪人!一屋子的怪人!一个整天做白日梦的女人,一个只吃饺子的男人,一个爱吃不吃吃什么都随便的人,只有我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正常人!好了,现在我这个正常人要出去吃东西了,你们两人继续看吧!”
周小章的蘑菇森林只出现了几分钟,又从她的世界消失了。我把设备设置成自动模式,等待周小章梦境最活跃的时刻,那时她的脑电波活跃量达到一定的阈值,便会发出警报。我们也能及时观察最有效的信息。
“小杨,休息一会儿吧,晚上我们再仔细盯着。”
没过多久,我便窝在椅子上睡着了。
警报响起来的时候,方澄已经坐在电脑前。
“哈哈哈哈哈哈,食色性也,幸好她妈妈被我打发走了,不然她在这里多尴尬啊哈哈……”
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三个的影子。一个似乎是周小章,另外两人则是男人。三人在一个游泳池旁,赤裸着身体,行动物本能之事。
“不过这比不上小杨的梦啊,小杨做的梦多刺激啊。”
我们曾经在小杨身上做过实验,他一整个晚上都在做着当皇帝,宠幸后宫的梦。和我们在其他人身上看到的梦比起来,小杨的美梦简单粗暴又直截了当,我们不需要复杂地解析知道了他的所思所想。为此,郑教授语重心长地拍着他的肩膀,“小杨啊,少看点电视剧,多看论文。”
周小章的春梦只持续了几分钟,屏幕上显示出一片混沌的灰云。
“真是不好玩,又没了。”方澄又把双手扣起来背到脖子后面。“饺子给你们带回来了,先吃吧。”他眯起眼睛,“把程序设成自动模式吧,这是一个特别的供体,要研究她可能要花很多时间,我先睡了,有情况再叫我。”
一连几天都在肝论文,我早就身心疲惫了。只有小杨神情亢奋地掏出手机来,又看起了大型古装后宫争宠戏……“把耳机给我带上,别吵着我们了!”小杨嘟囔着带上耳机,美滋滋地看起电视剧来。我又陷进宽大柔软的椅子里,沉沉睡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监梦设备再次响了起来。我和方澄从椅子上惊醒过来,而小杨正盯着电脑屏幕。
“什么情况?”我问小杨。
“师兄你看,她在控制着梦。”
电脑屏幕上,一个灰色的小人正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面刷牙、洗脸、换衣服。换好衣服之后,她开始吃早点,化妆,出门。她乘上一辆公交车,公交车行驶在城市里,在一幢高大的办公楼旁边停下来。
这一切这么的真实,就好像是将现实中人的生活以五倍速甚至十倍速快速播放的一样。
“这不可能啊!”方澄说,“我检查一下设备和网络,也许是有人在捉弄我们呢?”方澄把设备检查了一遍,连上其他途径的网络,把设备调试好之后,才把设备打开。
电脑屏幕上,灰色的小人正坐在一个会议厅里。会议厅很大,坐满了许多人。周小章梦境中的小人快速地移动着,很快,会议便结束了。会议厅里的小人迅速散去。
“这个会议厅好眼熟啊,小杨,你还不记不记得,上个月我们一起去的心理咨询师峰会,那个会议厅和她梦里的这个会议厅,好像是一样的。”
“别说话,看!”方澄指着电脑屏幕。周小章正坐着出租车,她正从出租车的车窗往外看着,出租车经过城南大电影城、一片拥挤的老城区,奥体中心和一个学校。随后,她的视野画面显示出租车进入了隧道,驶出隧道。道路两旁的建筑在快进的画面里模糊不清。
周小章又回到那一幢办公楼,她在这个公司里走来走去,和不同的人交谈着。她坐在电脑面前看文件,喝咖啡。不到一会儿她起身上了洗手间。梦中的时间走得很快很快,办公室里的人很快便走光了。
周小章拎着包,乘着电梯下楼。她打了一辆出租车,停在一个小区门口,又回到了刚才刷牙洗脸的那个房间里。
周小章吃完饭,洗了一个澡,敷了面膜,瘫在沙发里看电视。梦外过去不到一分钟,她便躺在了床上,几秒钟之后,病房里的电脑屏幕上,没有了什么人影,一切归于混沌虚无。一个小时里,周小章在梦中度过了一天的时间。
我和方澄面面相觑,双双目瞪口呆,一言不发,小杨受了惊吓,一直“这……这……这”地结巴起来。
“这绝对不可能的,一定有人拍了个视频,处理过后用病毒植入到程序上……有人在搞我们!一定是这样的!”方澄很激动,这件事情似乎刺激到他了。
“也许只是巧合罢了,我们还是再观察,再下结论吧。”
“那今晚的事情,要不要报告给郑老师?”小杨说。
“陈星说的对,我们还是再观察一下,小杨,你就在这里继续观察。小陈,你把视频调出来,仔细找找,看看有没有什么细节是我们没有发现的。我去学校,把备用的设备和电脑搬过来。”
“方澄学长,现在是凌晨四点,要不天亮了再去,我们都休息一会儿?”
“我等不及了,搞不明白这件事,我寝食难安!”说罢,方澄拿起外套,拉开门走了。
我再一次掀开病床上的被子,梦中的周小章上了不止一次洗手间,床单上却没有水迹。她依旧昏迷着,像是已经死去一般,她的眼球甚至都没动过。
我把存储的视频拷贝出来,打开背包拿出笔记本电脑,将周小章的梦境慢放,一帧一帧地观察起来。
梦境慢放之后,周小章视野中所见都变得更加模糊。可以肯定的是,这个梦里的世界,遵循着现实世界的物理规律。梦中的周小章,既不会像鸟一样飞翔,也不会瞬时移动。她与我,与现实中的其他人一样,早上醒来,进食,上班,开会,下班,做饭……白天出门,夜晚入睡。在这个梦里,她去洗手间如厕却不会在现实中失禁。太奇怪了!看着周小章的一举一动,我的背上不禁爬上一股寒凉的气。我不停地喝着水,想要压制心中的恐慌,最后我还是把视频暂停,站起身来。
“小杨,你那边有什么情况?小杨!”
“啊?师兄你叫我?”
“我问你那边有没有什么情况?”
“没有,没有……师兄,师兄,我害怕!我们要不要告诉老师啊?”
“别怕,先按照计划来吧。你休息吧,这里我来。”
“师兄你别闹了,现在除了她,我们谁能有心情休息啊!”
“你追的电视剧看完了吗?要不要接着看,缓一缓也可以啊。”
“好……吧!那我休息一下,师兄你辛苦啦!”小杨把凳子往墙壁拉过去,又掏出手机,戴上耳机追剧了。
我看着电脑屏幕上混浊的画面,努力让自己不去想那个真实得可怕的梦境。可是周小章的梦还是不受控制地闯进我的脑海里。
第三章
出租车飞驰在狭窄的道路上,四面八方的车子突然间涌过来,猛烈地撞击着周小章乘坐的车子。车窗因剧烈的撞击而碎裂,玻璃渣晒满了地面。周小章打开车门,她的身体像气球一样漂浮起来。她挥舞着双臂,像海里的鱼儿一样游向天空。
“周小章,你等等我!”
“你快点游过来啊,这里很危险,快点游过来!”
我的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任凭我如何用力地挥着手,我都飞不起来。周小章游到我的面前,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说:“你真奇怪,哪有人不会飞的?”她举起手扇了我一巴掌,“快点醒过来,你在做梦呢,梦醒了回到现实中来,你就能飞了!”,说完她又给了我一巴掌。我的脸疼得要命,接着我便醒了过来。
方澄正站在我身边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你刚才打了我吗?”
“哪有,我就晃了下,想叫醒你。你是不是做噩梦了,谁打你了?”
“我梦到周小章了,她还打了我两个巴掌。”我下意识地揉了揉脸,却没有疼痛的感觉。
“奇怪,怎么一点都不疼了?”
“梦里的疼痛感是很真实得,你感觉不到痛了,说明你醒过来了。”方澄突然凑过来,啪的一下照着我的脸上就是一巴掌。
“啊啊啊啊!好痛啊!”
小杨从椅子上一下跳起来,“学长师兄,你们两个怎么又打起来了?”
“你自己感觉一下,虽然都是痛感,但还是我打的更痛一些吧?”
我从桌子上摸到了什么东西,抓起来就要朝方澄扔过去。方澄扼住我的手腕,用力一掐,我的手疼得一松,东西便被方澄抢过去了。
“打住啊!”方澄把手上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到桌子上,“我辛辛苦苦的,大半夜回学校搬设备,一回来就看到你们在这里呼呼大睡,打你一巴掌算便宜你了。还有你,”方澄揪起小杨的耳朵,“去,给学长买早点去,学长饿了。”小杨用力挣开方澄,一溜小跑出门去了。
我的脸上仍有点痛,只能没好气的揉着脸。
“陈星,你一贯对梦境、心理学有强烈的好奇心,怎么在这样千载难逢的案例面前掉链子了?你害怕了吗?”
我沉默着。
“如果我们能证明这件事没有人在搞鬼,她,周小章,一个昏迷了五年的植物人,仍然保留着正常人的意识,活在一个我们不知道的世界里,难道这不是一个重大的发现吗?”
方澄说得很有道理。只是,我隐约觉得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我和方澄便将从学校带来的备用设备换了上去,又鼓捣了一会儿,检查了一下程序。
“实验结果是真实的,客观的!”方澄打开我的电脑,看着屏幕上车窗外的画面,转过头对我说:“陈星,我们有的忙了。”
没有多久,天色蒙蒙亮,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楼下的道路上,行驶的汽车渐渐多了起来。我和方澄坐在电脑前,正在看着昨夜拷贝下来的梦。慢速播放下,梦中的车窗外,城南大电影城变得更加具体了。我用手机地图搜索了城南国际会议厅和大电影城附近。
“没错,从国际会议厅出来,的确有一个大电影城。然后是一片商业街。”
“商业街?商业街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商业街是六年前开始开发的,之前是一片老城区。学校是五年前拆迁的。”
“周小章的梦里,老城区还是老城区,学校也还没拆迁。”
“学长,师兄,张惠打电话过来,说她十一点会过来,到时候我们怎么跟她说?”
“小杨,白天的视频剪辑一下,把这些交给她吧!”
“陈星,今天把张惠留下来,让她和周小章说说话吧,看看有没有什么其他的状况。现在时间还早,我去城南探探周小章梦里走过的路,看看有没有什么新发现。”
“好,就这样吧,十一点之前回来。”
也许我们每个人的梦,大部分都只是这样混沌的吧。屏幕上由周小章的脑电波活动形成的画面,稚嫩得就像刚学国画的小孩子所画出作品。一滴墨水滴上去,晕开一片,形成浓淡相宜的墨色云雾,充斥在周小章的白日梦里。
第四章
十一点的时候,张惠准时来到医院。没过多久,方澄也回来了。
我向张惠大概说了昨天白天的情况,没有提及半夜那个一小时的梦。
“张总,周小章仍然有意识,和正常人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我确定她是否能对外界的刺激产生反应,不如您今天花点时间和她说说话,我们再观察观察。”
张惠听罢,走到病床边,握着周小章的手,这时方澄向我使了个眼色,把我叫了出去。
“除了会议厅和电影城,其他的建筑都是不同的,周小章住的地方,还有那个公司,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对了,周小章早上出来走的那条路,和我今天走过的路是差不多的。”
“我们再看看今晚会是什么情况吧!”
病床边上,张惠正在和周小章拉着家常,说着一些琐碎的事。无非是她多么思念女儿,如何度过这五年的时光,公司又管得怎么样。她还为自己未能陪伴周小章度过一个快乐的童年而忏悔,说着说着便流下泪来,哭了许久。也许这5年里,她都这样不厌其烦地对周小章重复着相似的话吧。可惜的是,周小章似乎并没有听见母亲与她说的话。她梦中的墨色云雾只是一会儿变浓,一会儿变淡,偶尔分裂散开,露出白白的天空。
我遗憾地向张惠摇了摇头。张惠很难过,她放开周小章的手,擦干眼泪,起身与我们道别,便离开了。
张惠走后不久,周小章的梦里出现了一个密闭的房间。灰色的小人儿缩着身体,蹲在房间里。一个张惠模样的高大巨人走进来,在房间里走动。小人儿跑着,追着巨人的脚后跟,她伸开双臂,似乎想要爬上巨人的腿。巨人却迈开一个长长的脚步,走出房间,把小人落在了这个空旷的方形笼子里。
之后,周小章梦中几次出现了追巨人脚后跟的小人儿。可是,那个小小的人儿还是一次又一次地被巨人抛弃在方形笼子里。
我为周小章感到惋惜。如今她的母亲终于不会再抛弃她了,可是她似乎并不相信母亲的承诺。她仍旧执着于幼时的不安和痛楚,把自己关在那个逃不掉的笼子里,一次次地追赶,一次次地失望。
下午的时间里,我们三人轮流监控,轮流休息,以应对晚上的计划。时间过得很快,夜晚十二点如期而至。我、方澄和小杨聚精会神的盯住两个显示屏,生怕错过见证奇迹的时刻。夜晚的城市格外宁静,偶然有车辆疾驰在道路上,一闪而过,车轮与路面摩擦的声音和汽车发动机的响声交融在一起,刺破原本宁静的夜空。
从午夜零点,等到凌晨三点,显示屏上只跳动着一些无意识的画面。三个人昏昏欲睡,已经疲惫到了极点。
“师兄,我撑不住了……”
“我也是啊,陈星,你怎么样了?”
此刻,我的上下眼皮就像电极的正负两极,失控地互相吸引。
“没道理啊,难道昨天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巧合?”我有气无力地回应着。
“睡觉!”小杨“咣”的一下,脑袋重重地磕到桌子上,他也不觉得疼,竟睡了过去,打起呼噜来了。方澄瘫在椅子里,也睡过去了。
不想熬夜却不得不熬夜的时候,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被拉长了一般。等待太阳升起竟变成了一件遥遥无期的事情。手腕上的表针正常地顺时针转动着,嘀嗒,嘀嗒,漫长的一小时却悠闲地流逝着。
手表定格到凌晨四点十分,显示屏上终于划开了一个口子,墨色云雾中露出了一片均匀的白。我连忙把方澄和小杨摇醒。
周小章在床上翻起身来,快进地起床,刷牙,洗脸……
我一边看着周小章在梦中的一举一动,一边给郑老师打了个电话。被我从睡梦中叫醒的郑老师耐心地听完了我的讲述。
“你把现在看到的视频拍下来发给我,我现在马上过来。”电话那边,郑老师语气平静地说道。
第五章
郑老师赶到医院的时候,周小章的梦已经结束了。这一天,周小章的活动范围一直都在那个不存在的办公楼里面。下午下班的之后,周小章来到一楼参观,原来一楼竟是一个画廊。
“天知画廊?”
“老师,你说什么?”
“哦……哦,没事。”
随后周小章便下班回家。今天她没有做饭,倒是点了个外卖,早早便睡了。
郑老师看着这些梦境的时候,他扶着椅子的双手不停地微微颤抖着。我和方澄、小杨经历了昨晚的刺激,现在已经很平静了。郑老师把两段梦境看完,静静地坐了许久,一言不发。我想也许他也从未见过这样的事吧。
天很快又亮了,经过了两天两夜日夜颠倒的我,已分不清自己究竟在梦中,还是在清醒着。医院中的人开始上班了。空气中弥漫的酒精蒸发所渗出的凉意,大楼外的街道人流如织。我和方澄出了医院,来到对面的街道,找了一个早餐店坐了下来。
刚出笼的包子热腾腾的,白色的水汽在脸上凝结成细小的水珠。早餐店外,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走过去,他们穿着不同款式、颜色的衣服,脸上的五官虽各有美丑,但都有清晰可见的细节。
“我现在终于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了。”我一口吞下一个包子,包子馅里的热汁流到舌头上,烫得我囫囵地咽下没嚼透的食物,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们要不要试试把梦境针?我昨天去学校,把它一起搬了过来。”方澄说。
方澄所说的梦境针并不是那种细长的金属针,而是一个类似梦境播放器的设备。不同的地方在于,梦境播放器可以将做梦者的梦境脑电波输出成观察者肉眼可见的画面,而梦境针可以让经过训练且可以自如做清醒梦的两个人在梦里进行互动。另外,还可以让做清醒梦的人进入另一个人的梦境,在这种情况下,梦境针是梦的输入设备。它可以在你的梦境中,植入一个知道自己在做梦的另一个人的意识,观察甚至掌控你的梦境。
这个设备是方澄做出来的。方澄将它命名为“梦境针”,是希望梦境针能致用于人类的精神治疗。只是李教授和郑教授认为这个东西具备不明确的副作用和危险性,在做了几次试用后,一直都没有用于精神治疗。
“为什么不能用呢?如果用在人身上,我们就可以在梦里治愈一个人的童年阴影、心理创伤……”方澄曾经在实验室里向郑教授问了这样的问题。
“人们同意我们观察他们的梦境,就和他们愿意找我们进行心理咨询一样,他们得到的结果,是可控的,是健康的。可是,人在梦中,潜意识里的欲望会无限放大,这不是简简单单的训练就能控制自如的。你有没有想过, 一旦你在梦里不再自控,为所欲为, 让病人遭受了更残酷地虐待,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一旦对他们造成了不可逆的伤害,我们是无法挽回的。”郑教授安慰着方澄,“你很有才华,只是这个东西太超前了,现在人们还接受不了……”
我知道方澄从来没有放弃将梦境针派上用场,他抓准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想让自己大展拳脚。虽然“梦境针”会让我们了解周小章的梦,可是由谁来进行比较合适呢?
回到医院,小杨坐在病房外面的椅子上,低着头又在追剧。郑教授正和周小章的主治医生说着话。我和方澄走过去,听到医生在向郑教授说明周小章的病情。
“张惠不愿意放弃,五年前我就和她说过,周小章永远都不可能再醒过来了。我们已经尽力了,周小章最多还能再撑两年了……”
医生走后,方澄向郑教授提出使用梦境针的建议,郑教授居然同意了。
“你和小杨把里面的一套设备搬回学校,你回宿舍收拾点东西,从今天开始,你就住在实验室,开始做训练。”
“什么训练?”
“做梦。”
第六章
从医院回来之后,我已经在实验室住了一个星期。这几天我放下了正在忙着写的论文,每天过着三点一线的生活,白天的时候,不是在食堂就是在图书馆。实验室成为我每晚睡眠的地方。
刚开始的时候,我很不适应箍在脑袋上设备,总是很难入眠。过了几天过去,我才把自己的睡眠时间调节过来,睡眠节奏基本上已和周小章的睡眠节奏同步。每天晚上的三点半,我都会被闹钟铃声吵醒,实验室里也亮起微弱的光。我迷迷糊糊地下床走动,不停地告诉自己,“我要做清醒梦!我要做清醒梦!我要做清醒梦”,十多分钟过去之后,回到床上快速睡去。
一个星期过后,梦境播放器上显示,我已能在梦里自由的操控着一切。
虽然有些梦还是想不起来,但是能想起来的梦里,我都能明确地肯定自己身处梦中。我把梦境记录在本子上,每天翻看。
这几天郑老师已经常驻在医院里,通过电话和我交流清醒梦训练的进度。
“你的梦要有逻辑,你进入周小章的梦,不要干涉她的举动,只需要观察……准备好你的锚,帮助你区分梦和现实……”
在实验室的梦境播放器中,我的梦是不连贯的、是割裂开来的。有的时候,梦到小时候,有的时候梦到赶论文,有的时候梦到拿了奖学金……也许我永远都做不了周小章那样的梦。
郑教授告诉我,“梦境针”计划必须马上开始了。这几天张惠对我们已经有点怀疑了。
我赶到病房门口的时候,看见方澄走出来。他脸色铁青,没搭理我就走了。
“郑老师,方澄怎么了?”
“方澄学长不想让你和周小章一起做梦,他想让他自己去!”
“我能理解他的心情,只是和你比起来,方澄实在有点不靠谱,我更信任你。”郑教授说。
“我也同意,周小章这么漂亮,方澄学长要是在梦里又起了点小心思,我们不得看一个多小时的不可描述……”
晚上九点多钟,方澄满身酒气地回来了。
“要不是老子在这里晃悠了这么多天,差点被保安当醉鬼赶了出去!陈星,我知道你不待见我,可是这是我的!这是我做出来的东西,你凭什么……凭什么……”
小杨抓着把方澄的衣领,把他拎了出去。
“方澄是个好小伙,有才华。就是有点太激进了,又不听话,还是你稳妥一些。”
郑教授帮我戴上设备,给我递上一颗白色的药丸。“今晚是我们第一次试验,有点紧张在所难免,这颗药是助眠的。这么多天的观察,我们已经基本上已经了解了周小章的梦中世界。每天晚上三点到四点这个时间,她都会在梦中世界苏醒过来,像我们一样,吃饭、上班,过着和我们一样的生活。她梦中的画面都是第一视角的,一切就像是她在直播自己的个人生活一样。你这次的任务,是先观察,再试试能不能唤醒她。不过……我担心她意识到了有人在干涉她的梦,也许我们就无法把这个实验进行下去了。”
我吃下白色药丸,躺在周小章病床旁边的地上。地面上铺上了一层薄薄的被子,盖在我身上的被子,印着粉红色的小猪佩奇卡通图案。
“这个小杨,买的什么被子,真……丑……”
第七章
怎么这么多雾,还是墨色的。我记得枫山市的绿化一直都挺好的,什么时候雾霾这么严重了?我挥手拨开墨色云雾,眼前渐渐浮现出一个模糊的人影。云雾散去,眼前的人影越来越清晰了。
是一个女人,她穿着宽大的睡袍,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膝盖上放着一本书,不对,是一本杂志。她正专心看着腿上杂志,长长的卷发垂下来,盖住她的肩膀。她长得很漂亮,眉目如画。
我似乎在哪里见过她?但是我想不起来了。
这是在什么地方呢?这个房间很大,宽阔的客厅空荡荡的,装修得很精致,却没什么烟火气。房间主人可能独自居住吧。我想我应该去和房间主人打个招呼吧。
我向前走了一步,脚上却“嘎吱”响了一下。我发现自己站在桌子上,把一个杯子踩烂了。
房间主人回过神来,惊恐地看着我。我走下桌子想向她道歉,还没走到她面前,她双手拿起身边的笔记本电脑,往我脑袋上拍了过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在医院醒了过来。我被警察守着。我醒过来之后,医生说我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有两个警察过来把我拷了出去。我的脑袋裹着一层纱布,我感到头痛欲裂。
派出所里,两个警察一直在盘问我。我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何出现在这个地方。我被关了起来,我感到自己陷入了某种不明的困境里,而这里的时间在缓慢地流逝着。
我从梦中醒过来,方澄和小杨、郑教授都在看着我。
“乖乖,师兄你总算醒过来了,你这一觉睡得太久了点,现在已经上午十点了。”
我摸了摸自己的头,痛感在我醒来那一瞬间已经消失了。
郑教授心事重重地说:“看来,梦境针是失败的,我们根本观察不到周小章的梦......”
“不可能的,我们使用过梦境针的啊,上次陈星和小杨不是在梦里进行过互动了吗?而且昨天晚上陈星在梦里也看到了周小章。”方澄说。
“昨天晚上的梦也许只是巧合,我并没有进入周小章的梦。”
其实,我确定自己进入了周小章的梦,还被周小章打破了脑袋。之所以这样回答,是因为不知为何我的内心深处对那个墨色的世界产生了深深的恐惧,我不想再继续让自己身处险境了。
方澄若有所思的看看我,不说话。小杨也失去了往日跳脱活泼的模样。
中午时分,夏日的天气渐渐闷热起来。一番争论之后,郑教授决定终止实验。“这也许就是一个美丽的误会而已,周小章每天的梦大同小异,不过是无聊的重复。哪怕她醒了过来,也记不住曾经做过什么梦。我们没有必要在她身上浪费时间了。不如,再找其他的实验对象,进行比较,也许更有意义一些。”
郑教授叫了车子,想将设备运回学校。方澄不同意这个计划,他央求郑教授留下一台设备和梦境针,想再观察观察。几番交涉之后,郑老师以一个星期为限,让我和小杨留下来帮助方澄。
“张惠那边我会和她说的,但是你们都得记住,这里所有的一切得先对她保密。”
方澄一一应允下来。只是他没想到,郑教授竟然这样轻易地下了结论,放弃了这项是实验。
小杨满脸疲惫,胡子拉碴,我让他回学校去休息,明天再过来。
中午正是很闷热的时候,天桥旁边的包子铺冷清得很。方澄吃着包子,一遍又一遍地问我昨天那个梦。
“太奇怪了,不管是你的梦还是周小章的梦,都出现了彼此,怎么就出现了一会儿就都没了。周小章又过起了她单调的生活,你倒好,被关了起来。你见过周小章了吧?”
我很迷茫,现在几乎怎么也想不起昨夜梦里的细节了。
“算了,看样子问了也是白问,你就是训练没到位,所以实验才失败了。你今晚再试试,明天让小杨试试。”
第八章
枫山市的夏季,天色变动得让人措手不及。刚才还是月朗星稀,瞬间狂风大作,下起了大暴雨。不知道雷声轰鸣的雨夜,是否会影响今晚的实验。
“雷声这么响,要不我们还是不做实验了吧?”
方澄给我递了一杯水,又给了我两颗白色药丸。很明显他拒绝了我建议。
窗外狂风暴雨,沙沙作响,我吃下药丸,困意十足,却因内心莫名的恐惧而备受煎熬,一时间竟也睡不下去。为了打发时间,我和方澄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你和郑老师一样,太保守,太谨慎了。我和李老师又很像,我们都很激进,疯狂,所以李老师才忽悠着郑教授弄出了梦境播放器,我才想破脑袋做了梦境针这个东西。小杨......郑老师一定是酒喝多了才让小杨当他的学生呢。你说你平时这么不待见我,你也看看小杨吧,小杨比我更不像郑老师的学生!”
“你闭嘴吧,小杨就是幼稚了点,没有你说的这么不堪。”
砰!是关门的声音?我睁开眼睛,眼前又是这一片墨色的雾。
我拨开浓雾,从雾中走了出来,双脚又踏在茶几上,这一次更不小心,踩烂了两个杯子。我下意识地捂住脑袋,这次没有东西冲着我的脑袋拍过来。可是我的头还有些疼,我摸了一下,我的头竟缠着纱布!
我忍住疼痛,下了桌子,仔细的看了看房间里的摆设。看来房间主人刚刚离开。
天空中传来雷声。这是要下雨了吗?我走到阳台上,天空中飘着鹅毛大雪。我似乎想起了什么,我抬起左手,手表上的指针转动着。我伸出右手的食指,从手表的水晶玻璃表面戳下去。我的食指穿过了坚硬的水晶玻璃,触摸到了最短的表针。我顺时针转动表针,转了一圈后,表针回到原位。
这是我的锚!我的手指能穿过坚硬的水晶玻璃,我这是在做梦!
我想起来自己在哪里了。走出房间,凭着周小章的梦境记忆,我按照她梦里的路线,准备去寻找周小章。
希望她今天在上班吧。来到大街上,街上的行人都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我。上了公交车,我才想起来自己身上没带钱。司机歪过头看着我,车上的乘客也在看着我。我在裤子兜里摸了又摸,想变出两个硬币,但是摸了半天,裤袋里仍旧是空荡荡的。
这时候车上一个女孩走到前面来,投了两个硬币。
“师哥,你没带钱吗?”
她叫我师哥?我不记得我有这个师妹啊?
女孩拉着我挨着她坐了下来。
“师哥你总算没事了,我就说派出所的警察搞错了吧,你怎么可能非法闯入,还从派出所逃了出来,你又不会分身术、会隐身,而且我们这么多人给你作证呢。”
“方澄学长那么不靠谱都没进过橘子呢?”
看来这个世界的“陈星”替我背了黑锅。小学妹一说话就停不下来,在我耳旁吧啦吧啦不停。我打断了她的话。“方澄昨天回学校了吗,不会在外面鬼混吧?”
小学妹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师哥你忘了吗?昨天方澄学长一直在处理你的事情呢,他找人给你做不在场证明。不过昨天晚上他突然打电话给我,说是出了怪事,那个非法闯入的人长得和你一模一样......”
“小杨在学校吗?”
“谁是小杨?师哥你今天怎么怪怪的,你脑袋上的包怎么回事?不会撞坏脑子了吧?”
“小杨和我一样,是郑老师的学生啊。”
小学妹站了起来,“什么郑老师?我们的老师是王老师啊!王老师现在只有两个学生,一个是你,一个是我,没有什么小杨。方澄学长说那个冒充师哥的人被拍破了脑袋,你不是我师哥......”
我惊慌失措地从公交车上逃了下来。幸好我对周围的地形还算熟悉。我走了500多米,进入一个地下通道,过了200米左右,来到了周小章上班的地方。
我没有进去找周小章,除了担心她再一次拍破我的脑袋,恍惚间竟想不起来自己要做些什么。
天空中又响起了雷声,我把手腕上的表针又拨了一次。为什么我的手指可以穿过玻璃,却变不出两个硬币?
也许方澄说的对,我太保守了,才在会这样畏缩和恐惧。这个世界为什么会有另一个陈星和方澄,这到底是我的梦还是周小章的梦?我为什么总是想不起来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如果继续待下去,我会不会像周小章一样再也醒不过来了?
我需要立刻见到周小章,然后立刻离开这里。
我打了个车来到学校,顺利的回到宿舍。我戴上了帽子,穿上羽绒服,拿了一点钱。看来“陈星”被关在派出所的消息应该还没有传遍学校。
我也许可以找方澄来帮忙。我借到电话,给方澄打了电话,把他约到实验室来。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你觉得我会相信你说的这些胡话吗?”
“如果你不相信我,你就到实验室来亲眼看看我。”
方澄进入实验室的时候,手上拿着一块厚厚的板砖,见到我之后,他把板砖放到桌子上,惊诧地上下打量着我。
“你怎么长得和陈星一毛一样啊,你还有其他事情可以证明你是另一个陈星吗?”
我走出实验室来到楼道里,关上实验室的门,然后把大拇指放到指纹锁上,指纹锁“卡塔”一声,门便开了。实验室里的方澄此时已经目瞪口呆。
“你把事情再和我从头说一遍吧。”
不论是在这个没有小杨和郑老师的世界,还是在我所来的世界,两个方澄都是一样的富于幻想。他很快就相信了我说的话。
我们两个人准备赶在周小章下班之前找到她,于是我们又打了一个车,赶去周小章所在的公司。在车上,“方澄”告诉我,这里的王教授和李教授没有做出梦境播放器。
“你准备和周小章说些什么?”
“病房里的周小章能梦到这里,那么这里的周小章也许能回到现实中去。我想,她应该回到她本来的生活当中。”
“你疯了吗?如果这个周小章能回到病房里,那你们那边不是也有了两个周小章了吗?
“怎么会呢?这只是一个梦,一个她做了5年的梦。如果她回到病房里,那么她会在现实中苏醒过来。”
“陈星,你不该来这里的,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与你的生活,你的世界永不相交的平行世界,这不是一个梦!”
这怎么可能!
第九章
方澄依然是个很有办法的人,很快他便把周小章约到了楼下的咖啡店里。也不知他还说了什么,周小章见到我,居然没有惧怕和惊讶。
“陈同学,你不用再费心给你哥哥道歉求情了,我们只要按照法律程序走就好了。”原来方澄撒了一个谎。
我开始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为什么在我的梦里,每个不同的人都按照自己的处事逻辑来做决定呢。我在对自己进行训练的时候,梦境都是由我自己掌握的啊。
我顾不上那么多了,我只想快点将周小章唤醒,然后回到现实中去。病房里的“我”听到的雷声越来越小了。我担心自己在这里呆得久了,便会像周小章一样回不去了。
“周小章,我叫陈星,是受你妈妈所托,来把你叫醒的。大概5年前,你出了一个严重的车祸,一直昏迷不醒,你现在只是在做梦而已,快点醒过来吧,你妈妈很担心你。”
周小章用一种看智障的眼神看着我。
“方同学,你这个朋友是不是疯了。5年前出车祸的是我妈妈,她已经不在了,能不能把你朋友领回去,不要开这样的玩笑!”周小章说完,转身就走了。
方澄拉着我说:“陈星,你该回去了,不要再过来了,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我已经完全听不见下雨的声音了。电梯里,我悄悄地用食指戳着手腕上的,手指却穿不过去。
“你怎么回去呢?陈星?”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背朝着方澄,一次又一次地戳着手表,却怎么都穿不过去。“方澄,我可能回不去了......我的锚失效了......”
“什么锚?”
这时,空中又响起了雷声。
“要下雨了?”
“外面在下雪,大冬天的下什么雨,你没事吧?”
突然,我的眼前闪过一道白色的亮光,接着,我失去了意识。
我闻到了饺子的香味, 是小杨最爱吃的韭菜馅饺子。饥肠辘辘的我醒了过来。早晨的阳光斜射到病房里,照射到我的脸上,晒得我昏昏沉沉的。看到我醒过来,小杨端着碗走了过来。
“师哥醒了,方澄学长说你吃的药有点多了,睡得久一点。方澄学长去休息了。”
韭菜味扑到我的脸上,呛得我差点吐了。
“为什么不叫醒我,你们看不到我有危险吗?”
“师哥,你入梦没多久,梦境播放就被切断了,我们什么都看不到。方澄学长说不是设备故障,不知道什么原因被切断了。”
“去把方澄叫过来!”
此刻,我的脑袋比在梦里被周小章砸过还要疼。
我向方澄和小杨说了昨天晚上的遭遇。“这不是梦,是平行世界,一定是这样的。我的锚差点失去了作用,我差点就回不来了。”
我断然拒绝继续进行试验,但是方澄仍然坚持着。方澄嘲笑我,“你脑子睡糊涂了,如果两个世界平行不相交,你怎么可能到那里去!”无奈之下,我只好给郑老师打电话,希望他能出面制止方澄的冒险举动。
“我知道方澄对这件事有强烈的好奇心,不过你所说的情况未免过于离奇了,他不相信是很正常的。现在还不是终止实验的时候。如果你愿意,你们就把实验进行下去。若是你不愿意,便回学校吧!”
没有人相信我,我甚至也觉得自己是脑子糊涂了。
看着周小章熟睡的模样,我想起梦里的“周小章”。她的模样长得很像张惠,可是气质却不是我所想的俗气美艳。“周小章”有些清冷,有些淡漠,打起人来干净利落,狠绝果断。
我也许还是恐惧着另一个或许不存在的平行世界。当天晚上,我收拾好了东西,告别了方澄和小杨,便回学校了。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烈日当空,想起昨晚竟然在严冬里衣衫单薄度过了一天,心中有了一些恍若隔世的感觉。如果我继续呆在那个世界,碰上了另一个“陈星”,会出现什么样糟糕的事情呢?
小杨出来送我,还告诉我今天晚上将由他来使用梦境针,并配合方澄做完这一周的观察。
回到宿舍,想起昨夜在另一个世界偷偷回到宿舍穿走了“陈星”的衣服,拿走了他的钱。我有点担忧“陈星”也来到了这个宿舍穿走了我的衣服,拿走我的钱。我鬼使神差地清点了自己的物品,虽然东西一件没少,却总是不放心。
如果“陈星”来到这里,他却回不去了,那么他是否会取代这个我呢。这两个世界很相似,似乎只在一些细节上有些区别。若是他取代了我,他会用什么方法来取代我呢?谋杀?我不敢再想下去了。当晚只是胡乱吃了点东西,便早早入睡了。
两天过去,我没有再过问医院的事情。好在我习惯了这样日夜颠倒的生活,很快就调整过来。从医院回来的第三天,还在睡梦中的我被电话铃声吵醒,我接起电话,是方澄打过来的。
“陈星,我需要你的帮助,快到医院来!”
去往医院的路上,我尽力回忆起在梦中世界的记忆。方澄告诉我,小杨已经昏迷了两天了。我离开医院的当晚,小杨代替我进入周小章的梦。只是他睡过去之后,就没有再醒过来。医生检查过后,只是说小杨处在深度睡眠中,身体状况并无异常。
我向方澄说了我在梦里呆的时间比较久之后,锚开始失效的事情。“锚失效之后,我听到了打雷的声音,然后苏醒过来。也许可以用声音把小杨叫醒。”
医院大楼的对面,有一片宽阔的广场。每到晚上,那里挤满了跳广场舞的老人。今天天气阴霾,天空中雾蒙蒙的,广场上早早挤满了民乐团的人。方澄混入这些人群中,没多久不知道向谁借到了一个唢呐,拿回病房里面。
“这个东西不但能叫醒小杨,周小章说不定也会醒过来的。”方澄兴冲冲地说。我担心唢呐会吓到小杨,方澄把我推到一边,“都什么时候了,死马当活马医吧!”,他把唢呐对着小杨的耳朵,鼓起腮帮子用力一吹。尖利的声音冲进了病房里每一个人的耳朵。小杨双腿踢了好几下,大叫着醒了过来。
小杨缓了好久才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他开始讨伐方澄用这么粗暴的方法把他叫醒。
“你知不知道我在约会呢,你就这样把我叫醒!”
我为方澄辩解,并告诉了小杨,在梦中呆的太久的危险。
“这不是梦!是另一个平行世界,师哥你是对的。”
“你在和谁约会?发生什么事情?”方澄问。
“我一去到那个地方就忘了自己是去干什么的,从周小章家里出来后,只能回学校了。我在学校里见到一女孩儿,叫范一,我和她聊了起来,稀里糊涂就过了两天,就被你们叫醒了。”
“我能理解,在那个地方,常常会有莫名断片的感觉,渐渐地迷失在在那个世界里。我想周小章已经完全的迷失了,或者说,她已经被另一个周小章吞噬,同化了。”
“你没有用上你的‘锚’吗?”方澄问。
“我……嗯……我,”小杨支支吾吾地,“我用了……我其实,我在学校呆了一会儿,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为了证明我在做梦,我就用一本书穿过自己的左臂,可是突然冒出个人来,然后我的手就断成了两截。”
“什么!”
“幸亏方澄把你吓醒了,不然你现在就变成了没有左手的独臂侠!我说的没错吧,那是一个危险的平行世界。”
“我倒是很想去那边见识一下。”方澄仍不肯放弃,“这太危险了。”我想阻止方澄。
“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有谁碰的上啊。你们在那边都没有碰到另一个自己,我能碰得上,我倒要看看两个‘方澄’相遇,会有什么状况出现。也许我才是最适合的人选。”方澄说。
也许方澄没有想到,他的这一次坚持,竟会使他失去了生命。
第十章
小杨醒来的那天晚上,方澄不顾我们阻拦,执意要进入那个世界。
“明天早上,给学长备好符野居的糕点,我可不想再吃韭菜馅的饺子了。”方澄说罢,躺在地铺上,很快睡去。
我和小杨很担心他,只好在病房里等待他醒过来。方澄进入梦境没有多久,便失踪了。梦境播放器竟突然失去了画面,又变成了墨色的云雾。
我和小杨等待了一个晚上,都没有看到任何画面。梦境播放器似乎坏了一样。两天之后,我学着方澄,对着他的耳朵吹起了唢呐,直到被医院的其他病人投诉。郑老师来到医院,试了各种办法,方澄都没有醒过来。一周后,方澄的身体进入了昏迷状态。
突如其来的悲剧让我乱了阵脚,一度陷在自责和悔恨中。
郑老师妥当安排了方澄住院的事,敦促我按时完成论文。一年过去,我顺利完成了论文答辩。
答辩结束的那天晚上,我和郑老师都没有去学院安排的毕业宴会。医院打了电话过来,说方澄已经苏醒了。
昏迷一年,方澄看上去十分萎靡孱弱。他一直不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昏迷的周小章,不知为何流下眼泪。第二天他便出了院,对昏迷之后的事情也闭口不谈。我虽然很疑惑,但想着他能醒过来,其他事情都不重要了。
他的性情变了许多,总躲着我,也不再整天出入各种花花世界,倒是总到医院去看周小章。我想也许是那个事故改变了他。只是,周小章的病情越发严重,没有多久,她就去世了。我没有什么遗憾或难过。对周小章来说,这未免不是一件幸事。方澄却悲痛欲绝,消沉了一段时间。
生活忙忙碌碌,日复一日。我毕业后慢慢和方澄失去了联系。偶尔和小杨聚一下,也常抽空去看望郑老师。只有方澄杳无音信,难觅踪迹。
小杨结了婚,他邀请我去参加他的婚礼。第一次见到新娘的时候,总觉得十分眼熟。五年过去,小杨已经变得成熟稳重,微微发福了。
婚礼安排在海边。那一天,海风温柔,阳光温暖。
“下面我们有请新娘范一......"
婚礼上,新郎推杯换盏,酒醉正酣。新娘笑脸盈盈地对我说:“师哥,欢迎你来参加我和杨非的婚礼,感谢你在大学这么照顾杨非......"
我没有去追问小杨是怎么找到范一的,我只是想起消失了5年的方澄。
我辗转许久,找了好多人,才得到方澄的消息。
这是方澄就给我的信。
陈星:
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当初我在学校见到你,我还以为只是一个恶作剧。直到亲眼见到你在电梯里消失,我才相信你来自另一个不同的世界。
你在电梯里消失之后,我开始调查了周小章,和她接触渐渐多了起来。可以确定周小章本人确实不是来自你的世界。至于另一个周小章是否存在,就不得而知了。
几天后,另一个“我”闯入了梦中世界。我曾向他谈起我的生活,他从来什么都不告诉我。收留他没多久,他也消失了。我以为他像你一样,回到他该去的地方。
之后,我和周小章交往了。
可是,我发现有人在悄悄地冒充我。原来“方澄”并没有消失,他在我的世界呆的时间越来越久,我才意识到他回去的通道已经关闭了。
我把他送到了另一个地方,给他弄了一个新的身份。
半年后,我和周小章结婚了。
可是“方澄”的假身份没多久就被人拆穿了。没有办法,我只好去找你所说的郑老师,希望郑老师找到办法,让他回到他原本的世界。
可是这个世界没有什么郑老师,很多年前他就跳楼自杀了。
后来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神秘的短信,那个短信说你找到了自如来往两个平行世界的方法。
你给我的碰面地点是在一个海上游轮里。
只是我在游轮上却没有见到你,而是另一个方澄。
我被“方澄“推进海里,没多久就失去了意识,之后我在病房中醒了过来。
我一醒过来,便见到我心爱的妻子昏迷在眼前,后来,我就永远的失去了她。
我知道“方澄”为什么要取代我。这个世界,方澄没有父母,是一个孤儿,他的生活过的一团糟。
这几年来,我一直在寻找回去的入口,可是却没什么发现。
如果死亡能让我的意识来到这个世界,那么死亡也能让我回到那个世界。
尾声
按照方澄的遗嘱,我将他留下的设备都销毁了。
几个月过后,我参加一个会议,见到了许久未见的郑老师。我向他聊起方澄的事情。
如果,你有机会取代另一个平行世界的自己,你会狠心下手吗?
“我会的,而且我一次这么做了。“郑老师笑着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