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外婆年轻的时候长得很美，柳叶眉，弯弯的眼睛，笑起来那眼睛仿佛透漏出无限欢喜，让人一看不禁也会跟着一同笑起来。外婆也是个十分勤劳的人，平时村里男人一个人干的活，外婆一个女人照样干的了。两人高的稻草背在身上，人都快被淹没了，外婆一个女人照样一句苦也没喊。可就是这么个勤劳又漂亮的女人，方圆几里却没有人敢来求婚。原因是外婆出生的时候的破月，在农村的说法就是嫁出去会克夫家。除非找到对方也是破月出生，凑成一个圆，方可抵消。
于是乎，外婆的父亲，托人打听到隔壁村有一户人家的儿子也是破月出生。二话没说就要把外婆嫁过去。外婆不肯，即使生活在清贫年代，没读过什么书。但外婆也不愿意蒙着面就把自己一辈子的幸福交给一个见都没见过的人。外婆性格很刚烈，甚至绝食对抗。但是没有用，在那个年代尤其在农村，女人的命运都是由不得自己安排的。父母的面子甚至比女儿的性命重要。
就这样，不情不愿地，外婆嫁过去了。当揭开盖头。外公，村子出了名的老实人，看着眼前泫然欲泣的外婆一下子就愣住了，他没有读过什么书，不知道怎么形容好看的女子。但是，他确定，眼前成为他妻子的女人，是他这辈子看过最美丽的女子。想到这，他内心突然生出无限欢喜。他想，他要把一辈子的好都给她。于是，他伸出手，想握着她的手。告诉他，这辈子我会对你好的。可是，外婆躲开了。她把对命运无法把控的怨气放在他的身上。
但无论在怎么怨恨，生活的齿轮依旧残酷地往前走着。一般夫妻应该怎么生活，他们就是怎么生活的。她勤劳，家里种菜，养猪，照顾家公家婆，都料理妥妥当当。周围邻居都夸外公娶到一个好妻子。外公每当听到这些话，心里开心得不得了，他想，这个是当然的，世界上再也不会有比她再好的妻子了。他知道，她每天照顾家里很辛苦。特别冬天，手脚因为长久泡在水里都有深深的裂痕，里面的肉都外翻出来了。听人家说，拿猪油抹在伤口的地方特别好。但是那个时候穷啊。家里养的一头猪，都是要拿去卖了，换点生活用品的，不能乱动，不然她会不高兴的。
刚好那时候，山上蛇鼠特别多，村里大队征集壮丁上山抓蛇，给予一定的粮票补贴。外公就偷偷瞒着外婆去了，每天都身上脏兮兮的回来了。外婆也从来不管外公在外面干什么，反正觉得自己把自己该做的事情料理好就可以了。直到有一天，外公一瘸一拐的回来，很开心地咧着嘴对外婆笑，然后把猪油膏递给外婆。“那个，听说，这个抹了手脚就不会再裂开了。”外婆看着那盒猪油膏，心里莫名涌起一种奇怪的情绪，但很快就把这种情绪给忽略掉。“以后不要随便浪费，孩子快出生了，以后的花费更多了。”说完，面无表情就走了。没有看到外公那失落的表情以及，流血不止的腿。原来，外公上山的时候一不小心踩空了，差点摔下山，还好被个树杈挡了一下，不然可能都回不来了。但他想都没想那么多，只是心里想着终于攒够了粮票可以跟人家换猪油膏，赶紧拿回来给她用。
过了不久，外公外婆的宝宝，也就是我的妈妈出生了。出生那时候听说，外婆难产，整整生了一天一夜，差点大小两个人都没了。当时外公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拼了命要往产房里面冲。那时候都觉得男人进产房是很不吉利的一件事，但是外公当时根本理不了那么多，只是想着她那么痛，肯定很害怕。他要握着她的手，跟她说，有我，我会陪着你的，一直，一直。可是，还是被拦住了，因为外公的母亲说，你进产房，只会影响生产，你是真的想她死吗？外公就不敢再动了，外婆生了多久，他就在外面，巴巴地站了多久。
后来在那个重男轻女，追求多子多福的年代，外公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再生多几个。哪怕外婆也觉得应该多生几个孩子，哪怕外面的人嚼舌根说外公是缺德事做多了，这辈子没有儿子送终。他也不理，因为他没办法再承受一次可能失去她的痛苦，再也不愿意看到她因为自己而饱受痛苦。那种感觉就像在悬崖上走钢丝，一不小心，整个心就摔得支离破碎。
时间就这样慢慢地走着，再到后来，外公外婆老了，我也出生了。我总记得，小时候在外公外婆家住的时候，外公总是会出门把一天的菜买好，然后煮饭的时候跟外婆两个人一个洗菜，一个炒菜。偶尔传来外婆骂外公的声音，以及外公赔笑的声音。那时候，我想，外公怎么对外婆那么低声下气呢？从来都是外婆骂外公，都没见过外公对外婆发过脾气的？
直到后来，外婆查出糖尿病，在医院整整住了一个星期。出了院，按照医生的吩咐，要天天注射胰岛素。我妈说要不请个护工吧！这样可以更好地照顾外婆。可外公死活不同意，觉得护工肯定不比家里人尽心。每天让护士姑娘教他怎么注射胰岛素。再后来，外婆每天的胰岛素注射都是外公帮忙的。她的饮食也是严格按照医生的吩咐执行的。每天外公都会早早的去市场买菜回来，然后安排外婆的一整天的吃喝。可有一次，他刚买完菜进门，就看到外婆在来冰箱偷偷拿雪糕吃。那时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外公发那么大火，一把把外婆的雪糕夺过来，连带着把冰箱里所有的雪糕都扔出去。然后从来没对外婆说过一句重话的他，把外婆狠狠地骂了一顿，外婆被吓愣了。后来想想，外公只是在害怕，他怕，一不小心，就会失去她。
可是，没想到，居然有一天，是外公先走的。走的那天，外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紧紧地握着外婆的手，嘴里发出细碎的声音。任谁仔细听，都听不出来是什么。外婆看着外公，静静地不说话，直接外公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眼睛都没能闭上。
外婆一滴眼泪都没留，只是静静地陪着外公坐了一夜，然后轻轻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你是放不下我。
终于，泪流满面，她一直以为命运对她不公平，她只能按着命运的齿轮推进，消极的抵抗着。对他，对夫妻这个命题，她总想着，就那样罢了，两个人搭伙过日子罢了。从来没想过，其实，有些东西已经在漫长的岁月里，慢慢，慢慢，浸透了生命。而她，明白的太晚了。只希望，他能够等等她，有些话，有些事，这辈子来不及，下辈子能来得及完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