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雨(三)--雪峰

        教室天花板上的风扇有气无力的转着,扇叶上的灰黏贴在一侧清晰可见,而此时,我坐在最后一排的位置上盯着第三排的她看。坐在最后面并不是因为我长的有多高,兴许是老师觉得只要把我往前放一放就会有资源上的浪费,只要不是特别调皮捣蛋影响到课堂秩序,那么从某种角度来说,我还是有价值的。

        我其实是个挺专心的人,虽然学习不咋地,单从专心这个事儿来说,我常常专心到做事两耳不闻窗外事,甚至让我老妈怀疑我的心思是不是放到了一些不该是我这个年龄段的事情上。这不,一块沾满了粉笔末的板擦正以每秒四十米的速度朝我飞来。如果不是生在建国初期的五十年代,这位长相出奇留着两撇小胡子的老师我怀疑完全可以代表中国成为打入美国职业棒球大联盟的历史第一人。一阵振着楼板发颤的笑声过后,我顶着半张涩涩发疼的脸,如同京剧中的丑行一般再次被老师请在后排罚站。不过,这没有关系。相反,我喜欢这个角度,这样我看她,更加立体,更全面些。

        她小我一岁,一起在部队里长大,照理来说应该是我这当哥哥的事事都护着她。可不巧我生来矮小,再遇上女孩儿发育的早,她反而高我一头带着我跑。记得那些日子里,她留着一头刚刚到耳朵的短发,带着我和一帮小兄弟们在大院里厮杀,一起放炮一起偷西瓜。我们都叫她男人头,都很服她,不服的就拳头比划。我倒在地上,她骑在我身上说:叫姐。我说:姐。

        我们的父亲是战友,在院子里时常会摆一桌喝酒,二锅头一抿,再凑一口刚出锅的炒花生米,唱着军歌。他们曾经一起下过战壕,在西藏那边当过驻军,归来后就直接搭配到一起工作,一个管技战术,一个管党纪思想。后来部队裁军,我爸晚了一年转业回陕西,俩人又凑到了一起。我入校考试成绩太差,但凭借着退伍转业军人的加分指标和关系,蹲一级入学,刚好就跟她分到了一个班里。

        现在的她,实在是觉得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没有了男人头,取而代之是一头越来越柔顺的长发,像瀑布一样洒在背上。可能以前待在山沟里的缘故,再加上高原辐射大,家家的小孩都要抹点“高原红”防晒,那时候出门如同挂着两个大红苹果在脸蛋子上,谁也没觉得谁好看,谁也没觉得谁白。近一年半不见,回到城里,也许是找到了适合自己的水土,正值电视里《花木兰》上映,我觉得她现在怎么看都像港星袁咏仪。你说我喜欢她?这个我还说不清楚,至少我知道我喜欢每天就这么在后排呆呆的看着她,喜欢下课后她把我一拽,陪她逛会小卖部,送她回家。

        我对她很放心,追她的人不少,没一个成的,当然也有不少是被我吓退的。家里花钱让我勉强上了高中,我以每年平均十二厘米的速度成功反超她一头。这时候我俩走在一起,她才有那种小鸟依人的感觉。有不懂事的私下打听她,瞅着快一米九的我来问:她是你女朋友么. 我说:不是。他继续:兄弟,那帮忙介绍介绍,我想追她。我一脚踹过去,骂道:去你大爷的,那是我媳妢儿。

        媳妢儿这个词不时我乱叫的,我也算受过正式的九年义务制教育,别看长得高,别人叫一声帅哥,我也会红脸的那种。所以我爸妈很少让我自己买东西,不然保准进了一家店就成就了人家销售冠军的业绩。我爸转业那年家里拾掇东西,就是该搬的搬,该扔的扔。翻看家里床板,下面大箱子小箱子连成一片,如同雾都伦敦一般个个都铺满了白色厚厚的积灰。除去了蜘蛛网,我从一个小箱子里翻出了一本旧相册,一张一张的老照片勾起了老妈的回忆,如烧开的热水壶一样把陈年旧事挨个吐出来念叨,顺便还数落一下老爸当前是怎么怎么不争气,老妈自己怎么不小心就被骗等等糗事。我在旁边吃着瓜,偶尔添油加醋两句,冷不丁的会被老爸下黑手教训两下子。妈说:看,这张是你两岁多照的,旁边是你叔家,那是莹莹刚满一周岁请客,把大院的食堂包下来吃了顿饭。说起来好笑,当年两家人喝的起劲,你爸劲头来了硬是给你下过定呢。我问:什么定,定什么?妈说:你爸他俩喝高了,也搞不清算不算数,非要弄个娃娃亲,当晚还楞是把家里唯一的手电筒拿去当了定金。

        她依旧叫我小圆子,尽管我个头很大,说是叫顺口了,改不了。有一次在路上,我想起来那档子事,就唤她媳妢儿。刚讲完就换一顿胖揍,打起来不疼,但街上人瞅到了还挺掉面子,就由着她吧。不成想一天,邻班绰号“菜刀”的人来问我:峰子,听说你被绿了. 我听着不禁皱起眉毛。绿了?我瞅瞅这小子,一年前被我断了念想,今天跑这来生事,估计皮痒痒。我还了句:绿你皇阿玛,我今天穿的一身蓝,你色盲啊.原本以为说不了几句就开打,接下来招式我都想好了,那小子竟然看着嘴角抽动了一下,转身走了。我想想不大对,硬把他拉了回来,他才接着往下讲。他说周末市里坐公交,看到莹莹跟一男的手拉手来着。

        我很不安,也不全信,还是打算问问她。放学路上,我问:有人看到你跟一男的拉手。她愣了一下,有些不自在,紧接着笑了起来。认识这么久,我从来没有见过她那种笑容,那种傻傻的笑。她把我拉到路边角落里咧着嘴说:是的,那是我男朋友。我问:什么时候的事. 她说:认识了几个月,我很喜欢他,刚确立了关系,还没来得及让你知道,你别乱说啊。我说:别人都看到了,那咋盖的住,他是什么人。她说:另一所学校的,很有才华,是一位诗人。你要赶紧帮我,不可以让家里人知道,尤其是我爸。我说:好,我来摆平这事。一路回家的路上,我俩没说几句话,看她的样子,还在泛着花痴,像极了我上课时专心的样子。打完招呼,在她扭头要回家的时候,我说:你觉得我怎么样?她脸上还是挂着那副笑容,稍稍反映了一下脱口而出:我的小圆子是最棒的呀。我追问:做你男朋友怎么样。她笑容稍稍收了一下,背着手缓缓走过来,怕了拍我肩膀,单手放在嘴边清了清喉咙,这是以前男人头教育小朋友经典的动作,说:姐我已经有男朋友了,有些话说出来就回不去了,不能乱说哦。我说:开玩笑的,你回去写作业吧。

        打从那天起,我开始出现了很多书本上提到但在我身上从未出现过的症状。其实我一直很困惑,生物课教过我们,人类的思维在大脑产生,但无论汉语或英语中都有心碎心痛的讲法,尤其是心思这个词,意思就是想法由心而生。一开始我认为那些词语是产生于人类科学还不发达的时候,认为心是人类的智慧来源。但现在我才相信老祖宗是对的,当你难过的时候,那里真的很痛,一种挤压感的绞痛,像谁拿着小刀一点一点的划着你的肉,还不时噗嗤噗嗤的往外流着什么。另外,我开始失眠,可能更加专心了吧,不仅瞅不见周遭事,有时候连白天晚上也分不清楚。爸妈发现时,我已经顶着39度的高温在嚼棒棒糖。在医院里,我盯着天花板,试图想把墙角里那只蜘蛛的腿毛数清楚。这时候听到她说:你怎么病了,难怪几天没见。我头动也没动,说:啊,着凉了。她说:看你这脑子有点烧糊涂了,给你带了点水果待会自己吃,我抽空跑出来的,你多休息,我走了。隔了一下,我说:你们在哪认识的。她说:图书馆。

        出院后,我盘算着要对自己好一点,但还是心有不甘,想看看那人到底什么样。周末的时候,我偷偷跟着她,远远的看到了她跟一个男人在一起。那人面容清瘦,身材细长那种,穿着一件普通的蓝色衬衫。我有些失落,回去后思称着他到底好在哪里,后来想想他会作诗。

        一下午,我拿出一张纸,硬憋出了几行字:

       

        《马尾》

        你的马尾像雨水

        悄无声息

        一丝丝洒落在你腰间

        一滴滴滋润在我心里

        你的马尾如绳索

        缠缠绵绵

        一头绕着一颦一笑

        一头绞着我的心房

        等我写完,又瞅了一瞅,去他妈的,什么玩意儿。把纸揉了,从此再也不提写诗这回事了。

        我尽力躲着她,有时候又避无可避,出于习惯,上学放学的路上我还是充当着护花使者。课堂上和回家后,我尝试将注意力转移到其它地方上去,为了让自己停止思考,每天三点以后再睡觉已经稀疏平常。结果我的学习成绩一跃成为年纪前茅,连老爸老妈都惊叹我怎么突然开了窍,时常夜间还将我打回床上。

        这么着这么着,我渐渐接受备胎的事实,或许连备胎都不是,她心中自始至终就没有我这个选项。我是一个影子,孤单单的影子,伴着她长大,脱不掉也甩不开,但又永远无法触摸到她。有的时候,她还会叫我做很过分的事,时常让我帮他们约会买票,有时带我一起出去郊游当电灯泡,还时不时拉上她的闺蜜小妹给我凑个伴。不过我都答应了,她的笑容如毒药,让我越看越痛,但也如解药,看到后烦恼都会烟消云散。

        纸包不住火,没几个月她的事就被家里发现了,从老妈嘴里听说她家跟她吵的很厉害,她被锁在家里了好几个星期,我爸妈也反复盘问我细节,我什么都没说。

        僵持了一段时间,为了保住学业,我被指派除了护送上下学,还要上报接触过哪些人,做过什么事。这时我成了无间道,一边汇报她的状况,一边暗地里帮她传送着情书。没多久,她告诉我,她要走了,和他在一起。我问,那你们怎么生活。她说,那你不用担心,我们想办法自己养活自己,我说,好,我帮你。我负责给他们俩传递信息,把我的零花钱垫出来买了不少生活必要物资,车票也是由我来订购的。一场蓄谋的大逃亡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进行着。

    临行前一晚,她跟我谈了很久,说了一些道别的话,把一些该注意的事也写到信里让我转给他。这应该是最后一次见面,我到了他的住处,一条幽深的巷子里,单独矗立着一栋老旧的单元楼,楼身盘着不少裸漏的电线,不时还有哔哔响的电流声。我把信给他,说:你要好好照顾她,不玩我跟你拼命。他嗯了一声就走了。出巷子的路上,我发现电线杆后面站着一个瘦高女人,看不清长相,背着一个旅行包,脸一直朝着我背后的单元楼,似乎等什么人。大晚上的,出于好奇,我觉得有事要发生,没有走远,躲在一个隐蔽的角落,反正待会还要去车站,也没什么睡觉的功夫。果不其然,约莫半小时,下来一个男的径直走向那女的,跟那女人吵了起来,声音在夜间有些响亮,所以还算清楚。大体是女的想跟这男的走,男的不同意。在那男的甩身扭头的时候,路灯恰好照亮了那人的脸孔,然后那女的从背后抱了过去。

      目睹了一切,我的胸腔燃烧着,看看表距离发车还有两个小时,找了一处电话亭,拨打了一通迟到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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