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一个小小的县城能有多大点地方，自从李嫣和刘啸明确分手后，两个人居然一次也没碰见过。同一行业，二十多年不曾谋面，也算是个奇迹了。
李嫣是八十年代末从师范学校毕业的师范生。
大高个儿，披肩发，白皮肤，眼睛细长，李嫣算不上美貌，但是在那个年代，非农户，铁饭碗，男多女少的环境，李嫣就是女神一样的存在。
李嫣毕业分回老家，立刻，有好几个大龄男教师对她展开攻势。平日里有大包小包往李嫣宿舍拎苹果、梨的；周末，有骑着自行车护送她回家的；还有书、本、笔等小玩意送不停的……
李嫣家的门槛也快被踢烂了，上门提亲的真不少。有在铁路上班的，有在邮局工作的，还有派出所的小警察……
可是李嫣谁也没看上，她心里已经装进一个人。
李嫣心里装的人叫刘啸，是她读师范时候的同届同学。
李嫣上的是音乐特长班，全班四十多人，五个男生。
刘啸读的是普师，班里男生多女生少。
普师班的男生们虎视眈眈盯着音乐特长班的女生们。
音乐特长班的学生文化课少，很多时间都在琴房练弹琴。琴房在艺术区，圆形建筑，中间是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四周有几丛绿竹。风吹过，竹叶婆娑，发出沙沙的响声，和着琴声，撩拨着爱慕者们的心。
李嫣和刘啸本无交集，但是因为刘啸音乐课弹琴不及格，音乐老师让他加强练习，补考一次。刘啸利用自习课赶到琴房，准备练琴补考。他冲进琴房时和正往外走的李嫣撞个满怀。确实撞进李嫣的怀里。李嫣是从琴房往外下台阶，而刘啸是从下往上上台阶。李嫣羞得满脸通红，看刘啸，消瘦苍白的脸也涨的通红，一叠声地说“对不起”，眼睛垂着，不敢看李嫣，睫毛长长的，形成个好看的弧度，投下一小片阴影。
李嫣一下子就喜欢上那微微颤动的睫毛，好像轻轻扫过她的心头，微微波动。尤其是眨眼睛的时候，睫毛就像一把小小的蒲扇，呼扇呼扇，煽动李嫣心里燃起小火苗。
李嫣故意抱住胸口，“哎呦哎呦”喊疼。
刘啸急忙搀着李嫣去了医务室。老师检查没事，但是李嫣坚持喊疼。没办法，刘啸就承担起给李嫣打饭、拎包的任务。
在李嫣的小心计下，两个人走到了一起。
②
那真是一段快乐美好的时光！
李嫣总是偷偷在刘啸上体育课的时候溜出去，在校园操场边的小亭子里唱歌。刘啸忍不住一次次回头偷看李嫣，体育老师一回回点名，终于忍不住，罚站。刘啸站在操场边，隔着月季花丛冲李嫣做鬼脸。李嫣更大声地唱歌，歌声飞越花丛，飞进刘啸的心里，就像流淌的山泉，驱散他被烈日毒晒的炙热。
每天下晚自习后，李嫣和刘啸就牵着手在操场上一圈一圈地走，天上的星星真多真亮，夏夜的风舒适凉爽，两颗年轻的心充满快乐和满足。偶尔，路过赌气的小情侣身旁，听到别人低声争吵，刘啸拉着李嫣的手用力握紧。李嫣明白刘啸的意思：我们永远相亲相爱，永远不吵架。两个人走啊走啊，谁都不肯先说回去，直到宿舍熄灯的铃声响起，才恋恋不舍分开。
刘啸是学校的文学社成员，那段时间，他写出一组组纯美的爱情诗，在校园广播里播出，在学校的文学小报上刊出。
“这是写给你的。”
李嫣闻着校报油墨的清香，激动得眼睛闪闪发亮。
毕业前夕，李嫣和刘啸走在学校外面的一片草滩上，在无名河前站立，久久地互相凝望。此次分别，不知道会被分配到什么地方，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再次相见。李嫣的眼睛里已经含满泪水。刘啸第一次把李嫣拥入怀中，心跳砰砰有力。李嫣的肩膀微微耸动，她闻见刘啸身上好闻的香皂味道。哗哗的河水奔流向西方，远处的田野小丘被斜阳染得通红，呼呼的风声在耳畔轻轻吟唱……瞬间心动，美好时刻，李嫣永远记得。
李嫣分回老家。刘啸分在另一个山区小学。隔山隔水隔着县城，平时两人并没时间见面，只能写信。刘啸的字大气潇洒，带着他的思念，在李嫣的心里搅起阵阵波澜。
李嫣所在的小学背靠一座小山，李嫣喜欢带着孩子们去爬山。青青草，各色花，淡淡雾霭笼罩的远山，李嫣坐在树下，风撩起她的长发，李嫣沉浸在回忆中，想念中。
“李老师——您的信——”
班里的调皮鬼王晓晓挥动着小手，远远地朝李嫣喊。
李嫣的脸上立刻浮现出笑意，她接过晓晓带给她的信，温柔的目光爱抚着信封上的每一个字。
“老师笑啦！”
“准是老师的男朋友的信。”
孩子们撒着欢跑远了。
李嫣就坐在清风朗朗的山头，微笑着读刘啸写给她的信。信里的每一个字都滚烫滚烫，烫得李嫣的脸羞红，烫得李嫣的心乱颤，烫得李嫣的梦里都是刘啸香皂味的怀抱……
③
下课，李嫣刚回办公室，同事告诉她，校长找。
李嫣去了校长室。
“李老师，工作还适应吧？”校长递给李嫣一杯水。
李嫣连忙接了。“校长，有事？”
校长咳了咳，“李老师，是这样，镇里王大福家，你知道不？”
李嫣警觉起来，“咋？”
“王大福有个儿子，小伙子挺不错的。老王托我给牵个线。你考虑一下，不用忙着回我。过几天我听你回话。”
李嫣晕乎乎回了宿舍，似乎没明白怎么回事。
同事嘁嘁喳喳，有人开始给她上课。
“那是咱们镇上的首富啊！”
“不光有钱，还有后台呢！”
“李嫣，你一定要抓住机会！”
李嫣摸出刘啸给她写的信，一封一封读下去，她想用刘啸驱散心里的杂念。然而，刘啸似乎没有这么大的能量。
十月一放假，李嫣在家帮妈妈挑豆子，忽然听见有人喊她。竟然是刘啸！
刘啸骑着辆破自行车，不远百里，来找她了！
李嫣把刘啸让进屋里。妈妈就在屋里守着，不肯让李嫣离开自己的视线。刘啸走后，妈妈立刻追问刘啸的家庭情况。
刘啸的家境不太好，父亲在他上师范二年级时病逝，欠了很多债。刘啸还有一个妹妹，正在读初中。刘啸的工资养家还债，供妹妹上学。
妈妈当时就急了：“不能跟这个刘啸相处，坚决不能！”
李嫣抗争，她想为自己的生活做主。
李嫣跟刘啸去县城里逛。李嫣看中了一条裙子，穿上很漂亮。四百块钱。刘啸没说话，李嫣也没说话。
分别时，刘啸垂着头，“嫣，对不起。”
李嫣笑着：“我们在一起就挺好的啊！”
妈妈听说镇上王大福在托人给李嫣捎话，想让李嫣做他们家儿媳妇，态度更坚决了：“搞对象这事你得听我的，除非你不认我这个妈！”
李嫣就这一个妈，辛辛苦苦把她拉扯大，供她念书，她怎么能不认她？
李嫣跟校长说：“校长我想好了。”
校长温和地笑：“小李是个明白人。”
李嫣苦笑。
寒假继续教育，李嫣和刘啸没有回家。在一个简陋的小旅店里，李嫣把自己的第一次交付给刘啸。刘啸颤抖着，把桃花一样鲜美的李嫣紧紧搂在怀里：“嫣，我要对你好一辈子！”
分开后，李嫣给刘啸写信：“我们分手吧！”
刘啸一封封信追问为什么。李嫣不回信。
刘啸去找李嫣，看见李嫣跟一个大块头的男人在一起。
刘啸站在两个人面前，对李嫣说：“你会后悔的！”
男人搂过李嫣，“你放心，我不会让她后悔！”搂着李嫣走向附近的一辆桑塔纳。
两个人谁都没有想到，这次一别，就隔了二十几年时光。
④
2017年，镇里小学和中学归并到一起。教师城乡交流，刘啸来到李嫣所在学校交流，两人终于相见。
刘啸已经没有了当年的影子，肚子挺起来，脸胖起来，头顶秃了一大片。眼神忽闪游离，似乎随时在寻找机会似的。
刘啸初次看见李嫣，并没有认出她来，李嫣已经完全褪去青涩、窘困，在丰厚的物质生活做基础的岁月里，她宁静，平和，一派岁月静好。
刘啸是听到有人喊李嫣的名字，才惊觉，原来，这个姿态雍容、处事不惊的女人，是自己曾经的初恋。
简单沟通，李嫣了解到刘啸的情况。
刘啸工作很出色，早已经调进城里小学教书。孩子读初中。家里还可以，两套房，一套在按揭
刘啸说“你看起来过得挺好。”
李嫣说：“挺好，是挺好的。”
当年分手后，李嫣很快结婚。
李嫣的婚礼非常盛大，根本没用学校那辆依维柯，做工程的公公找的车子，清一色的红旗。李嫣的婚纱照拍得跟明星似的。同事很是羡慕。
李嫣努力做出幸福的样子。但是李嫣心里不快乐，遗憾藏在心里的小角落，排不出，化不掉。有一瞬间，李嫣想：站在身边这个人是刘啸，多好。可惜，永远不可能了。
结婚后，李嫣再出去听课，丈夫王强都要先问好去哪听课，几点结束。等李嫣从学校校门出来，王强肯定守在学校门口外面。李嫣再也没有为坐不上车担心。一块听课的同事也借了光，再报销车票，自己白白赚了几块钱，大家都很念王强的好。
一年后，李嫣在家里说小学挺累的，没想到，一学期还没结束，李嫣就被调动到镇里中学去了。校长对她挺客气，安排工作时还征求她意见想教哪一科。
李嫣怀孕了。一般情况下，老师怀孕，学校都会给安排稍微轻松一点的科任课。李嫣直接不用教课了，安排到学校图书室，名义上是跟着整理图书，其实什么事业没有。那段时间，李嫣给王强织了毛衣和毛裤。王强高兴得天天盼着降温。
离预产期近了，李嫣还没什么感觉，王强就拉着李嫣住进了医院。单间，不吵不闹，能很好的休息。帮要生的时候，王强跟着进了待产室陪产。听着其他产妇哭哭啼啼的，哎呦哎呦叫唤的，骂人的，李嫣觉得身边有人陪着真是太好了。阵痛像响雷一样一波一波漫过来，李嫣使劲忍着。王强紧紧握着李嫣的手，眼睛里都是疼惜和不忍，他比李嫣还痛苦，脸上全是汗水。疼痛过去的短短瞬间，李嫣忽悠就坠到梦里，等又一次疼痛来临把她从梦里拽出来，她看见王强鼻子红红，眼睛红红的。李嫣心里呼啦开了一扇窗，明亮的阳光照进来，花香飘进来。有这样一个疼爱自己的男人，自己的命真是好！
李嫣生了个女儿，王强没有一丝不高兴，守着李嫣，心疼地说：“老婆，你受苦了。”看着白净小巧的女儿，忙碌着的婆婆，傻呵呵守着自己的丈夫，李嫣内心起波澜，压不下去，波澜沿着胸口往上顶，顶得李嫣鼻子发酸。
虽然王强家里很有钱，但是他身上并没有沾染上坏毛病，他对李嫣真心好，对李嫣的妈妈也真心好。李嫣妈妈得了面瘫，每隔三天要去县城扎针。王强按时接送，从来没有说过一句不愿意的话。妈妈私下里对李嫣说：“王强人不错，你知足吧。”
是啊，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日子一天天过。很多人的爱情里掺入了恨，李嫣的平淡里生出了依恋。
⑤
刘啸叹口气：“如果当初咱俩成了，没准更幸福。”
“是，可是没准也不如现在。”李嫣说。
刘啸约李嫣吃饭。李嫣拒绝，反请刘啸去自己家，说是尽地主之仪。
刘啸立刻拿出手机打电话：“老婆，我今天不回去了，新单位，跟领导沟通沟通。”
听着刘啸轻车熟路地撒谎应付妻子，李嫣扯了扯嘴角。
李嫣给王强打电话，今天要带个客人回家，让他准备一下。
李嫣带刘啸去了自己家的别墅。
李嫣家的别墅在距离县城不远处的一座山里，车子一直开进大院。
王强走过来迎接刘啸的时候，李嫣介绍“刘啸。”
王强立刻笑起来，伸出手：“刘啸啊，笃定嫣会后悔的那个！”
刘啸不好意思地摇着刘啸的手：“那时候年轻不懂事。看见了，李嫣过的挺好。”
保姆安静有素，专门做饭的厨师手艺精湛。
晚饭很愉快。
李嫣，刘啸，王强，站在别墅的窗户前，放眼望去，太阳落下去，山里黑黢黢一片，漫天的星斗闪烁，望着这平凡的人世间。
刘啸不知道，李嫣曾经常常在山中别墅的庭院里，想起飒飒山风中跳动的信纸，和上面潇洒的文字。朗朗明月下，怀念青青子衿，回忆美好过往。
刘啸不知道，别人相爱相杀的事件，让李嫣终于明白：与深爱的人厮守，也未必得个圆满的幸福。这么多年，王强的呵护、执着，让李嫣感动，一起走过的日日夜夜风风雨雨，早已化作浓浓的亲情与依赖。
刘啸更不会知道，李嫣十分感谢这次相见，一直站在时光里的纯情男子，终于转身离开，昔日的心心念念也终于随风散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