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八年的春节前后,我家忙碌而又热闹。先是腊月二十三,是奶奶七十五大寿。几天前,二伯父及父亲他们,戴着围裙,在灶旁案前就忙活开了。做酥锅,发蹄筋,吊鸡蛋饼,炒馅子,剁丸子,熬高汤,制备各种莱肴,并一盆盆的盛好,依次排放整齐,以期招待前来为奶奶祝寿的,奶奶娘家诸多的表大爷,表叔及我的姑父,本家的叔叔大爷们。腊月二十三这天,我家高朋满座,酒席要摆七八桌。
这些场景,在我年少时,都亲眼目睹过。
紧跟着,两天之后,三十八岁的母亲又生下了我。老王家又添了人口!我是父亲母亲的第七个孩子,是奶奶的第九个孙子。寒冬腊月,冰天雪地,我想象着,新建二路三十六号院内的那两间西屋,屋里的地坑,烧的热气腾腾,为了迎接我的到来,父亲早已带领哥哥们,备足了过冬的煤炭。随着我一声声的啼哭,温暖的家里又充满了生机。
我的到来,三十八岁,生育了六个孩子的母亲,己没有乳汁哺育我了,她身体的能量早已被榨干,因而,我没有吸吮她的一口奶水。听奶奶讲,我的哺乳期,是大哥二哥,用他们工资的一部分,买来一种叫炼乳的食品喂养我。从那之后,我就认定我是吃炼乳长大的。但,前些时,福香姐又纠正说,光吃炼乳,那能吃得起!没有炼乳的时候,就在铁勺里放点面粉,在火炉上打成浆糊,一点点塞进我的嘴里。现在我想,或许 正是这些浆糊,让我过早地品尝了人间的烟火。
我终于知道我又黑又瘦的原因了。
这一年的春节,在济南工作的大哥回来了,母亲平时最惦记的就是大哥了。吃完饺子,过完年,父亲提议,全家到照像馆照一张相。母亲和襁褓的我是不能前往了,这也是每每读此照片,我都会产生深深的遗憾和揪心的痛,因为,母亲此后就深陷病中,一生都没留下一张照片。
在我家春节期间的这张照片上,四十五岁的父亲,坐拥着他的六个孩子,满脸的坚毅和自信,他有能力养好他的孩子,他对每一个孩子都充满了期待,他的孩子们,就是他强大的精神支柱。其时的父亲,因为公私合营,成为了国营食品公司的一名职工,但几年后,他被派到另一家合作制的食品单位去帮助工作,久而久之,他竟然成了这家单位的人员!这也是一桩父亲心中的不快。但那时,他的孩子们,还都不够强大,没有能力,为忠厚善良的父亲讨回公道。
照片上的大哥,刚满二十岁,但已是具有五年工龄的工人了,他梳着那时流行的发型,着一身中山装,脚穿锃亮的皮鞋,上衣口袋里还插着一支钢笔。每每读此照片,我的目光,在大哥的身上停留的最长。二十岁的大哥,英俊,儒雅,表现出与年令不符的稳健和成熟。
大哥十五岁时,父母给他凑了点钱,入股大伯父在济南开办的琉璃厂,几年后的公私合营,大哥成了济南保温瓶厂最年轻的资方人员。大哥聪明,勤奋,二十多岁就达到工人的最高级,八级工,一个月拿五六十元的工资。每月发工资的日子,就是大哥往家寄钱的时间,近二十年雷打不动。二十五岁时,韩复榘曾经的镖头,他那善良而又漂亮的孙女儿,嫁给了我的大哥。
二哥小大哥两岁。十八岁的二哥也先后经历了夏庄煤矿,神头铁厂的几年工作,此时,他是神头电厂的工人。照片上的二哥,还未脱稚气,大哥工作在外,在家里,二哥就是父亲母亲最有力的助手。随着日后母亲的生病,二哥的工资,多数都用来为母亲求医问药。
照片上的三哥,浑身透着机灵,此时的三哥,高小毕业,就参加工作到了利华白铁社了。我家兄弟,三哥才分最高。三哥学虽上的少,但书读的却多,十八九岁当团干部,后又当厂部文书。若干年后,父亲后悔没让他去当兵。当时,兵是验住了,却被母亲挡下了。以后我想,当年三哥如果当了兵,凭他的才分,在部队上弄个团长,旅长的当当,应该很有可能。
照这张相时,四哥七岁,刚刚读小学一年级,少时四哥胆大,调皮。谁能想到,就是当年那个调皮的孩子,若干年后成长为当地的企业家。
照片上四岁的姐姐,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她穿着母亲给她做的新衣服,辫子上扎着蝴蝶结,紧紧抿着的小嘴,更显可爱。
两岁的五哥,憨态可掬,这一如他的性格。小时候,因为母亲生病,没有人照看他,就把他放在一个木箱里,他是在木箱子里慢慢长大的。兄弟中,我与五哥接触最多,记得我曾听奶奶说,我小时候只要哭闹,五哥就过来哄我:“小孩孩,别哭了,我长大了挣了钱,给你买个𤠣子”。想必当时在幼小的五哥心里,买个𤠣子供弟弟玩耍,是最开心的事了。
母亲生下我之后,就陷入了病痛之中,漫长的治疗之过程,母亲几次入院,曾经温馨宁静的家庭,一下子没了章法,生活秩序完全乱了,为给母亲治病,家中欠了一大笔债务,这笔债务,我们偿还了很久。但,终究没有挽住我们的母亲,我七岁的时候,母亲撒手离开了我们。
母亲死于肺结核。
一九五八年春节前后的我们家,是一段幸福的时光。
2016年11月24日写于白天改于夜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