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酉年六月初七，小妹微信我，说您刚回来过，还是穿着浅蓝色的短袖麻纱衬衣，黑色棉绸裤子，小脚裹着白袜子，黑布鞋。坐在她家客厅的沙发上，张口就问，“妞妞呢？”，小妹生气大喊，“您来看我，不问我，却问妞妞，您是亲她还是亲我？”小妹急切的大喊，却等不到您的回答，梦醒，您走了。

    妈妈也说，其实您一直都在。今年老屋的院子里长满了鬼圪针，这是去年爸妈一直念叨着想种而未种活的药材，今年无人栽种，却长满庭院。爸妈种菜要搭菜架子，急着找绳子，随便在竹林里一翻，您多年前缠好的线团滚到他们脚边，密密实实打好结的布线团，好像您早为他们准备好了的。

    是啊，您离开四年了，为什么我们总恍惚觉得您一直都在，您还坐在门前的槐树下，望眼欲穿等着我们一个个从外面回来；您还端坐在小屋里，一边抽着烟，一边因耳背听不见我们大声吵嚷，胡乱接过话茬；夜里您睡不着觉，窝在被窝里听电视机彻夜咿咿呀呀唱着豫剧……一个个一闪而过的画面，转瞬即逝。家里的每个角落还留有您的印记，还留有您在时的其乐融融、欢声笑语，可您在哪儿呢？是不是也如妈妈和小妹所言，一直都陪在我们身边？是不是您始终放不下这世间您唯一的儿子，放不下陪您走过这一世的亲人们！

    老屋里您陪嫁的家具还在，暗红色的半箱、床头柜和条几，陈旧斑驳，混合着湿浊、浮尘的气息，似在幽幽诉说您与爷爷磕磕绊绊却厮守到老的一世姻缘。

    初嫁之时，您娇美灵动，爷爷高大老诚，貌似性格互补、门当户对的婚姻，却水火不容。您爱说爱笑，圆融通达；爷爷则木讷老实，古板执拗。爷爷曾对您们生活间的一言不合或言差语错，多次向您挥舞拳头，您在默默哭泣后，对试图改变丈夫和婚姻彻底死了心，同一屋檐下，从此两人形同陌路。

    在爷爷生命的最后十年里，他因脑溢血留有后遗症而半身不遂，衰弱的如同树枝上摇摇欲坠的落叶，是您十年如一日未曾走出家门，照顾他的一日三餐，穿衣冷暖。没有举案齐眉，没有相敬如宾，您用行动坚守着“与子偕老”的诺言。

    爷爷出殡那天，您没有跟我们送到墓地，您领着年幼的小妹坐在堂屋，等我们从墓地回来，您揽过痛哭的我们，饱经沧桑却依然美丽的眼睛里掠过阵阵悲伤和丝丝惊慌，您没有当着我们的面儿流泪，可这却是我记事儿以来，唯一一次窥到您的脆弱与慌张。一丈之内方为夫，您与爷爷自此一别两宽，相忘于前尘！

    您一直都是父母、我们姐妹仨最坚实的依靠，有您在，就没有迈不过的坎儿。大姐幼时孱弱，爸爸怕养不活，在您面前嚎啕大哭，您痛斥着父亲，接回大姐亲自抚养。您用棉布做成米布袋儿，一把米、两把米、三把米的把大姐从鬼门关夺回来。大姐满一岁时，大家看到的是一个头上扎个小萩萩，脸蛋像红苹果，满地撒欢儿的胖娃娃。大姐一直被您照顾到上小学才回到父母身边，您的米布袋儿让没有吃奶粉的大姐长得结实又健壮。没人知道您为米布袋儿不断炊，怎样费尽心机从邻居家换回、掏钱买回一把把大米的艰辛；更无人知道您在大姐发烧生病时的白天黑夜，怎样衣不解带，不眠不休的守护着大姐，熬过的那些日日夜夜！

    您从未抱怨过，从未对父母提及自己艰辛的付出，只在我们长大后，轻描淡写的说起，“怕养不活啊，一把米一把米的借，那是你大姐的口粮啊，做的米布袋儿，开始装一把米，越吃越能吃，米布袋儿也越做越大”“生个病有个灾了，不敢睡呀，黑天当白天的过啊”。等我做了母亲，住在医疗条件完备的城市，面对高烧不退、口不能言的孩子，才更深刻体会到您承受过怎样揪心的煎熬！

    爸爸是独子，妈妈在生下我之后，为了能有个儿子，依然顶着严厉的计划生育政策，冒险生下小妹。爸妈一看又是女孩儿，害怕被单位“双开”，准备将襁褓中的小妹送人。七十多岁的您看着熟睡中小妹粉嘟嘟的脸蛋，日夜哭泣，坚持再难再苦也要留下小妹，您的坚持，又为自己套上了卸不掉的养育枷锁。

    计划生育的围追堵截，让爸妈如惊弓之鸟，每次他们在您面前哭泣，抱怨时，您总安慰他们，天塌了，有您扛着！我裹着小脚，仅一米五瘦弱身躯的奶奶，怎能扛得动着如山的承诺？但在计划生育最严的时候，正是您，我已七十多岁的小脚奶奶，毅然锁上家门，领着蹒跚学步的小妹，东躲西藏，走过了娘家边边角角的亲戚，熬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时光。

    我时常想，是什么支撑着您，在家庭最困难、最艰难的时候，挺身而出，做爸妈最坚强的后盾？应该是您对儿子的爱，怕自己唯一的儿子吃苦作难；还应该是您骨子里对命运的抗争，您始终坚信，再苦再难再累，只要我们仨好好学习，能自食其力，也终会弥补门庭祚薄的缺憾！您用瘦弱的身躯铸成一道铜墙铁壁般的围墙，陪着爸妈，把我们一个一个拉扯大，看着我们一个个有了工作，有了家庭，又有了孩子。

    我领着鱼儿在家住的日子里，您总对我念叨，“舍不得离开你们啊，看看咱的日子，越过越好了，我不想死啊！”可您还是走了！您走那年，鱼儿刚一岁多，您最后一次住院，再也没有回来，还不会说话的鱼儿总会拍着您的床问爸妈，您去哪里？

    这一世，您对爸妈无微不至的体谅付出，对我们仨躬亲抚育之恩，已如血肉一般，融入我们的躯体和生命，留下的，是我们对您永远的眷恋与不舍！

    佛说，生死相续，生命轮回，我们该是多么有缘，又多么幸运才成为一家人，成为您的孩子和孙女，如果生命的轮回相续，只是换作不同形式的存在，我们始终愿意相信，您还一直都陪在我们身旁。

    奶奶，我们一直都与您同在！如有来世，我们愿做您近旁一株小草，一抹小花，一片落叶，永远守护在您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