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生,饶平如做过书香门第、洗脸水都不用自己倒的少爷,黄埔军校炮科学员,战场上杀敌的抗日战士,认真本分的会计与出版社编辑,被送去劳动教养、与妻子儿女别离二十二载的“反革命”……最终,他为人们所知,是作为一个“有情人”。
媒体采访、读者来信、各种身份的造访者纷至沓来,人们怀着感动,甚至羡慕与敬意,注视着两个老人的爱情。尽管饶平如画下第一张画时,从没想过要将这些公之于众,只是为排解妻子故去后的孤独悲痛,和给后人留下点家史。
他搞不懂自己怎么会“红”,不明白他与美棠“非常细小”的故事怎么能打动那么多人,毕竟他所记录的不过是一对普通夫妻60年来的家庭琐事,琐碎到包括两人年轻时吵过的一场架。他们的故事“平凡得不得了”:“夫妻两个互相扶持不是很普通的事吗?比如妻子病了,丈夫照顾她这种,不都很普通吗?有什么奇怪呢?”
的确,平如美棠,是很普通的有情人的故事。
平如美棠
饶平如说过这样的话:“遇到美棠以前,我不怕死,不惧远行。”
1945年,湘西雪峰山外围战。时为100军63师188团迫击炮连2排排长的饶平如趴伏在山头,子弹擦身飞过。前一天,就在这个位置,他放炮干掉了对面山上行军的70多个日本兵,这一天,他和战友暴露在早有准备的敌人火力下,十步外,四班班长李阿水被子弹击中,肠子流了出来,惨叫声持续了两分多,从此永远持续在饶平如记忆里。
从地上抬起脸,打眼是头顶的苍天白云,四周的莽莽青山,饶平如觉得,这就是自己的葬身之地了——死得其所!他说:“那时真的不害怕”。那时,他还不认识毛美棠。
抗战胜利后,1946年,24岁的饶平如请假回江西老家,奉父亲之命与富家小姐毛美棠订婚。走入毛家,走过第三进天井,走进堂屋前,他眼光瞟到西边正房打开的窗子,穿旗袍的年轻女子右手持镜,左手涂抹口红。他没停步,直接走进屋。那是平如对美棠的第一眼。彼时,毛美棠对饶平如的听闻还来自表兄的玩笑:“嫁给平如好哎!平如好看哎,平如的眼睛很漂亮哎!”
平如母亲的戒指被戴到美棠手上,这就是订了婚。两个年轻人都有些好笑,互相打量,细语交谈。
结束假期乘船回部队时,饶平如站在甲板上远望江水,他想到日后要和美棠写信,想到有机会如何请假回家,想到美棠年幼的弟弟妹妹,作为半子,自己要怎样照料这个家……因为有兄弟照顾家中长辈,过去他曾了无牵挂,那时却初次思虑起未来。
饶平如与毛美棠的故事,始于炮火声里,始于别离和两年的通信。
他那时已越来越厌倦战争,“我为打日本人参军,死在抗日战场那是死得其所,如果死在中国人打中国人的战场……”1948年夏,饶平如请假回家与毛美棠完婚。
那之后是最好的岁月。90多岁时,平如仍记得婚礼上美棠的红鞋子白婚纱,自己的淡黄军装,记得亲友们各自站立的位置,结婚证书上的凤凰图样……
婚后为谋生计,他们转过江西、江苏、贵州、广西,那几年工作总是找的不如意,记忆最深的倒是在徐州险丢装金饰皮包的那晚,路边吃到了一生里滋味最美的梨,樟树镇的樟树餐厅盘子大到吓人,柳州的鱼甡粥滚热而鲜,安顺的苗族集市5角钱买下的栗子多得要脱下上衣来兜,后来回江西经商,开面店卖辣椒,屡试屡赔,美棠笑他根本不是生意人……
青春作伴,日子都过在食物香气里,颠沛流离全然不值得忧虑。1950年底,平如在上海大德医院做了会计还兼职做出版社编辑,两人这才安顿下来,直到1958年,他在工作中突然被叫出去,被告知自己是“反革命”,接着被送去安徽劳动教养。
纸上旧梦
1958年到1979年,36岁到57岁,22年,饶平如每年只能回一次家。后来作画纪念往昔时,他把这段分离几笔带过,画里更多的还是两人年轻时携手同游的时光,以及美棠晚年病后的日子。
在安徽,饶平如给水库修坝,推车送土,最多一天推了110里路。昔日体面阔绰的医院会计因为凑不出8分钱买不起邮票,却用6分钱饭票熬过了3天9顿饭;毛美棠在上海独自带大5个孩子,天天为钱发愁,昔日的大小姐为贴补家用上过工地,去背水泥。写往安徽的信里夹着她和孩子们的合影,都面露笑容——“她这是为鼓励我,告诉我他们很好,那时候那么难,她怎么笑得出来呢?”饶平如回忆。
周边境况相似的夫妻几乎全离了婚,“你不是汉奸卖国贼,不是贪污腐化,不是偷窃扒拿,我为什么要跟你离婚?”毛美棠问。饶平如说,他俩从没担心过彼此会分开,想都没想过。
有绝望的工友跳河自沉,饶平如没想过死,他总要回美棠身边的。每天身体极度疲惫,脑子却空空如也,他决定继续巩固在上海时学的英文,裁小纸条抄英语句子,抄了418张,每天口袋里、草帽下放上几张,排队打饭和工作间歇掏出来看。写思想总结时,他写了学英文的事,说体力劳动,年纪大的比不过年轻的,脑力劳动可以。未来国家需要懂英文的人,有机会他还要为国做贡献。指导员当时给的评语是个成语:“想入非非哟~”现在提起来,他哈哈哈地笑,微微得意——他不是想入非非,是想得长远,他总会回家。
他们的儿子饶乐曾记得,那些年家里拮据,每天都很难过,母亲依然会不时来点小惊喜,比如忽然宣布给他们几分钱,让他们去租小人书。毛美棠告诉子女填家庭成分时就填“职员”,反正饶平如被带走时,没人讲清楚是因为什么怎么回事。孩子们隐约明白父亲被抓走,他们家的成分大概有些问题,但母亲谈到这些,总只有干脆的一句:“你们父亲是个好人。”
1979年底,全家团圆,孩子们都渐渐成家立业,平如美棠年近花甲。日子清贫,但他们早上可以一起去买菜了,之后坐在一块儿剥毛豆,一起养一只叫“阿咪”的猫,一起带孙子和孙女出游……
美棠得了肾病、糖尿病,2004年病情恶化。82岁的平如跟护士学做腹膜透析,把家里的小卫生间改造成腹透室,每天给美棠做4次腹透,从不假他人手。他每天5点起床,为美棠洗漱,做饭,做腹透,记录血糖数据……一直忙到晚上美棠睡觉,这样的日子一过四年。
美棠犯起糊涂,渐渐说了很多胡话,平如总想这是因为她年迈染病,性情受了影响,会好的会好的,直到一日美棠坐在床上要剪刀,说要把被子剪小点,他开始承认,妻子大概有些糊涂了;又一日,美棠忽然在屋里寻找去上班的孙女舒舒,找不到便硬说孙女被平如藏了起来,任平如怎么解释也没用。他难过地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明白妻子也许永远好不了了。饶平如后来画下了那天的场景,美棠靠在沙发上,伸出一只手指着他,他坐在地板上,并着膝盖低着头,脸埋在手掌里。
去世前,美棠有过短暂的清醒,她把平如叫到床前,“你不要乱吃东西,也不要骑脚踏车了。”
平如与美棠约定过,结婚60年钻石婚时,要回当年办婚礼的江西大旅社再办一次婚礼。2008年3月19日,离他们钻石婚仅五个月,美棠离开了人世。
那之后半年,平如过得很糟。他开始吃抗抑郁药,吃安眠药,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偷偷掉泪。他回了趟江西,在江西大旅社和美棠拍婚纱照的地方拍了张单人照。他开始画与美棠的故事,从两个人的婚礼画起,又画小轩窗、正梳妆的第一眼,画之前之后的所有回忆。画了半年,精神渐渐恢复,继续画一直画,86岁到91岁,一张图被孙女上传到网上,最后有了一本书叫《平如美棠》。
有情人说
这一生,饶平如过过富贵日子,过过贫贱日子,命运几番起伏。他说:“如果说人生百味,和很多人比,我大概要多尝过两味——战争风味和牢中风味。”说这话时,饶平如91岁,正端着碗吃儿子做的炸酱面,餐桌上整齐摆着他题名为“我俩的故事”、属于他和美棠的二十本厚重的画册。
他的口头禅是“有趣”“好玩”“有意思”,他会给家里的猫“阿咪”发压岁钱,在阳台门上贴“Don’t be out”,劝它别溜出去玩,不顾阿咪是否识字懂英文,“我觉得好玩”;年过九十仍精神矍铄,每日读书,会因为电视上兄弟阋墙、儿子弑母等新闻大发光火,抬左胳膊用力指点;但大多数时候,他脸上笑容和白发一样明亮,苦难好像没留下一点墨色。
提到曾受过的不公和坎坷,饶平如语气平淡,只在提及抗战岁月和美棠离世时,声音哽咽。崔永元做《我的抗战》采访过他,出的书里有他的照片和故事,饶平如说这是自己这辈子最骄傲的事,“我们从小学的是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民间口述史也是历史,我此生无憾!”
孙女欣欣亲眼看到奶奶因病说些转眼就忘的话时,爷爷始终当真,她随口说想吃哪家铺子的蛋糕,86岁的老人蹬自行车去很远的地方买;她问及一件并不存在的黑底红花旗袍,他就荒谬地提出找裁缝做一件……
饶平如知道欣欣在日记里写下过的疑问:“想不到老爷子当过兵放过炮,神经还那么脆弱……”,他答:“可这并不矛盾呀!我去当兵,是因为对祖国的爱,我为美棠做这些,是因为对美棠的爱,一样的。”
他觉得人生在世,心里总要有爱,要怀着希望和意志,才能挺过种种苦难。提到曾与家人别离的22年,他说:“鲁滨逊在没人的荒岛上过了4年,我毕竟是在人间。我怕什么?人间还是美的。”
他一再重复“人间很美的,很美,乐趣也多得很”,说有的人活一辈子不知道什么是乐趣,什么是幸福,“苏东坡说‘窗明几净,笔砚精良,人生一乐’,这是种乐趣,乐趣未必要去吃鲍鱼鱼翅,那是享受,是五官的感受,不是幸福。幸福是痛苦里、生病中也可以感觉到的,美棠来医院送鱼汤,孙女跑来问爷爷好点没有,这就是幸福,是内心的感受。”
饶平如不清楚人们为什么喜欢他与美棠的故事,为什么年轻的父亲买下他的书说要送给6个月大的孩子,为什么在国外读书的男孩带着外国友人找上门来,为什么情侣一起来听他的故事,为什么60多岁的老先生们买了20本他的书一起阅读……他一遍遍回忆、讲述与美棠的往日,毫不厌倦,觉得幸福、高兴,感到美棠从没离开。
“我看到小猫、树、小孩子,也都非常高兴。人世是最美的,只是需要眼睛去发现。‘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绿水青山怎么会笑呢?”他喜欢黄梅调《夫妻双双把家还》,认为这首民歌中有真理:“在有情人眼里,绿水青山也都是笑着的。”
——在接触过的长者里,饶老先生教给我的,是无论何时何处何等境遇,都对这世界与人生怀有爱意。在有情人眼里,青山绿水是笑着的,人世永远是最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