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多智秀才不出门
邓介苦候钱余一夜,也未曾等到,心知必有变故。
索性到“蓬莱亭”一楼静坐,一边思量一边再候。
不该呀,以钱余身法,盯一个胆小如鼠的刘捕头当是易如反掌,手到擒来的才是,莫非是扮鬼之时,正遇到那飞贼逃窜到左近,捕快亦追至,见钱余身着夜行衣,夜半挂在墙头,行踪鬼祟给错捉去了。
邓介哪知自己所料已猜中八分。正低头思量间,一人踱着莲步朝自己的方向不急不缓而来。此人有些怪异!并非因为其冲着自己而来,而是此人走路时,似是踮着脚尖,所过之处,近乎无声。
邓介自然抬头望向来人,其人身骨削瘦,一袭血红色轻衫,蜂腰窄肩,杏目樱口,眼中有流波,齿白如皑雪,端的是好生艳丽!
邓介眉头一皱,此人眼熟,近日必定曾经见过!正要开口,酒楼掌柜先发了声:“你这人好不懂事,昨日不是叫你别……”
”闭嘴!“好浑厚的男音传来,那人头也未转,随后一丢,一锭十两纹银已不偏不倚稳稳落在掌柜头上。
掌柜一惊此人功夫高至如斯,二见其出手好生大方,哪里还有驱逐之意。喜笑颜开地吩咐:“好生招待这位爷……贵人!”此人男生女态,爷字听来别扭,实不知该如何称呼,不如含糊一些,改口叫贵人。
邓介立时抚掌惊叹:叹的是这手漂亮功夫,惊的是此人竟是昨日被店中因打破碗碟被驱逐离去的小厮,且此人绝不是常人。
“今日,我是来找你仆人的。”此声雄浑如击钟,若非此人就在眼前,邓介如何也不会相信是一个瘦小貌美的人发出的。
此人声音让人听来好生不适。但邓介素来看重读书人的涵养,从不将人分作三六九等。因此也不介意,眼中疑惑道:“我与兄台似乎并不相识。”
此人瓮声瓮气道:“昨日你身旁那矮胖家仆呢?他欠我不少银子。”
邓介眉头轻挑,望着此人:“兄台可知,我非本地人士,到嘉兴方才三日,家仆与我形如身影,并未有过分离。”
那人道:“那也未必,昨日我逢你家仆,你就未在身边,那时请他帮我保管了一包金银。现下我要取走。”
邓介忽地闭目不言。
此人杏目圆睁,直勾勾望着邓介道:“阁下可是要昧我金银?”
邓介忽然睁眼,拉着此人的手,一路奔回自己房间。
此人不明就里,大庭广众之下却也不好发作,又仗着一身本领,故此并未挣扎,就由着邓介拉走。
进屋之后,邓介立时关门闭窗,笑眼望着此人,那眼神甚为诡异。
此人心念一动,面色微红,没来由喊了一句:“我是男人!”那声音依旧粗厚,如同熊吼。
邓介骤闻此话,听着觉得莫名其妙,随口应了一句:“我知……”话刚吐出两字才顿悟此人何意,顿觉哭笑不得,心道:怎么总有人觉得我对男人感兴趣!
此人望着邓介神色方才知道自己胡思乱想,说了无聊话语。
邓介忽地开口,语调尽量压低:“你是狄青!”
此人神色大诧,却仍故作淡定:“我听不懂你的话!银子你还是不还,快叫你仆人出来!”
邓介见此神情,更确信了心中所想。
狄青,正是近日极为猖獗的飞贼,绰号“摘星香”。此贼已连盗嘉兴富户吴德兴、王相城、沈贵等一十三家。听闻昨日更是胆大包天,盗至了嘉兴郡王朱孝才的家中,连伤郡王府守卫七人,携走金银玉器无数。
邓介眼神定了定,望着此人认真地道:“如我所料不差,我那仆人已被官府所获!至于你的钱财下落如何,我想不须我细说了吧。”
“他被捉了?”此言之中的语气有惊有歉,“我昨夜见他身法当是不下于我,甚至犹胜我一筹啊!”
这言语之中不啻已是默认其正是狄青!
邓介此时得知此人确是狄青,非但没有得意,反而极为焦急,一字一顿道:”狄兄可知,我与此人状似主仆,实为生死兄弟!“
狄青不知如何言语,钱余被捕也在他意料之外。
邓介直勾勾地望着狄青:”我既已知你身份,也不怕将下面的话说与你听:我来嘉兴三日,只有昨夜为查明某事真相,逢狄兄你夜夜作案,我要我余弟去官府扮鬼,去截住一刘姓捕快索问事情,其人胆小如鼠,实情必为我兄弟诈出,这是我料定之事。按我计划,余弟最迟昨晚寅时就能回来,可我等至此刻,他尚未归,这只有一种可能:他被抓了!但此事也不大可能,因为余弟身法我太了解,我父曾言:‘钱余身法可入天下前五之列!’故此办此小事,官府那些捕快绝对抓不住他!推翻这个结论之后,我正不得其解之间,狄兄来了。开口便说交了一包金银给我余弟。我暗自一忖,得出结论:你定是昨夜偷盗嘉兴郡王府而被追拿之时,正撞见我余弟,于是顺手将赃物丢在他手中,他受此耽搁,抱着包袱,又恰巧穿着夜行衣,定然被追上来的官府之人误会,方才被抓!“
狄青的下巴几乎要惊了下来:“我听闻那句‘秀才不出门,尽知天下事’‘向来是不以为然的,哪知你身在酒楼,都未曾迈出过门一步,所推所算,直入亲见!那句多智近妖形容你,我看再合适不过了。”
邓介观狄青如此神色,心知正是如此,当下闭目不言,沉心定气,想着如何能营救钱余。
狄青虽做飞贼,但从来做的都是劫富济贫之事,且向来只劫钱财不伤人命,其实秉性正直,并非邪魔外道。昨夜劫完嘉兴郡王府,被几十个捕快追捕。忽看到前方有人从墙头一跃而下,身法极快。亦是一身夜行衣,看那身形相貌,正是白日在酒楼碰见一位仆人。顿时起了贪玩之念,趁其不备将手中偷来金银包袱丢在其手中,而后翻入墙里,另寻路径跑了。此举一则为了逃跑,二则其人所在狄青知晓,第二日也好要回,三则见此人身法迅疾,必不至被捕方才如此,其实并无意相害之,哪知弄巧成拙,牵连此人被捕,心下好生歉疚。
狄青正回忆昨夜之事,期间邓介一言不发,紧闭双目,顿感好奇,突然认真望着邓介。狄青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如邓介如此聪明,却又丝毫不自傲的人,又见其虎目剑眉,襕衫洁净,好俊秀的人品,不禁有些看得痴了。
“你是男人!”邓介并未睁眼,却悠悠道。
狄青面红如枣,极为尴尬地移开了目光,只觉得遇见此人,自己老有莫名举动,真真该死,顿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邓介缓缓睁开眼:”我余弟失手被擒,官府定然将赃物尽数奉还,狄兄你道意味着什么吗?“
狄兄正胡思乱想,又兼本就没有邓介脑子聪慧,只得木木应道:”意味什么?“
邓介虎目闪烁,极为认真地看着狄青:”意味着你昨晚的案子失手了,江湖上,要传言’摘星香‘不过如此,技艺稀松平常,只盗得寻常商户,却万万没有盗郡王府的本事,此人不过尔尔!“
”放屁!纯属放屁!这事纯属你那余弟智力蠢笨,本领低劣,与我技艺何干?“狄青的樱桃口吐出的字,却像砖块砸在铁块上,粗到极致,却又似带着尖啸。
邓介听此声听得久了,已渐渐习惯。神情有些好笑地望着狄青:”狄兄如何证明,即便证明,他人如何相信!“
狄青的俊朗忽地一沉,赌气似得说道:”此事容易,今夜我再盗一次嘉兴郡王府,看谁还能乱嚼舌根!“说罢,转身就走。
邓介心中释然,此事成了。
哪知狄青忽地,忽地顿住抛下一句:”你当我不知这是你的计策?那个……你叫什么来着?“
邓介顿时错愕,心中暗想:看来低估了此人。顿时有些语塞支吾道:“在下……在下邓介”
”哦,邓介,你就是恼我害你兄弟失陷,气愤不过,想让我失手被擒,解你心头之气!是也不是!”狄青说道此处沾沾自喜地接道:“你虽聪明,却不要将天下的人都当做傻子!我今日先盗郡王府,再趁捕快尽出,府衙空旷之时,将你余弟救出。此事于我,轻而易举!”
邓介心中哭笑不得:哪里是了,全然没有说对!邓介之计,说穿了很简单:只要狄青再盗郡王府,就足以证明昨日错抓,钱余自然就会被放回了,哪有旁的乱七八糟的步骤。当下要拦着狄青,其人却早已不见。
嘉兴官狱
两名狱卒在牢里外站着闲聊。耳边厢忽听到甲号监牢传来一阵声音,极其响亮,又是叫屈又是咒骂:“你嘉兴府衙瞎了眼吧,我钱余初来嘉兴三日,怎会盗得一十三家富户,怎么这般蠢笨!那包袱真是有人丢给我的!我是冤枉的啊!那人才是飞贼啊,有人没有啊!瞎了眼的狗东西啊!喂喂……我少爷智计天下无双,定证我清白,等我出来后,我定要烧了你这狗屁府衙,一群没生眼珠的东西……”
两人之中那麻脸狱卒忽然笑了:“你听到刚才那矮胖子的话没有,他说他少爷智计天下无双,真是笑煞我了!之前那个什么……什么杨修之也经常这么评价自己,走道都是横着的,结果如何?来我嘉兴两个月,不知得罪了谁,暴毙在我府衙门口,此时早就葬在荒山野岭,只怕早就不知被哪条野狗给分尸了!聪明,聪明有个屁用!”说罢,满脸鄙夷,哈哈大笑。
余下那名狱卒眼如绿豆,也跟着笑起来:“是啊,有屁用!里面这个大喊大叫的,我怎么看怎么觉得那个个什么’摘星香‘不是他,这人粗粗矮矮,浑身臭气,是万万配不上这个名号的!”说罢又笑,然后低声接到,“保不齐是这人晦气,官府半个月都捉不到贼人,昨夜那’摘星香‘居然狗胆包天盗到郡王府,这人再抓不到,搞不好郡王一发怒,捕快都得掉脑袋,老爷的乌纱帽也保不住了。这矮子兴许昨夜行踪鬼鬼祟祟,恰被撞见,那些捕头也抓不住飞贼,随手抓了此人,指鹿为马,想将此案糊弄过去,这也是常有的事。”
麻脸狱卒面色肃然望着豆眼狱卒:“此话可不可乱讲,上头那些人,我哥俩可开罪不起,你不要脑袋了吗!再说了,此人就是错抓,受罪的又不是我们,管他作……”
哪知话音刚落,府衙外又传来异动,“’摘星香‘又盗走了嘉兴郡王府一对汉白玉马,众捕快速速集合,同我缉盗!”
门外两人脸色大惊,连忙奔回狱卒,看那甲号监牢之人尚在那骂骂咧咧不停。
豆眼狱卒冷汗直流:’摘星香‘不是还在此处吗?难道,难道自己适才的信口胡言真的一语成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