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红楼梦》中的老太太王善保家的,一部分读者估计会忍不住咬牙:这老太婆太坏了,美丽的晴雯就折在她手里;另一部分读者则要拍手称快,为探春打她的那一耳光。
剩下的一部分读者,恐怕会冷笑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要不是她自告奋勇抄捡大观园,她外孙女司棋也不会被抄捡出来、赶出园子,她自己更不至于被整得灰头土脸,再难混世。王善保家的,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古人云:方寸若好,吉地自得。“方寸”指“心”,意思是心地好,自有立足之地。这句话有道理,但不绝对,岂不知还有人说“人善被人欺”呢。人在世上混,以为靠高尚的道德就能换取生存空间,真是太天真了。现实冷硬,单靠方寸活,迟早要在挫折面前失了方寸,痛苦地问十万个为什么。
不能只要方寸,还要有分寸。分寸感是生存第一感,把握得好,万水千山总能逢凶化吉;把握得差,处处磕碰时时郁闷;要是还不安分,玩不好就会自取其辱。王善保家的就是败在了自己的分寸感上。
人人都会有自己不喜欢甚至讨厌的人,但未必个个都要置于死地而后快。对人宽容一下又不会死。王善保家的却不,她把锋芒毕露的晴雯视作头号公敌,借王夫人之手屈死之而后快。其实她和晴雯有什么仇?不就是嫌“丫鬟们不大趋奉他,他心里大不自在,要寻他们的故事又寻不着,恰好生出这事来,以为得了把柄”,一个年老女人对年轻女人天然的妒忌,资源流失者对资源持有者嘚瑟劲儿的看不顺眼,虽说哪有朝霞怕晚霞,但是晚霞瞅准时机发挥一下余热,寸劲儿用得准,也是很可怕的。
晴雯平日的行事路数虽看着花俏扎眼,但是没有根基,也不懂得跟人站队,她孤零零一个人耍,当然不堪一击。王善保家的暗算一招得手,便得了绿巨人妄想症,以为自己不白给,接下来昏着迭出。
抄捡大观园是她一力撺掇的,自告奋勇对王夫人说“只交与奴才”,还提出了“攻其不备”的行动方案,她拿站一旁的当家少奶奶凤姐当透明人吗?就是出点子也该凤姐出,哪里轮得上她这个老奴?虽然碍于王夫人面子,凤姐勉强同意了她的方案,但心里对她实在是不感冒。
当夜抄捡时,很明显,凤姐根本不出力,从头到尾都在敷衍:进宝玉房里,她只管喝茶;到了黛玉处所,她坐在床头安抚,按住黛玉不许起来;到了探春处,她赔笑不迭;到了惜春处,旁人发现可疑证据,她还帮忙打马虎眼,处处放水,处处撇清。这些人与她一样都是主子,打狗还要看主人,她并不想得罪大家,可见其世故精明,人情通达。
与此同时,王善保家的在做什么呢?她以不整出事来不罢休的节奏,大肆翻检,连黛玉都不放过,以在潇湘馆翻出宝玉的东西为功。宝玉和黛玉是老太太心尖上的一对宝贝疙瘩,荣国府头等主子,况且他俩自小一处长大,东西互放也很正常。有点儿常识和头脑的人都不会随便动黛玉。紫鹃有涵养,不会像晴雯那般掀箱,只笑着给出了一番合理解释。幸好当时黛玉尚躺在床上无从知晓,否则以黛玉的敏感透明,怎受得了这盆污水,气恼之下不知得生出多少事端,多吃多少服药,想想都后怕。
王善保家的此时已骑虎难下,她大概自认为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空手而回没法交代。于是,她接着查,查到了探春那儿。
探春早命众丫鬟秉烛开门而待,剑拔弩张。她还是个护犊子的:你们搜我的东西可以,但不许搜我丫头的!谁还敢真搜她?凤姐向探春赔笑脸、说软话,平儿、丰儿不翻,反而帮着“关的关,收的收”。同去的还有王夫人的正经陪房周瑞家的,也忙着打圆场、收兵撤退。
这时候,王善保家的竟然蠢到上前去掀探春的衣服,显摆说:“连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没有什么。”探春结结实实一个嘴巴子,将她打回原形:“你就是一个奴才,狗仗人势,敢来欺负主子?”
到惜春房里,再没见王善保家的作耗,应该是那一巴掌打得她还没回过神来。
到了迎春房里时,她不翻,反倒要护了,因为这屋子的大丫鬟正是她外孙女司棋。恰因如此,凤姐偏不肯轻易放过,想必冷眼看她越俎代庖、作威作福,早忍了一路了。周瑞家的更是,明明自己才是王夫人的人,王善保家的只是邢夫人的人,王善保家的偏要在自家的领地里反客为主搅和,周瑞家的心里怎能不恼?在整人上,凤姐天赋超群,周瑞家的经验丰富,二人双剑合璧,王善保家的哪是对手?只见她们配合默契,凌厉出手,一把揪出了司棋私订终身的铁证,对着她姥娘一通恶心。王善保家的又气又愧之下,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子,说自己是“现世现报”,心酸又可笑。
在一个群体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理领地,不容僭越,王善保家的不懂这个道理,犯了大忌。王善保家的气势汹汹出发的大抄捡,最后竟铩羽而归。回去后,邢夫人嫌她多事,又打了她几个嘴巴子。探春打完了自己打,自己打完了邢夫人打,抄捡事件始末,竟是以王善保家的挨嘴巴子为主线的,这画面太美,让人不忍直视。
一夜之间,她变成了落水狗,连门都没脸出了。司棋被撵出去后,自杀了,冥冥之中仿佛是在替外婆抵消冤杀晴雯的罪孽。孔子说的好:“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不给别人留活路的结果是自己也无后路。
对内,白发人送黑发人,痛失外孙女;对外,丢了自己在荣国府的生存空间,王善保家的自食其果。没人知道,后来的后来,她的时光是怎么度过的,晚景凄不凄凉?说起她,人们都像是在说一个积年笑话。
然而,春草年年绿,这样的人总是野火烧不尽。走了王善保家的,还有李善报家的、张善保家的……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政治,有政治的地方就有政治高人、投机主义者和小丑。
王善保家的,其实就是体制内资深猥琐小人物的一个样本。
他们一生庸庸碌碌,却心有不甘,总想整出点儿动静来,对自己所剩无多的人生有点儿交代。但他们好像在运气上总是差那么一点儿,每临机遇时又总是功亏一篑。
他们自相矛盾,一面自诩见多识广、喜欢被人吹捧,一面又唯恐别人不拿他们当回事儿,但凡一点儿不周,便要耿耿于怀。
他们心胸狭窄,眦睚必报。一丝不遂,脆弱的自尊心会无限放大,不遗余力寻求报复机会。自身力量不足,便借力打力,煽动当权者做自己的刽子手。一旦得手,他们便幸福感爆棚。
他们很难真正静心做事,无法被委以重任。但因成天像小丑一样上蹿下跳不消停,他们也能获得一点儿话语权,为自己谋根轻飘飘的鸡毛令箭。
可令人错愕的是,当他们终于登上来之不易的舞台时,总会演得一地狗血,因为他们一得意就兜不住,难免会露出其平庸龌龊的本来面目。
他们成在能折腾上,败在太能折腾上-差就差在那点儿分寸感上。
分寸感这东西有人与生俱来,有人需要在历练中慢慢习得,有人穷尽一生却难以悟之,每每将自己置于尴尬境遇,可怜又可悲。王善保家的就是欲令智昏,失了分寸,一念之差万劫不复,才成为一个可怜又可悲的反面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