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S
寒潮袭来,房屋外已经是一片冰冷。
S在包厢里等我,身边是一箱一箱的酒。
他说的 “一起喝酒。”果然没错。
隔壁传来祝酒的喧闹,这里却一片死寂。我安静的走到S对面坐下,一时谁都没说话。一阵,S像是清醒过来,叹了口气后打开一瓶酒,自顾自的倒了一杯,推给我。
“你随意。我只是不想一个人喝闷酒。”他说着就拿起那瓶酒,直接就往下灌,咕咚咕咚的喝完以后,他又开了一瓶。然后继续往肚子里灌。短时间内,桌底就躺倒了三个空酒瓶,看的我目瞪口呆。
我象征性的拿起那杯酒沾了沾嘴唇。他看也不看我,抹了把脸继续往下灌。不习惯喝酒的我,也就随意的不喝了。
包厢里稍微暖和一些,脱去的外套放在一边。我望了望窗外,是没有星光的夜晚。但满街的灯牌却闪闪发亮。
他们拿天上的星光去换来了地上的星光,我也无可奈何。
朝玻璃呵出一口白气,我转头去看对面的S。
空腹喝酒,喝的那么快……这种喝法,就算S酒量再好,也醉的不成样子了。他的脸涨得通红,眼神也散乱起来。
“知道……今天为啥……叫你出来吗。”他说。
“不知道”我摇摇头。
“我要走了。”他摇摇晃晃,“调到……别的地方。下周就……离开这鬼地方……哈哈!就当是践行。”
看他的神情,似乎离开是件不令人开心的好事情。他抖着手去开新的一瓶酒。新的一瓶,已经是最后一瓶了。
“这样……”我拿起面前的酒杯,碰碰他的酒瓶,一饮而尽。夜渐渐深了,酒店的石板桌凉凉的。玻璃酒杯磕在上面的声音十分清脆。
窗外是摇曳的树枝。S再伸手,已经找不到新的酒瓶了。就晃悠着起身,“该走了。走。”他晕乎乎的说着,也不要我扶,自己一个人就往外走。我只好默默的跟着他。冬天的风冷飕飕的吹着,刮过大街小巷,呜呜的声音像是在哀鸣。
“这种天气……”S被冷风一吹,似乎清醒了一些,望着低声的感叹,“萼就是这种天气走的。”他望了望天,用微不可闻的声调在说:“还那么小。老子还想着……给她攒嫁妆钱。”
说到最后,S的声音噎住了。只听到风刮过树枝沙沙的响着,像是在嘲笑着什么。纯黑色的天空罩在头顶,S又重新迈开了步子
“那小妞就拜托你了。”S淡淡的说:“我不能再看着她了。”
“嗯。”我应着。身后是街灯拉长的影子。
一周后,S被调走了。我和Q在门口送他。Q脸上堆满了伤心的表情,跟在车子后面。而S只是冷漠的挥了挥手。很快连影子都消失在公路尽头。
“S哥不会回来了吧。”Q苦兮兮的问我。
“应该不会了。”我看着公路上一片空旷,这么回答。
女孩已经出了隔离室,只是虚弱得不能乱跑,于是坐在窗户前看着S离开。我以为她又会哭的稀里哗啦,但回到办公室,发现她只是沉默的看着窗口。
“我也想出去。不再回来了。”女孩仰头跟我说。
“等你好了再说。”我拍拍她的头这么说。
窗外的寒冷充斥着整间屋子,一直喜欢待在窗边的女孩站起身来,把窗子关上了。她眼神里是一丝淡然,回身对我点点头。
“嗯。”
我看了看关上的窗户,怔了怔。女孩的身体已经虚弱得不能吹风了么。
那不停反复的虚弱和昏迷,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每隔几天我就带她到医务室去复查。医生找不出问题,只次次都给她打少量的镇定剂,仿佛镇定剂是万能的。
然而我觉得她已经够镇定了。镇定剂对她的虚弱没有任何好处。延长复查时间会好吗。在复查结束后,回去的路上我牵着女孩的手这么想。
女孩的脚步忽然停住了,我恍然回头,公共休息室的椅子上,坐着面露笑意的长发女人。
42号……
“刀还好用吧?”,她愉悦的开口问,然后悠然的加了一句,“我只借给邪教教主,没想到27号也有这癖好。”
“你!”我觉得气血往上涌,便恼怒的瞪着她。然而42号并不在意,她慢悠悠的脱下戴在手上的长手套,平静的嘲讽,“我什么我。这还是传说中~脾气最好的医生吗?”她微微一笑,声音却又冷又腻,“只是一把刀而已。”
身边的女孩扯了扯我,我尽力的往下压翻涌的心绪
公共休息室比以前脏乱得多,枯叶纸屑垃圾散落一地。
而42号看着我无法抑制的怒气,笑容越发的明显,似乎我的恼怒在她那里是非常值得开心的事情。那笑容刺激着我的神经,我咬牙闭上了双眼。手边一轻,女孩放开了我的手,走向42号。
我快速睁开眼,女孩已经蹲在了42号面前,虚弱得开口,声音很低却还是软软嫩嫩的,她问:“姐姐……你喜欢软糖么?”
“呸。”42号冷笑了一声,“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
“因为我会给你啊。”女孩哑着嗓子继续说,说着她从口袋里拿出几块糖,放到42号的怀里。做完这些她就转身向我走来,“走吧哥哥。”她牵着我一步步慢慢的离开,每走一步脚下都踩到东西发出嚓嚓的碎响。
没走几步身后哗啦一响,一块糖甚至飞到了我脚边。背后是暗含怒气的女声,“谁稀罕。”
但女孩拉着我停也没停,就这么走回了她的房间。
房间里,她躺在床上,缓了一会后指着床头柜子跟我说:“那个姐姐喜欢软糖的。帮我带点给她。”
我打开柜子,看到里面放满了各色的软糖,一次捧不完。
“你肯定她喜欢软糖?”我还记着那颗糖滚到我脚边的情形。
女孩疲惫的闭上眼睛,侧躺着跟我说:“心又硬又苦的人,有时候会喜欢些软软甜甜的东西。”
听起来毫无道理。
我抓了一把软糖,准备离开。忽然想到什么回身问女孩,“今天看录像么。”
那是20号和28号的比赛录像。她经常跑到我办公室缠着要看。
我本来以为她会说好,但她却摇摇头,眼睛也没睁开,似乎不太舒服的样子。我只好帮她关灯,然后离开了。
第十七章 尾声
女孩又躺了两天,我没带她回去复查,她脸色反而好了不少。
“糖给了么?”她苍白的脸上浮现出调侃的笑意,我尴尬了一下,没回答。但我觉得她很清楚我没有给。
“那现在去公共休息室吧。”她翻过身去,不说话了。
外面开始飘起细小点的雪花,因为太小连形状都看不清楚。只能留意到漫天的白点。42号果然在公共休息室,鬼鬼祟祟的蹲在角落里。我走过去的脚步声吧她吓了一大跳,猛地弹开手中滑落了彩色的糖纸。
“你……”她似乎被吓得很惨,哆哆嗦嗦的伸着涂绿的指甲指着我,“想杀人啊?!”
“没兴趣。”我无奈的摊开手,给她看手里握着的软糖,“27号叫我送来的。”
手里满满当当的全都是糖,糖纸颜色炫彩十分显眼。我把手往前一伸,还想说什么的42号瞬间噎住了,脸慢慢涨红。我也不想说什么,把糖塞到她斜背着的包里,然后转身走了。
和上次不同,没有糖果被扔到脚边。但和上次一样的是,身后依然传来一声怪异的喊叫。
“你们什么意思?!”
我的脚步也没有停,因为还要去给Q送行。
“为什么要走?实习期应该还没结束。”我知道他要离开的时候非常不解。
但我一问,Q脸上的神色变得有些尴尬,“是还没……其实是我老妈,发现我身上有伤,哭着喊着说我被欺负了,硬要我提前离开。”Q挠挠头,有些无语,“其实哪有被欺负啊。伤疤不是男人的象征吗?”他说着像同事S一样露出手臂上的伤。
不过一样的动作他来做就完全没有男子汉气概,显露伤疤的动作像是在哭诉别人对他的伤害。
“跟你S哥学坏了吧。”我无力地看着他。
“没有学坏啊。我跟你们学到了很多东西。真的觉得非常感谢。”Q一脸诚恳,“特别是辛医生,给了我不少勇气……”
“哪有。”我耸了耸肩,“你倒是帮了我不少忙。”
现在我身边,比赛的比赛,出院的出院。早已经不需要专职医护了。然而Q的离开还是让我觉得缺失了什么。
医院门口,Q他穿得十分正式,西装领带一衬,让他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医护。刚来医院怯懦的神情也几乎消失,只剩眼睛湿漉漉的。
一辆车子等在门外,他时间不多。匆匆的说了几句道谢的话,车子就已经摁了喇叭。雪花落满了一身。他看了一眼车子,带着惋惜的表情,腿一迈退开一步。我还想说什么,他就十分认真的给我鞠了个躬。
“辛医生,所有的一切,都非常感谢”他低着头说。发梢垂落,点缀着朵朵雪色。我噎了半天,待他起来才耸耸肩。
“……不客气。”
“那我走了。”他抬起头笑笑,倒退着往门外走,边走边朝我挥手。
“慢走,不送……喂,看路啊!”
“嘿嘿。”差点跌倒的Q挠挠头,露出我熟悉的神色,尴尬的似乎在说“不好意思”的样子。然后那个熟悉的身影上了车,慢慢的开远了。依他的性格应该在车里朝我挥手什么的吧。可惜这车的玻璃的颜色非常深,我什么都看不到。
但我还是扯了扯嘴角,举起手,挥了挥。
……
时光流逝,冬天缓慢的踏着冰雪离开。女孩的身体就一直不怎么好,春天,女孩理所当然的染上了流感。本来能下地跑跑的她又躺回了床上。
又轮到我继续给42号送软糖了。床头柜里的糖已经见了底,我索性一次性把它们都装在一个盒子里带去给42号。
“这是最后的了。”我把盒子递给她。
42号已经不再排斥女孩送的糖,很自然的接了过去。脸上划过一丝失落。
“你知道的吧……”42号抱着盒子悠悠的说:“她跟我们是不一样的。”42号今天的指甲是黑色的,纤长的手指捂着脸,低沉的对我说:“我们注定要失去她。”
“……”我皱了皱眉。
什么是注定的。如同20号与28号那边猛然失去了联系。我就有种不祥的预感。
转院……痊愈……对于病人来说,世界总是有很多可能性的。
但在这个医院,没有转院记录,痊愈的病人不到两位数。我看着42号,她也看着我。像是她什么都知道,而我什么都不知道。
几天后,女孩就开始发烧。烧的很严重,怎么都退不下来。
这个医院的医疗,还真是糟糕。只有普通治疗感冒的药品。不管是吊针或者强力的药,在这都找不到。Q知道情况后,寄了一堆特效药过来。
这时我通过各种途径知道了20号和28号的消息,因为在比赛场上失控伤人,被严格控制,应该是回不来了。
办公室外那条长长的公路,带走了多少人,一去不返。那辆绿色的大巴车,迟迟没有回来的意思。
是谁跟我说,不会有任何问题的呢。
即使人生很多时候并不是这样,但故事要有头有尾,即使这个故事很难讲,我也会给它个结局。毕竟雪花落完融化成水,春天也已经来到了。
五天后。女孩烧到了四十度,所有借来的药都没有效果,即使多么名贵,也不比没吃好多少。
傍晚,我坐在她床边,她烧的脸颊通红,翻来覆去很难受的说
“我想出去。”
这个时候……你还能下床吗?
我担忧的摇摇头说:“现在还不可以,等你好了再带你出门。”
她听到我的回答后笑了笑,闭上眼睛。我看着她睡着,才离开。
院子里开了鲜艳的粉色花朵,小小的蛾子围着花扑闪着翅膀。我想如果她病好了,看到这样的景色应该会很开心吧。
她会指着蛾子跟我说:“医生哥哥,有蝴蝶。”还会说些关于蝴蝶乱七八糟的话,让我不可置否的一笑了之。
趴在窗户前,眯起眼来感受风的轻抚,我心中没着没落的。
要瞒着20号和28号出的事。不能让她知道。
还可以再买些糖果……
纵然我努力的想着她病好了的情景。
我们还是注定要失去她。
第二天凌晨,我接到了她离去了的消息。等我来到她的房间,医护人员已经迅速收拾完毕,原来的位置上什么都没留下。干干净净的,像是从来没人在这住过。
我呆呆的看着空着的床,难以相信这个事实。想着她昨天还在问我,能不能出去。今天……
等等……我睁大了眼睛。
“我想出去。”是……“我想离开吧……”
她难道,是在征求我的意见。问我她可不可以……
不再留下了呢。
如果我回答可以,她也许会带上如释重负的微笑,在我眼前安详的离去。
也许赌上我做为医生的医德,我能看到她最后一瞬间的笑容……
那烧得通红的脸颊,再一次可爱的弯起嘴角,没有任何挂碍的笑一次。
……眼前一片模糊,窗口开了稀稀落落的花,这里明明连蛾子都没有。花儿凭什么还这么灿烂呢。
“人死后能化蝶么?”
“也许有种蝴蝶是永生的呢。”头埋在手臂里,我有一瞬间,甚至相信了这样的话。
相信她扇着翅膀,带着那些小蛾子,离开了这个地方,自由自在的飞舞在蓝天下。
但我毕竟还是现实的人,我不相信什么奇幻的故事,也不相信童话。
那些都不是真实的。
而我竟然被病人怪异的幻想影响了,做为医生真是失格。
我把27号的信件并着死亡通知书一起,寄给了她的父母,许久,没有任何音讯。也许女儿死后她是无法承受这些、寄出那些信件,倒是我的错误了。
而我只是个休养院随便聘来的闲散人员而已。很多错误是无法避免的。
郊区的草坪在夏天开出了很繁盛的花,医院里没有蝴蝶,所以花都在雨中散落一地。失去的原来的色彩。
一切又是虚无。故事就这么走到了尽头。
打开那扇房门,恍惚间眼前还是27号蹲在身边,身前是36号肮脏的衣服和双手。
那是轻松怪异的提问。
哥哥,你是鲸鱼使吗?
但现实如此。
在这个即将到来的夏天,我失去了我的所有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