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瘫痪在床将近一年,终于安详离世了。
瘫痪—是最折磨人的,老人走到这一步,无论生前多么自尊独立,到这时所有的尊严廉耻几乎也不得不放弃了,儿女们即使孝顺,也还需天长日久的耐心。所幸奶奶有五个子女,还都算孝顺,每家轮一个月,大家也都无怨言,轮到谁家,做儿女的都尽心尽力,经常给换贴身衣裤、棉衣棉被,冬天抱出去晒太阳,走亲戚也不厌其烦地车接车送,儿女在侧,孙辈绕膝,也算享受了天伦之乐。
爷爷在世,在家里独大,奶奶从来都是忍气吞声,童年的印象里,凡事只要爷爷开了口,奶奶即使再有不同意见也只会默默走开,从不会张嘴反驳,或许是忍辱负重久了,及至头脑甚至行为动作都越来越慢,终日见她在屋子转悠,也不见忙成一件事,腿摔折之前,偶有客人到,还客气地招呼吃饭,往往一顿饭忙乎很久还没上桌,可见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此后大家也自觉地不再叨扰。
在写这篇文章之前,拼命回忆奶奶的往昔,可无论怎么用力,童年关于她老人家的印象真的少之又少,少得甚至都不知道从何说起,因为家庭历史缘故,我既没享受到她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也没有传授过我一星半点人生的道理,仅仅就是一些破碎的片段维系着这段并不深厚的祖孙情。
还是说点吃的吧。口腹之欲往往最铭心刻骨,就像我其他什么都不记得,却偏偏记得奶奶柴火大锅的锅巴稀饭。尽管很少去奶奶家,每次去也并没有什么好吃的特意留给我,只是记得夏季天热的早晨,总是遇见奶奶用煮饭剩下的锅巴加上米汤熬上一锅稀饭,浓稠的米汤熬得起欠、焦香软烂的锅巴却不失脆爽的嚼劲,在鲜有美味可以吃到的年代,这对我来说称得上是朴素的美味,每每我都会蹭上两大碗。
还有一道可以上得了台面的硬菜——煎蛋饺,奶奶动作慢,可不知道她偏偏喜欢做这道麻烦耗时的菜,首先得剁馅,不像如今鱼肉馅猪肉馅菜市场绞肉机立马成型,奶奶用的是肥瘦相间的腊肉,肥肉的比例还适当多一点,先切成肉粒,再用刀慢慢剁成更小的肉粒,而不是肉泥,加上一点姜葱蒜调味,如此馅便备好了,然后拿出积攒了好久的自家母鸡下的蛋,五六个调匀,灶底小火,锅底一勺油,烧热,一勺蛋液加一勺肉馅,锅铲将一边即将凝固的蛋液掀起、对折,像包饺子一样对边压实,待蛋液凝固,再翻面将两面都煎的金黄,一个漂亮的蛋饺便完成了,在当时还在烧柴的年代,做这个菜时是务必要两个人配合,一个时刻掌握着火候,该适时增添柴火,一个掌勺完成锅里的动作,每每做这道菜时我便自告奋勇来添火,奶奶掌勺,一勺蛋液一个蛋饺,一盘蛋饺要花上好长时间,这道菜也是唯一一道和奶奶通力合作的事项,尽管我自告奋勇的目的只是为了灶间能偷嘴。奶奶的蛋饺刚出锅时最为美味,咬上一口,唇齿留香,外层的鸡蛋皮被油煎的起酥,内里的肉馅肥肉已出油,加上腊肉特有的咸香一粒粒在嘴里爆开,这也是为何奶奶坚持要自己剁馅的原因,不同于绞成的肉末,肉粒在嘴里仍自成一体,更有嚼劲,这道菜如今看来特别油腻,里面的肉馅也多是肥肉,外面的蛋皮也是油煎出来,可在那个物质仍不算丰足的年代,这足够油荤的一道菜恰恰满足了缺少滋养的味蕾。
还有奶奶自己腌的猪肝、辣酱炒土豆都是童年时候印象深刻的美味,及至到后来,自己成家,在现代化的厨房里试着做这些想到就垂涎欲滴的菜式,却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种当初的味道,或许那滋味就只能是存在于童年的,离开了特殊的时空,没有了那双亲手操持的手,更没有当年如饥似渴的食欲,美味就只能空留回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