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整理旧物的时候,理出了两大箱明信片。它们原来都躺在我书桌下的抽屉里。因为抽屉不够用了,确切说,抽屉早就不够用了,而我直到如今才下定决心,将这些心意腾挪出来,将工作环境调整至——中年。”张怡微在散文《希望你有机会来》里写的这段话,除了最后的“中年”不一样(我自认还是少年,至少是青年),其他就像另世我。
作为传递情感的重要媒介,相比于手机,有些更实在的物品保留了很多回忆。有一些情书,或者不是情书的小纸片,混在明信片中,若无其事地沉睡。心碎的话不会出现在邮差可以看见的明信片上,不写出来的“想念”也才最沉重。“希望你有机会来”是写明信片的标准收尾,但后来发现,面对这样的话,我们能说的不再是“好的啊”,而是“我应该不再有机会”。就像我们笑着不停说“回头见”,但心里知道,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最早知道张怡微这个名字,是在读《细民盛宴》的时候,后来也读了她的其他书,比如散文集《新腔》《我自己的陌生人》,这篇《希望你有机会来》收在她的新书《旧日的静定》里。她在复旦念的书,本科哲学,硕士文学系,拿到台湾政治大学中文系博士之后,又回复旦做了老师,教创意写作。我让在复旦的师妹拍过她上课的照片。在另一篇《写给新概念作文二十周年》(她得过一等奖)里,她讲自己本科毕业前出了四本书,在二十到三十岁之间出了十几本书,现在这个数字变成了二十几。她的作品题材主要是校园故事和家庭故事,切入的人物以城市女性为主,也有品读文学经典的,比如《情关西游》。
《旧日的静定》一共有47篇散文,分在《语言就是一架展延机》、《探路》、《追光》三个标题下面。从内容上来看,主要有几个方向,包括追忆往事、回忆老城、艺术欣赏、写作教学、生活感悟、重要之人和在重要节点的创作,比如新年之际、第一次当老师。可以说,这本书写的是“冷热、亲疏、爱与忧愁”,其中很多篇文章所表达的情感,我都有会意。
春卷
这是一篇关于食物和亲情的短文。
作者到台湾念书多年,为了让她回家过年,母亲允许她随便开条件,她说就是想吃春卷。
“我母亲的春卷,饱满、丰盈,每只都塞得差一点就要破皮,又控制得刚刚好。内馅是娃娃菜、肉丝、香菇、冬笋与荸荠……我觉得春卷是母亲的专利。”
拥有专利的母亲,一直到她动身返台的前一晚才为她炸春卷,理由是起油锅要擦很久,炸东西不方便,吐槽完了不忘自夸“吃遍天下盐好,走遍天下娘好”。其实舍不得女儿走。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篇短文,因为它让我想到了我的母亲。每次回家的第二天,或者离家前一天,迎送我的除了家人之外,还有母亲包的芋头饺。
和常见的饺子相比,家乡芋头饺最大的区别在饺子皮。不用面粉不用水,只用芋头仔和番薯粉。将煮好的芋头仔剥去外衣之后,和番薯粉混合到一起,揉捏之后有了粘性,就可以拧出一个个圆团。圆团放在手心上,拍一下,指尖一点点抿开,饺子皮就做好了。内馅是肉丁、红青尖椒、荸荠、葱末、蛋清。更重要的是包的手法。沿着两边往中间捏合,边上留一个小孔好入味,最后包好的饺子一个个都是半月形的。我觉得芋头饺是我母亲的专利。
作者在最后说,“即使我从不觉得在于不在会有多重要,但到底过年,还是会感到心酸。”食物背后,万千故乡,真诚的食物可以抵御虚无。
微光与低语的城市
这是一篇关于故乡的短文。
作者的故乡在上海,年纪渐长之后,她开始找寻故乡赋予她的文学生命以外日常生活的重大意义,比如上海菜。全凭记忆里外婆的手势、妈妈的偏好来做上海菜,即使做得并不好,她也要告诉外地同学:“这才是上海菜。”
这次国庆回家,我从家里带了一包“金椒末(辣椒粉)”来,平时做菜调味用它就够了。老家的菜最大的特点是辣,配料里可以没有青椒红椒,但是一定要有这种辣椒粉。有的人会自己做,任何一个菜市场临街的铺子里也都能买到,但是在这里我还没有见过。
再比如乡音,被作者视作唯一能够随身携带的行李。“我稍微想了一想,‘夹钗’两个字怎么写呢?也会莞尔。这或许就是语言的力量,关于家,关于童年。”
我的家乡是赣东北的一个小县城,因为地理位置特殊,所以方言也比较特别。像“XX两个字怎么写呢?”这样的问题,其实伴随着我从小到大,但是问来问去没有人能告诉我答案,于是我选择自己去找答案。本科读了语言学专业之后,研究生又选了方言学方向,毕业论文写的就是家乡方言的构词法。觉得家乡话好玩这是初心,解开方言词汇的疑惑,就成了使命。
虔敬趱程
这篇短文讲述了一位老师。
作者在其他作品里也提到过这位对她生命比较重要的老师:本科论文指导老师汪教授。
本科毕业后她考了研,但是并没有把握考得上,也没有想过没上岸要来年再战。在交毕业论文的时候,被问到四年都做了什么,她有点心虚地说“我在写小说”。下次再见面时,汪教授对她说:“如果你考研究生需要什么帮助的话,我可以帮你去中文系说。我可以帮你找某某、某某”,因为他查过了,发现她真的写了挺多不错的小说,“我希望你只要有机会,一定要继续读点书。工作有的是。”那一刻,作者感觉自己摇身一变成了希望小学的学生,因为在一片苍茫之中,有个人对自己有要求、有期望。读到这里的时候,我也觉得有点泪目,因为我的本科学年论文指导老师孙教授,对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学年论文是大三的安排,我的选题是家乡方言的一个方言词研究。因为读书比别人稍晚,加之家庭条件不是很好,所以大三结束的时候我已经开始找工作实习了,准备毕业就工作。后来有一次,在导师的办公室里,她对我说,“你的研究对象很明确,也有意义,希望你能继续读书,有需要的地方我可以帮你。”其实我也想读研,但是我不敢承担考研失败的结果。
书里作者最后的结果是有惊无险地考上了,而现实中我最后的结果是因缘巧合地保研了。
硕士毕业的时候作者又见到了汪教授,她还是担心写不出论文,汪教授鼓励她,“好好写作,论文那么多,不差你那一篇。”这样的话让作者觉得很感动,巧的是,我第一次读到这句话是在作者《情关西游》的序言里,而当时我正在写硕士毕业论文,最后我把这句话化用在了论文致谢的开头,“我一直觉得这个世界不缺我的一篇论文,我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所以想把本科就感兴趣的问题接着做下去,所以写了这篇和家乡方言有关的论文。”对了,孙教授后来又因缘巧合成了我的研究生导师。
短文最后,作者说毕业后朋友们会问她“你还在写小说啊?”令她哭笑不得。而我呢,毕业之后因为工作地点离学校近(马路对面),可以回学校图书馆,碰到以前的老师时他们都会问:“你还没毕业啊?”
照相馆往事
这篇短文追忆了一个时代。
作者家里曾经开过一家照相馆,只营业了五年时间。在这不长不短的五年里,无所事事去店里串门的人很多,但并不都是去光顾生意的,而是为了蹭暖气或者冷气。文章讲了几个去照相的人的故事,有要以奇低的价格做遗照的老太太,有眉清目秀但因为出过车祸鼻子有点歪的男孩,有坚称自己是地下党不拍照只复印的男人,有热爱旧照翻新还有一些秘密的老先生,形形色色人物的故事,围绕着照相馆这一小小的社交空间栩栩如生地展开。
读完这篇文章,我想起了小时候老家镇上的“老四照相馆”,我们一家四口人在那里拍过一张家庭合照,十二年之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去照相馆照相,对于很多人来说是一件很隆重的事。要穿新衣服,手里拿着道具,身后落下一块幕布,明知是假的,但是很好看。胶卷拍摄,暗房冲洗,约定日期,没有“立等可取”,但是是“永远的纪念”。最近一次拍家庭合照是在去年的正月,用自己的单反相机搭配着三脚架拍的。
虽然现在照相馆仍然随处可见,但主要是拍证件照,也有像“海马体”“天真蓝”这样可以精修的地方,但也早已失去了原来的味道,因为靠的不是摄影师捕捉和运用光线的技术,而是后期的电脑技术。现在的照片,就像当初照相馆的幕布,好看但是假。广州倒是还有一家比较传统的照相馆,叫“艳芳照相馆”。前两个月因为要更换身份证,加之想拍一张复古的照片,坐两个小时的车前往。过了几天之后拿到成品一看,“也太丑了吧!”但这能怪谁呢?
作者在文章里还提到了《长恨歌》里的程先生,因为他是通过拍照爱上别人的。而我呢,曾经因为爱上别人而拍了好多照。
海马洗头店
这篇短文讲了一个职业。
和作者一样,上大学之前,我一直是用鞠躬的姿势洗头的。先烧一壶水,倒入洗脸盆之后,再烧一壶水,两壶热水才够洗头,洗头的过程很像催眠。现在浴室洗头太容易了,反而少了很多想心事的时间。就像刷牙一样,每天最安适的时间就是靠着门刷牙,在放大的沉默里什么事也不想,电动牙刷的声音轻易就能打破这种沉默。
从家门口美发店里玩手机的女店员,到吹头发时偷看顾客手机的男店员,店员总喜欢问她:“你是第一次来吗?”作者感叹,人生若只如出现,大概就是说理发店。
说起理发,在广州的这些年,我只去过一家理发店,没有招牌,店里装饰也很简单,由夫妻两个人打理。整个理发的过程一般只要十分钟,在这期间我几乎不用说话,只要在一开始告诉他们“打短一点”就够了。偶尔我也会思考一下人生,摘下眼镜后尽管很努力,但依然看不清镜子里的自己,想要认清自己有多难。
这家夫妻店常让我想起老家镇上的“剃头店”,也是在门口墙上贴一张纸或挂一块板,上面写着“剃头”两个字。其实我倒觉得“理发”的叫法更有趣。理,修理、打理,我们只是简单地打理头发吗?其实也是在打理身心,还有生活。
书里还写了其他几种职业,比如旅行团的小巴司机、明明绕了路却还要求给好评的的士司机、小区里的外卖骑手、护理机构的护理师,还有戏剧演员。
书名《旧日的静定》的灵感来自林徽因。作者造访了一个叫“李庄”的地方,那里曾是林徽因和梁思成进行学术研究的地方。在生活和身体的双重困境下,梁和林在李庄完成了《中国建筑史》的写作。而作为在和风细雨里眺望的我们,唯有尊敬可以献出。
书里也不乏作者对青年成长的思索。在《语言就是一架展延机》里,面对学生倾述的“老师,我觉得自己没有爱过”的苦恼,开始她只是回应“我也没有”,因为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真的会成为一名老师,不只该如何帮学生解惑。在经历过外婆的癌症、看见病房和家庭里的一些事之后,她想遥远地补充回答那个学生的那个问题:爱过是很复杂的一片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