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泰二十二年的九月,王后诞下一位公主,西夜王很是得意。
西夜王李越,人称越王。
彼时越王已年近四旬,与王后所生的长子也已有六岁,西夜国小,后妃不过数人,后宫子息一直不旺。
然而司天监看着公主的命盘,眉心深深皱起,他向越王禀告,公主命星带煞,可能影响国运,越王正抱着粉嫩的小公主逗个不停。
越王眼睛盯着沉睡婴孩的粉颊,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岂能将一国之运系于一个女婴身上,真是荒谬至极,一边随手将司天监贬了三级。
他给小公主拟了封号“宜昌”,赐名李曼青,乳名琳琅。
宜昌公主极得越王宠爱,不过三四岁上,已是顽劣非常。
叶扶苏第一次见到宜昌公主时,彼时七岁的他被选为太子伴读,由父亲叶相带着进宫。
他规规矩矩地站在殿外,浑没注意廊下什么时候多了个粉团似的小人儿。
“啪”地一声轻响,小人儿向他扔了个东西,他低头看去,身上一袭崭新的月白蜀锦袍子胸前,沾了一大片红色浆果的汁水。
他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绿衣服的小人儿在廊下笑得打跌。
太子从殿中出来,口中喝道:“琳琅!”
绿衣的小人儿转了转眼珠,面上做出一副委屈的神情来,摇摇摆摆地走过去牵了他的衣角,娇声道:“哥哥,那人欺负琳琅!”
他看着小人儿粉嫩的手指指向自己,一时百口莫辩。
太子没好气地瞪了自己的妹妹一眼,怒道:“我还不知道你?向来只有你欺负别人,哪有别人欺负你的份儿?”
小人儿眼见把戏被拆穿,身子一矮,往地下一坐,两条粉藕般的白嫩小腿乱蹬,便哭起来:“哥哥坏!哥哥不疼琳琅!我要告诉阿爸去!”
他看着太子手忙脚乱地哄着公主,一时目瞪口呆。
幸好皇后殿中的宫人寻来,轻声哄着公主回去吃刚做好的桂花糕,小公主迅速收了眼泪,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
小人儿走的时候脸上仍带着眼泪,却笑嘻嘻地,扬声对他说:“喂,记得我欠你一身白袍子!”
叶扶苏看着小人儿笑靥如花,那眉目虽然稚嫩,却掩不住姣好,是十足的美人胚子。
众人那时都不知道,一枚浆果,便将他二人的命运,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叶扶苏伴太子读书,便有许多时候可以见到琳琅,太子李璧与他年纪相仿,兴趣相投,散学后常带着他满宫乱逛,琳琅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他们后边。
她跟在二人后边,从三岁时的步履蹒跚,到六岁时的气喘吁吁,到九岁时的轻灵矫捷,再到十二岁时的亭亭玉立。
三人所到之处,鸡飞狗跳、人神不安,后宫中人一听到琳琅银铃般的笑声,便像听见鬼叫般瑟瑟发抖。
宫内呆得烦闷,三人便打了出宫的主意,太子虽然年纪最大,位份又尊,性子却太过和软,一直是个没主意的,一向由叶扶苏和琳琅两人安排。
三人换了装,从御厨房送菜的后门偷偷溜了出去,叶扶苏毕竟身份不同,隐隐有些担忧,嘱咐了相府的护卫悄悄跟着,防着出了什么岔子回去交不了差。
琳琅和李璧却一无所知,沉浸在初次偷偷出宫的兴奋里。
今夜正是上元节,满街挂满了形色各异的花灯,人群熙攘,琳琅左手拿着一串糖葫芦,右手抱着好几个纸袋,里面装了糖果子和蜜枣,嘴里塞得满满的,一个劲儿地往人群里挤,叶扶苏和李璧跟在后边,伸长了脖子看顾着她。
李璧被人群挤得衣襟散乱,不由苦笑道:“说起来也是好笑,我一个行将弱冠的人,竟然跟你们两个孩子出来看灯。”
叶扶苏挤在李璧身旁,努力用肩膀隔开旁边的人群,笑道:“臣只比殿下小两岁,怎么殿下竟将臣和公主一样比做孩子了?”
李璧笑道:“别看你整天板着个脸装得少年老成,行为举止都颇有章法,离了叶相的眼,还不是一样跟我在花园里找蛐蛐儿?”
叶扶苏笑道:“快别提了,咱两个找了半宿,蛐蛐儿腿儿也没见一只,听说夏将军家的长子是斗蛐蛐儿的行家里手,下次再有这等好事,殿下言语一声,臣邀他来指点一二。”
李璧“嘿嘿”一笑:“说起这夏风雷,可真让夏将军头疼,夏氏满门忠烈,偏偏出了个身娇体弱的纨绔子弟,说是胎里带疾不能习武吧,又是个捧起书本就头疼的主儿,偏偏一见溜猫逗狗、杂耍百戏就来了精神,听说夏将军已将心思都放在女儿身上,对于这个长子是睁只眼闭只眼,不过随他去罢了。”
叶扶苏正费力地挤过一个魁梧大汉的身旁,闻言愣了一下道:“夏将军的女儿?”
“是啊,”李璧接话道,“听说这夏小姐虽未及笄,武艺却已不弱,大有乃父之风,我平日在宫内只是风闻,扶苏你可有见过?”
叶扶苏苦笑,这夏家小姐他虽未见过,却已久仰大名。夏将军与叶相在朝堂上惺惺相识,儿女年纪也都相仿,颇有结亲之意,父亲已向他提过几次,他却只是沉默以对。
是夏家小姐不好吗?他问自己,并不是,他如何去评判一个尚未见过的女子好还是不好?只是他心中似乎模模糊糊有个影子,堵住了他向别人敞开心扉的门。
李璧见他不答,连生催问,叶扶苏只好回道:“臣并未见过夏家小姐,并不知她是胖是瘦,是美是丑……”
“说瞎话也不怕闪了舌头!”突然有个清脆的女声从旁插口道。
两人均吓了一跳,叶扶苏费力地回转半个身子看去,只见身后一个身穿粉色衣裙的少女腰间带了一柄弯刀,对他怒目而视。
李璧奇道:“这位姑娘……你认识吗?”他后半句却是对叶扶苏所说,叶扶苏摇了摇头。
那少女怒气更盛,上前半步道:“还要扯谎!前日我和父亲在宫门口遇见你和叶相,干嘛偏要做出一副不认识的神情来?”
叶扶苏努力回想,终于记起,前日和父亲出宫时遇见了夏将军,那时夏将军身边,似乎是有个女孩子的身影。
他张口结舌:“你……你便是夏家小姐,夏轻罗?”
李璧眼睛一亮,道:“倒是在这里遇见夏家小姐了,可也真巧!怎么?”他奇道,“夏小姐也是出来观灯的吗?”
夏轻罗脸上微微一红,她才不会说自己早就知道父亲有意与叶家结亲,更是缠着要父亲带她入宫,好趁机见上叶扶苏一面。
她也不会说自己一直留心叶扶苏行踪,所以也会出现在这灯市上。
叶扶苏只当她也是从家里偷偷溜出来的,忙道:“夏小姐来观灯,又有什么稀奇,我西夜都城上元灯市热闹非凡,哪个女孩子不喜欢?”
夏轻罗听得他替自己解围,虽然平日里骑马习武与男儿一般豪爽,此刻不知怎么却腼腆起来,脸上微微一红,低头柔声道:“叶公子叫我阿罗便好。”
她没有听到叶扶苏的回答,微觉奇怪,稍稍抬起眼来,只见叶扶苏神色焦急,眼睛扫着不远处的人群。
“叶公子……是在找什么人吗?”她不由问道。
叶扶苏脸色严峻,扭头向她说道:“宜昌公主不见了,我这便去寻,殿下这里,便交给夏姑娘了。”
他奋力拨开身前的人群向前挤去,口中喊道:“琳琅,琳琅!”
夏轻罗怔怔地看着叶扶苏的背影,面上的嫣红一点点地褪了下去。
叶扶苏满大街找人的时候,琳琅正站在一串彩灯下,嘴里含着蜜枣,眯着眼睛看那灯上的谜题。
上元灯节的谜题形色各异,有极简白的:武(打一字);
有极顺口的:皇帝有,大臣无;元帅有,将军无;师父有,徒弟无;市上有,集上无;小姐绣帷中有,秀才书房中无(打一字);
有烟火气极浓的:两个伙计,为人正直,贪谗一生,利不归己(打一物);
有诗句:良人罢远征(打一中药名);
琳琅且走且看,多数谜面浅显,她随口道出谜底,得了不少彩头,实在是抱不动了,便扬声道:“扶苏哥哥!”
并无人应她,琳琅眉头微皱,扭过头来,发现身后人流挤挤,却寻不见叶扶苏和李璧的身影。
她心内一惊,放眼望去,四周一个眼熟的人也无,顿时又是焦急,又是惊惶起来。
琳琅深深吸一口气,忍下了半眶泪水,她踮起脚尖四下一望,只见西北角一处高地有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很是显眼,便抱了满怀的彩头挤了过去。
她好不容易挤到树下,择了个显眼的地方站着,想了想踮脚从树上摘了片叶子,用袖口擦了擦,放在嘴边滴溜溜一吹。
叶扶苏在人潮中挤得晕头转向,仍未找到琳琅的踪影,心下满是担忧。正没奈何间,却似乎听到一丝极熟悉的树哨声。
琳琅低着头吹着树哨,看见一双月白云靴在自己面前站定,顿时喜道:“扶苏哥哥!”
她满面惊喜地抬起头来,却发现面前站着个陌生男子,手拿折扇,一脸的油腔滑调,嬉皮笑脸地道:“这位小娘子,吹这哨子,可是引本公子前来相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