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 事
今年端午节,与爱人安先生一同到菜市买菜,当我们走过鱼市的时候,两人止住了脚步,踌躇不前。
去年端午节,是在曾祖父家过的。那时,曾祖父除了记性稍差些,还是一个健壮之人,他每天清晨都会到附近的菜市去逛逛,当邻居问他去哪儿时,他都会昂首高声应道,“重孙子们要回来咯,我到菜市买条鱼去。”
可乡下的菜市极小,想要买到鱼便成了“难事”。偶有一位打渔的先生到菜场卖鱼,也就十几条装一筐,他的鱼生性灵巧、鱼膜透亮,落地不过几分钟准被抢得精光。这位先生卖鱼的日子似乎是要翻黄道吉日的,曾祖父每天清晨六点钟到菜市候他,连续好几日都未见他踪影,直到端午节的一早,曾祖父终于喜笑盈开,提着两条活生生的鱼“凯旋归来”。
上午的时光,我和安先生就到菜园里取一些生态果蔬为曾祖父做一顿简单的午餐。午后的厨房里时常只剩曾祖父独自一人,记得曾祖母在世的时候,他也从不让她搭手做菜,用他的话说就是,“做菜和做其他的事情是一样的,需要专心致志,受尽干扰做出来的菜就不好吃。”
于是,一整天的闲散时光,我们都坐在院子里享受清福,尽情等待。亲戚们到家里来,诚想去厨房里搭把手,不过三秒,都被曾祖父赶了出来,于是,我们只能透过橱窗,看着曾祖父大展厨艺。
晚饭间,人皆到齐,一道一道的美味佳肴出锅,我们手忙脚乱将那让人垂涎三尺的美食端到桌上来。曾祖父才笑呵呵地揭下了围裙,此时,他已是满头大汗。我们围坐在他的身边,替他擦汗,也拍照留念,一家人其乐融融。
乡间的小白菜素炒、箐里的蘑菇炖鸡、美味的火腿鸡蛋羹、凉拌野菜、酸辣鱼……童年的味蕾应有尽有。曾祖父见一大家子小有雅兴,于是便从地窖里取出一壶小麦酒邀安先生小酌一杯,俩人边吃边闲谈着。
曾祖父是一个热心之人,他一来是喜欢为家人盛菜,二来是盛菜的过程不能由别人来完成,他说:“这家里的娃娃多了,我这年纪也越来越大,今年记住这个,明年又忘了那个,只有盛菜的时候才能把一个个娃娃看得清清楚楚啊!而且,这菜今年盛了,明年能不能盛就不一定了。”
我们听之,都伸出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曾祖父手里的菜,他给我和安先生盛的是大块鲜嫩的鱼,我和安先生面面相觑,似乎曾祖父已经在时间的流里,遗忘了我和安先生都不吃鱼的事情。
一轮菜盛完以后,曾祖父便和安先生讲述着那些很快从他记忆里遗失的流年。
“在我还小的时候,吃鱼可算得上是一件意义深重的事情,在我那个年代能吃饱饭是大户人家,能吃上肉得要赶上过年。所以,为了填饱肚子,我们这些男娃时常到到河沟里抓鱼,起初抓得鱼多,可以偶尔改善伙食,后来抓鱼的人多了,僧多粥少,抓回来的鱼只能放到水井里养起来,要逢年过节才能捞出来吃。想想那时,我的母亲时常把鱼全部分给我们,而自己却只舍得喝点儿汤,她哪能想到,现在的人家天天都能吃上鱼了,而且还有孩子是不吃鱼的。”
顿时,餐桌上一片寂静,大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有孩子们倒是吃得津津有味。
曾祖父接着说:“大安两口子可是打小就幸福惯了,回到家里来从来不吃鱼,大安小时候被鱼刺卡过一回,后来就死活也不敢吃鱼了,娶了媳妇以后,媳妇算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也不吃鱼。”曾祖父指着我和安先生笑道,“这一点,大安两口子就赶不上你俩。”
祖父坐在曾祖父的身边,他止不住用手轻轻地拐了一下曾祖父,让他安安静静吃饭。不料曾祖父就像刚打开话匣子一样,话语不止。
“这鱼刺卡住了喉咙,其实就像是生活中跌倒一次一样,算什么大事呢?你说因为被鱼刺卡了,就永远地放弃了人间美味,那不等于是可以爬到山头的人因为不敢过山脚的一条小河而放弃了攀登吗?”
我和安先生低下头去,默不作声,我们都曾是被鱼刺卡过的人,所以志同道合走到了一起。可是生活中的“鱼刺”并没有因为我们的畏惧而对我们礼让三分,反而我们越要避开,越难避开。
我们小心翼翼地挑起碗里的鱼,将一根一根的鱼刺取走,放到嘴里,那松软的鱼是何等的美味啊!我曾想:我和安先生可能永远也不会吃鱼了,甚至,只要由我和安先生出现的饭局,旁人都异常照顾我们的感受而拒绝点鱼。直到坐在白发苍苍的曾祖父面前,我们拿起筷子将第一口鱼喂到嘴里,我才幡然醒悟,原来我们错过的一切,不是因为我们没有机会得到,而是,我们自始至终没有为了那一切而勇敢战胜自己的信心。
饭后,曾祖父很早就回卧室休息了,是祖父来为我们送行的。临别前,祖父拉着我们,意味深长地说:“孙儿,别在意今晚你曾祖父说的话,你看看他,老糊涂了,把不吃鱼的事情都记在大安和他媳妇的身上了。上次大安回来,他也这样,做了一桌子饭菜,硬是把大安和他媳妇都不喜欢吃的菜摆在他俩面前,说是那是你俩不喜欢吃的菜。哎……这人年事已高,就越来越像孩子了。”祖父说着说着,脸色就黯淡了下来。
后来,我们频频去探望曾祖父,都会为他带几条鱼,而他,却时而记起我们,时而又忘了我们。最近一次去探望他,我们带了鱼也到菜园里为生态果蔬除了草,他已不能再走进厨房了,只是吃鱼的那颗心还永葆着,他不让我为他挑鱼里的刺,他说那样的鱼吃起来就没味儿了。吃好鱼,我们在院子里闲话,他一次一次问我叫什么名字,又问我是不是大安的媳妇;他问我村里的老头还打不打鱼,又问我他托我去买的鱼买了没有。我只是点头和摇头,然后默不作声,直到他安详地在摇椅上睡去,像那稀薄的空气一样,与这个有鱼的世界道别……
不知不觉,两百多个日子如光影掠过。当我和安先生一次又一次走过鱼市,买过不同种类的鱼回家烹饪,再将一根一根鱼刺挑的干干净净的时候,我们思念,变得更加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