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世代代的休养生息,让福村所有人畜鸟兽,都能自给自足,晨昏阡陌,万物安生,天造的地利与一切旱涝都无缘。节气也是那样的规整和分明,谷雨到了,老天照例便涮涮的一场雨;小暑一来,山阴就退去了薄凉;秋分来临,山色自然的变得明丽;十月霜降,露华一天比一天稠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们只要是辛勤劳作,就不会担心屋里的谷仓。在雨水饱满的年岁,甚或会仓满谷溢,田地菜叶也茂盛,圈内年猪也肥硕,仓储癝实,就会把多出的结余用船运至集市上卖出去。秋收过后,河湾里的几只大船便敞开船篷等待着,逢双日“赶场”的时候,在头一天的晌午,便将船仓装满各类新鲜收成:谷粮麻袋堆在中间,时令果蔬放在两边,肥猪束紧脚肢,嗷嗷喘鸣,堆在船尾,船身沉稳,不偏不倚,污净有别;次晨,天际刚露出薄薄的鱼肚色,晨曦未明,尚见星辰,露水未干,水面还浮动着一层缱绻的轻雾,船家子们将钎锚一收,沉沉的船身,在乌黑厚实的大桨起伏中,划破缓缓的水流,迎着柔软的初阳,装载着一年的春华秋实,在一群纤夫的号子声里,朝集市徐徐地开去。
集市就两条街,蜿蜒的横在河流两侧,中间一条独栱小桥,连接起来,若在街后的山腰俯望,像极了一个小篆的“工”字。一路沿河有巨石平滩处,便于靠岸放人,都是天然的渔人码头,船行河内,可见两边的街房木楼歪歪斜斜的伫立,宛若纸折。大船危危颤颤的靠了岸,下了锚,粗实的麻绳缠绕在码头的钢钎上,船头搭上楠竹跳板。天色拂晓,码头上早有二道贩子在等候,船身一稳,吆喝声起,各路的贩子便拥将上来,收粮,收菜,收猪,码头俨然一个繁华的早市;看小麦的成色,掂量颗粒是否饱满,看果蔬的鲜度,水份还否充足,掐一掐青猪的背脊,看看膘有多厚实;秤杆起伏,人声聒噪,砍价声不绝于耳。码头离集市还有好长一段坡路,卖家也乐得搬运,省去不少劳力,由他收去。贩子们在雾色里将新鲜的货物挑至各个市场里,按成色依次摆开,日色放晴,晨露已干,刚吃过包面油茶的早客从茶食店里走出来,抄着手成群的撺掇。睡眼朦胧的小街,在络绎不绝的人流里,开始积攒一天的热闹气息。
福村一带的船家子,多是山底沿河的人家,福村人流传的手艺,也是那样的因地制宜。山内草木丰茂,便于种伐,故山顶山腰的人们善木工篾活;沿河水流充沛,渔运畅达,故河岸多船家。其余泥瓦石匠,风水术士,殓作郎中,散落其间,甚或一人多职,屠夫兼着厨子,媒客兼着先生,各色职务都一应俱全,是个人间的烟火繁盛地。各职业也多是代代流传,家里上位坐着的亦父亦是师,也有隔村的少年过来拜授学艺。无论哪一家开渠筑屋,红白婚丧,都能在本地方凑满相应的劳力,且都就地取材,办理得妥帖规整,热闹异常。船家子是一家人的职业,各个船家又勤殆有别,沿河的大部分家里,都只一条小渔船,结网捕鱼,送客赶集;有一两家有专制的大船,长约四丈,宽约五米,木身竹篷,专备货运,生意可做到沿河好几十里。
遇到仲夏的汛期,水位暴涨,河流变得湍急,汹涌的水面骤然漫过石滩和水草,直至田垅,有时甚会涨至人家的院坝,起伏的浊流夹杂着巨大的漩涡,让人不免心生寒栗。得益于福村的风水先生,千百年来,从未听闻有阳宅阴地被洪水冲走的消息。洪水蔓延时,河道禁运,商旅不行,大船的缆绳总是放得很长很长,绳头牢牢地拴在河边的某颗巨大的黄桷树上,树大根深,无论水位多高,洪水多险,河流里漂泊的大船,都不会离船家太远。一两天后洪流隐退,倒下的芦苇还没有挺立过来,这时候水量尚丰,浊流还未全部退去,行船方便,某家的货运生意,是最好在这个时候做完;再过得几个昼夜,水位渐退,河滩露了出来,石色清透,水色明澈,草木被浸泡得丰美,诸鸟归来,斜阳照旧,炊烟又起,河湾复又变得安宁。
在一年绝大部分时间里,河流都是脾气温驯,流动得悄无声息。每过几里,蛇曲蜿蜒处,河床下移,都会形成一片急流勇滩,大小的卵石铺满河床,流水被阻挡激起层层白浪,水流湍急,河道狭小,在这过弯的险滩,是行船最为困难的河段。看不清水深水浅,便会让船托底,损毁龙骨;看不好水向船道,也会不经意的撞上大石,毁伤船身;汛期里水量充沛,滩上激流如泻,涡流团团,船只不敢前往;旱季时水落石出,河床浅露,行船时又战战业业,如履薄冰;每过一次险滩,都会让人经历世间各种的不安。而熟悉水域的老船家子,只消一支蒿竿,站在船头,眯着双眼,一手夹着叶子烟怡然自得,一手握着竹竿分水转向,大船过滩如飞鸟掠水,看着不费吹灰之力,却暗藏了好多年积累下来的深厚功夫。
对于大船,有好些生意,需要满载后迎河逆流而上,过滩时须得带上更多的劳力。沉沉的船身浸入水中如老骥伏枥,历经险滩时,得助上一臂之力才行;临近恶水前,男客们都下水拉船,船上唯留一人掌舵而已。牵出挂在船身的使用了多年的纤绳,绳子已被河水和汗水浸泡得柔软,一边套在船头,一边套在肩头,长长的绳子在空中吊出一条沉沉的弧线,垂落水中可溅出片片浪花;河岸的路大都很崎岖,在水草中开辟出来,在乱石间踩踏出来,有时甚或需要趴在斜斜的山崖边;纤夫们脱去衣裤,足履草鞋,双手拉紧绳头,套在肩上,身体前倾,沉沉的斜下去,一步一步踩过草垫和碎石;带头的男客会领声喊出号子,号子大都有声无音,“咿—呀—嗬——”,一唱众和,空谷回荡,随着号子声迸发出全身的力气;山林间群鸟惊起,倏然飞离,消失在遥远的云际。纤绳起伏,大船逐浪前行,行进缓慢,男客们在河岸似路非路的河地上淌过二三里,肉身勒出的红印如烙铁熨身,汗水漫过青青河草,载满货物的大船,避过激流中的窄道和礁石,若涸鱼放生,虎口脱险,回到深流的静水里。
春秋何异,夏冬有别,小河淌过山脉,也带去了年月,河湾的景象不过四季,流水的来去只在一瞥。沿河一带飘放的,更多的是些小的扁舟,零零散落,似要随波逐流去;较之大船,小渔船对船家子们更为贴心,小船一丈有余,乌篷白桨,船头常堆网,可捕鱼,船内置铺,可酣卧,船尾置炉,可烹煮,备小凳三四个,送客人归去来,方寸间有豁然天地;有心的船家子,会把船内布置得井井有条,整齐明洁,甚或会在船壁贴一幅小的年画,或在卧榻放一本泛黄的易经。渔船身形灵活,在水内进退有方,无论是布网,送客,还是休憩,都是船家子们的心头所喜。同样是晨光未现的时候,山岳在夜色里潜形,水面还流落着粼粼的星光,渔妇们已起身下河,解绳放船,在临近黎明的夜色里结网,月色未曾退去,天幕一片深蓝,星光点点,微波滟滟,夜鸟卧巢还未醒来,河对岸不时传来几声犬吠,渔网被松开放出,沉沉地落到水面下去,有鱼被惊起,跃出水面,把平静的水面打碎,在月色下映出一片银灰的鳞光,这时候的河湾寂静无声,只渔妇们一阵一阵静悄悄的欢声笑语,月影渐淡,山明星稀,黎明来临,不觉间小船已漂流在河流中央。
时至午后,一天的农活差不多已做完,船家子们来到船上,把晨时的网收起。渔网疏密不同,捕到的鱼又不一样,细网内多是小鱼小虾,巴鱼儿通体莹白,和河虾一起晒干,鳞色变为金黄,放至煮沸的油锅,须臾便捞起来,撒上些许椒盐,肉感嫩脆,入口鲜香,用来佐酒极好。粗网内的各色鱼类,多少皆有,鲫鱼身色褐亮,鲤鱼红尾大鳞,鲢鱼长须如仙,黄角浪修长灿黄,都鲜活肥美,一齐放入装鱼的篾兜内,盖子拴紧,再放入水中静养,赶集时可卖鱼换钱,补贴家用。心胸豁朗的人,在一天的忙碌之后想着要犒劳自己,便从网内捞出一两条肥鲫放到船尾。待收网结束,一切都收拾清净,便扶摇直下,来到下游的河滩,下锚驻船,剖鱼烧水,流水之地水质洁净,取水便利;船上备的碗筷瓢盆,佐料酒水,皆都俱全,河边的干草是现成的柴火,渔家人蒸煮炒炖,手艺皆熟络,无论汤菜,都自带船家子的地道风味,一顿船上的鲜鱼夜饭,只消几个片刻便可做成;老夫妻都已双鬓含霜,仍可在西阳下烹鱼为乐,待到水沸味浓,灭火,靠岸,洗净手足,坐落船内,拿出高粱酒,二人都可饮几杯,把酒临风,看远山含黛,花草弥谷,执手细数家里的一切长短,静好的岁月,就盼着别那么匆忙地流去。
沿河七八里,有几条是专门的渡船,然艄公也不是昼夜都在,需要过河时大都都要等待。若船在对岸,则要大声呼喊,“过河哟~”,船家也不屑应答,只见桨落船移,片刻后船便浮了过来。不比度人,渡船只是世间小事,客来客往,花开花落,对渡客的船家子来说,一切光景似乎都不必留意,摇桨断水水更流,多少年斗转星移,后来都黄土埋幽。每日要做的,就是在忙完家中大小事后,来到船上,坐卧河畔,比世间一切烦心事儿都惬意,清风可出袖,明月可入怀。闲暇的心志,似既能与鱼鸟共忧乐,又能以奴仆命风月。
夏日黄昏,河湾较别时多了些闹热,沿河一带的船家子,无论男女叟幼,皆善游水;太阳还未落山,成群的人们便已跳下水去,水花溅落,激起斜阳片片,笑语欢声,鸟啾牛鸣,人声鼎沸,融进河湾的金黄霞光里,直至暮色沉沉,鸟兽归巢,方渐渐退去。
一年四时中,春水澜澜,鱼群抱团产卵,此时渔事应有收敛;夏秋气色敞朗,下网放钩皆无所忌,但也收养有度;冬水澈寒,万物宜好静眠,船家收网歇船,人鱼亦两不相惊。
晚秋光景里,鱼肥草美,在某个日子,天气澄和,风物闲美,秋阳也柔媚,小船随水流去,渔活做完,船家摇船于水间,煮水剖鱼,舟尾渐冒出袅袅炊烟。长烟一空,山色迷濛,十里河崖上秋叶密密的垂落,殷红妖艳,山风拂来,嫣然翻飞,灿若凛冬的炉火;潮水退去,河滩如白练新洗,水草间,窈窕的白鹤闲步,宠辱偕忘,无聊的啄食,偶或把头颈一仰,一足半收,一足挺立,继尔一声清冽的嘶鸣,回荡在天地里。暮色渐至,飘零在河中央的渔舟,开始漫出温软的氤氲,渔妇揭开船尾的瓦罐,汤锅中翻滚着鲫鱼的鲜香,豆瓣的陈辣,葱枝的柔嫩,薄荷的清凉,和在一起,浸着深秋的晚霞,弥漫在河湾的空气里,滋味沁人,怎么都无法忘记。